存在与虚幻 ——胡弦诗《蝴蝶》解读
2017-01-25 18:10阅读：13
存在与虚幻
——胡弦诗《蝴蝶》解读
庄晓明
胡弦是一位当今诗坛瞩目的诗人，他的诗作技艺精湛，意蕴丰厚，十分耐品。但他的有些诗篇，由于关注深刻的存在探索，诗句契于某种哲学背景之中，读者虽能领略其表层的诗意魅力，但又难以真正读透，进入其深层诗境。《蝴蝶》就是这样的一首他的诗作。
在自然之生物中，蝴蝶，恐怕是最为中国哲人与诗人所爱了，其缘由，就是庄子的一个著名的梦：一天，庄子在梦中梦见自己成了一只蝴蝶，生动而逼真，感着无比的愉快和惬意。但一会儿醒了之后，发现自己还是庄子，不由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变成了自己。这蝴蝶一梦，给予了后世的哲学家，尤其是诗人以无限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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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生了不少佳作。大体归纳起来，中国古典诗中，这些由蝴蝶的灵感而生成的诗，可分为三类：第一类，在一种哲学意义上，由庄周的蝶梦得出世界的真实存在是无从感知的，而生出万物皆虚，人生如幻的感慨，进而将人生的价值寄寓于一种避世的生存之中；第二类，多为山水诗，借庄子之蝶，摒除人与自然之隔，将精神遨游于无限的大自然中，超越人生的局限；第三类，多为羁旅之诗，以蝶梦为寄，穿越距离与时间之隔，从而抚慰乡愁与离别之思。胡弦的《蝴蝶》诗，应是从第一类的哲学意义上传承而来，以现代人的目光，再度打量这只蝴蝶，探讨其存在的意义。
颤抖的光线簇拥，
诗帷拉开，是一片
“颤抖”的光线。无论这光线的“颤抖”，是因为一只神奇的蝶翼的翕动，还是来自无数蝶翼时间中的翕动传递来的能量，总之，它有别于传统诗中常见的平静而抒情的开启方式，而仿佛序曲中的不和谐弦音，暗示了一件不同于寻常的事件将展开。
蝴蝶
从一个深深的地方
浮向明亮的表面：
这时，主角蝴蝶出场了，它从一个“深深的地方”，蜕变而出，“浮向”我们。“深深的地方”，显然令人联想到过去漫长的时间中，庄周的蝴蝶所引发的无数的梦，无数的诗篇，它们的数量简直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掩埋——现在，终于有一只蝴蝶，从它的深处“浮”出来了。诗中的“浮”字，谐音“孵”，其从容缓慢的姿态，似在读者眼前，呈现出一只清新的蝶，从漫长的历史的封闭中，孵向今天。
——一件古老、受罪的遗物，
没有谁怀疑这只蝴蝶的“古老”出身，从2300多年前的庄子时代，它就翩舞在哲人、诗人颤抖的视线。然而，“庄生晓梦迷蝴蝶”，在过去漫长的时间里，庄子的梦似乎又是无解的，关于存在与虚无，感觉与客观，待到了与西方世界碰撞的现代，才有了深入的思辨。在传统的时间里，庄子的蝶梦，实际上已成了一种迷宫，一种一代代的“遗物”，无数的哲人、诗人徘徊其间，似乎是一种“受罪”，然而，亦是一种愉悦。
穿过草丛、藤蔓、痉挛、
非理性——
诗篇的第二节一开始，这只蝴蝶似乎成了我们视线里的一只现实的蝴蝶，它翩翩穿越着草丛，藤蔓，这些它的日常喜爱栖居的地方。此时，读者的视线亦准备放松下来，回到一杯淡淡的下午茶时光，怡然而坐，相对着庭前的花园，及那只园中的舞蝶。然而，不到一行诗的时间，情况就发生了异常，那只蝶“痉挛”了——似乎它并不适应这日常的存在，而在一种惯性中，又飞入了“非理性”的世界，或者说，一种梦的世界。而“非理性”三字，凸显了这梦是属于现代人的，它虽是从庄子的蝶梦蜕变而来，但已有了现代人的荒诞色彩。
