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碧血，写忠烈，作厉鬼，除逆贼。这血儿啊，化做黄河扬子浪千叠，长与英雄共魂魄！强似写佳人绣户描花叶；学士锦袍趋殿阙；浪子朱窗弄风月；虽留得绮词丽语满江湖，怎及得傲干奇枝斗霜雪？念我汉卿啊，读诗书，破万册，写杂剧，过半百，这些年风云改变山河色，珠帘卷处人愁绝，都只为一曲《窦娥冤》，俺与她双沥长弘血；差胜那孤月自圆缺，孤灯自明灭；坐时节共对半窗云，行时节相应一身铁；各有这气比长虹壮，哪有那泪似寒波咽！提什么黄泉无店宿忠魂，争说道青山有幸埋芳洁。俺与你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床死同穴；待来年遍地杜鹃开，看风前汉卿四姐双飞蝶。相永好，不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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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中……她的歌声包含着柔情、悲切、感激、愤慨、犹豫、果断，感情越来越强烈，即使不看她在台上的表情动作，只听她的歌声，而她所刻画的心情，也一样感动听众的心怀。”当时对〔双飞蝶〕一曲的好评如潮，这里就无法一一列举了。最后一场，元朝统治者因有所顾忌，不敢杀关汉卿，但把他们驱出大都，朱帘秀却不能脱籍与关汉卿一起南下，只得在卢沟桥边悲歌送别。红线女在这里唱的〔沉醉东风〕也是感人至深的。这首曲虽然很短，它没有〔蝶双飞〕那种“江间波浪兼天涌”的豪壮，却有“幽咽泉流水下滩”的悲惋。一开始“咫尺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红线女的行腔字字千回百转，最后一个“飞”字拖了五个板的长腔，深刻地刻画出朱帘秀那时柔肠百结的哀怨。“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了教人舍不得”两句，声声哽咽，有如霜晨雁叫，月夜鹃啼，把朱帘秀身被羁留在大都，心却随着关汉卿万里南行了。田汉的秘书黎之彦曾经有一篇文章谈到红线女于1959年6月19日到田汉家中向他汇报粤剧《关汉卿》的修改和演出情况，红线女还清唱了〔蝶双飞〕和〔沉醉东风〕两曲。田汉〔菩萨蛮〕词后阕四句：“卢沟波浪咽似送南行客，何用惜发襟，千秋共此心。”咏的就是朱帘秀悲歌送别关汉卿这场戏。
《蝶双飞》赏析
将碧血，写忠烈，
作厉鬼，除逆贼
这血儿啊，
化做黄河扬子浪千叠，
长与英雄共魂魄！
强似写佳人锈户描花叶，
学士锦袍趋殿阙，
浪子朱窗弄风月；
虽留得绮词丽语满江湖，
怎及得傲干奇枝斗霜雪。
念我汉卿啊，
读诗书，破万册，
写杂剧，过半百，
这些年风云改变山河色，
珠廉卷处人愁绝，
都只为一曲《窦娥冤》，
俺与她双沥苌弘血；
差胜那孤月自圆缺，
孤灯自明灭；
坐时节共对半窗云，
行时节相应一身铁；
各有这气比长虹壮，
那有那泪似寒波咽！
提什么黄泉无店宿忠魂，
争说道青山有幸埋芳洁。
俺与你发不同青心同热，
生不同床死同穴；
待来年遍地杜鹃红
看风前汉卿四姐双飞蝶。
相永好，不言别！
田汉先生的话剧《关汉卿》是非常感动人的作品。看过上演的、看过剧本的，谁都觉得坚持正义嫉恶如仇的关汉卿和朱廉秀如在眼前，不但接触他们的声音笑貌，而且深入他们的精神世界。这个剧本可不容易编，因为关汉卿的传记材料极其少，无从知道他的生平。田汉先生运用他卓越的想象力，依据关汉卿的剧本和散曲，依据《元史》和《马可波罗行纪》组织成他这个剧本的故事，依照田汉先生自己的说法，他是把“情节集中在关汉卿以怎样的动机和从那里得到力量来创作的。剧本里政治和社会的情况是关汉卿当时的，剧本里出现的人物大部分都实有其人，唯有故事情节是虚构的。虽然虚构，可是合情合理，毫不牵强，叫人看了自然而然觉得历史事实上虽然没有