——把折痕
一次次抛给空气，使其从茫然中
恢复思考的能力，
现代人关注的，不再是蝴蝶美妙舞姿的陶醉，而是它的一展一合中，留给世界的“折痕”。这“折痕”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印迹，一种标志，是我们的思维延伸的凭借。这印迹，这标志，随着蝶翼的一展一合，布撒在空气中，使我们得以在“茫然”中“思考”：我们将随向何去，抵达哪里？而“空气”一词暗示着，我们所思索的一切，与庄子的蝶梦一般，仍是在一种玄虚的世界中，极有可能同样地没有终结答案。
翅膀上，繁密的花纹对抗
制造它的线条，
诗人似乎担心，读者过久地沉浸于玄虚的思维，会感到疲累，在第三节，他又把诗思引到一种视觉效果。现在，那只蝴蝶像一个标本一样置于读者面前，使我们得以像植物学家一般仔细观察：这是一只美丽的蝶，无数的线条构成繁密的花纹，让我们如此赏心悦目。然而，诗人对这只蝶的美丽的描绘，并非仅仅属于植物学家，还有着一位哲学家的参与，“花纹”与“线条”的“对抗”，不由令人重新审视这片蝶翼上的世界：在一种美学思想中，线条意味着一种原初的，有着孕育力的基本元素，有着永恒的属性。而线条勾勒出来的花纹，却是千姿百态，尤其现在，线条在一只蝶翼上制造出来的花纹是如此美丽，富有魅力，以至于我们忘却了一只真实的蝶的生命的短暂，会落叶般飘零。是的，在一种美的魔幻中，我们相信这蝶翼上的“花纹”，与制造它的“线条”一般，也具有了一种“对抗”的永恒性。
有时
叠起身体，不动，像置身于一阵风
刚刚离去的时间中。
现实中的蝴蝶，翩舞之余，都是需要栖息的，无论是栖在藤蔓上，还是枝条上。此时，它双翼并合，仿佛封闭了什么，纹丝不动的安静，似乎进入了老子的“道”境。而“一阵风”的喧嚣及刚刚离去，更映衬了这种“静”的极致。
庄子对这种“静”之境，尤为推崇，将之推为天地间的一种基准：“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传统的诗思中，胡弦的诗发展到这里，已契老庄之思之境，应可以收篇了，而留下一个一般读者皆能领悟、回味的诗意的空间。但胡弦毕竟是一个现代诗人，有着时代赋予他的理性，经验，复杂的思维，他在传统意义上的诗尽处，突然来了一个转折，由现实感复跃入玄思：
当它重新打开，里面是空的
没有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
《蝴蝶》一诗的其余诗节，皆是四行，唯这第四节是两行，显示了这一节诗及里面的“空”字的重要。蝴蝶静止在那里的时候，它合起的蝶翼，像一扇门，或某种神秘的箱盖，现在，当蝶翼再次展开，打开了门，或箱盖，充满期待的我们却失望地发现，“里面是空的”，并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如果大略分析一下，这节诗里的“空”，可以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情况，这只蝶就是日常所见的一只普通的蝶，栖于草丛，或藤蔓，当它的蝶翼打开，起飞，现出原来所栖的地方，仍是草丛，或藤蔓，自然不会魔术般出现“想要的东西”；第二种情况的“空”，来自古典哲学，“静则明，明则虚”，现在，蝶翼打开这背后的世界，应现出一种澄明之境，让心灵得到自由的遨游，但现代人的复杂，颓败，已使他无法进入这纯粹之境了，因此，里面的世界对于他自然是“空”的；第三种情况的“空”，则是现代人的视线所致，且不说蝶翼后的真实的空无，即使蝶翼本身，在现代人的势利而锐利的目光下，成为一种物质而层层分解，分子，原子，电子，中子，粒子，介子……最终，仍是一个无底的空洞，什么也没有。这三种情况的“空”，无论哪一种，对于我们都是真实的。而诗人冷静地立在一边，与我们一样地注视着这“空”，他暂时也给不出一丝安抚或填充的光线。这里，我们或许还可以追问一下，“我们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钞票？权力？美女？大自然的不断的掠夺？安抚心灵的宁静？……估计我们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是替不在场的事物
经过我们的蝴蝶，
第五节开始时的破折号——，迟缓了一下诗的节奏，似乎诗思进入了某种艰难的摸索。这一节诗中的关键词，是“在场”。“在场性”，是德语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在海德格尔的哲学中，指“在”，“存在”，影响二十世纪的存在主义哲学即由此而来。“在场”，就是要“面向事物本身”，通过“去蔽”，“揭示”，由一种“澄明”而抵达“存在”。如果海德格尔相遇庄子的话，海德格尔的“蝴蝶”之思，与庄子的“蝴蝶”之思，其实刚好是相反的，他就是要去除加于蝴蝶身上的无数的梦，回到蝴蝶本身，回到一种“物自体”的“存在”，或者说，回到类似于语言学所说的“能指”状态，从而向着无限的世界敞开，而不是因为某个梦，或某些象征，向着一个角度，或有限的角度倾斜。海德格尔的“思”与庄子的“思”，虽是反向度的，但其实都是为了到达一个境地——人与艺术的大自由。胡弦作为一个现代东方诗人，在面对这两种“思”时，是有着矛盾与纠结的，至少是在这首诗中。他明白，庄子可以作为一种启示，但要回到庄子是不可能了；而东方人的现世感，要他完全信仰海德格尔的原初的“存在”之光，亦颇有困难。因此，他在存在哲学意义上的选择，就是与蝴蝶一起“经过”，经过庄子，经过海德格尔，经过着那些“梦”与“光”，并提醒着蝶翼上所牵引的“事物”：“在场”或“不在场”，“遮蔽”或“敞开”。
仿佛
已于回声之外的虚无中，获得了
另外的一生
直到诗篇的结束，读者也未见到那只终结意义上的“蝴蝶”。只有一只诗中的“蝴蝶”，在翩翩“经过”着，经过庄子，经过海德格尔，自然亦经过着我们，它的翕动的蝶翼，引发着不绝的“回声”——或许，这就是这只“蝴蝶”的意义所在。庄子的超越，澄明，海德格尔的“存在”的光，于当下这个喧哗混乱之世和将信将疑的读者，都显得像是一种“虚无”。然而，这“虚无”并非不存在，无论是中国古典哲学，还是西方现代哲学，这“虚无”都是激起新的精神，新的创造的地方，尤其对于诗人而言，它更是激起着无穷的幻象与诗意，抚慰着，滋润着失去了信仰的我们贫瘠而荒凉的生命，实际上，也就是给予了我们“另外的一生”。因此，我的这篇“蝴蝶”诗的解读文题，摒更多哲学意味的“虚无”，而取“虚幻”，名为“存在与虚幻”——它更多地属于着诗与诗人。
附胡弦诗：
蝴蝶
颤抖的光线簇拥，蝴蝶
从一个深深的地方
浮向明亮的表面：
——一件古老、受罪的遗物，
穿过草丛、藤蔓、痉挛、
非理性——把折痕
一次次抛给空气，使其从茫然中
恢复思考的能力，
翅膀上，繁密的花纹对抗
制造它的线条，有时
叠起身体，不动，像置身于一阵风
刚刚离去的时间中。
当它重新打开，里面是空的
没有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
——那是替不在场的事物
经过我们的蝴蝶，仿佛
已于回声之外的虚无中，获得了
另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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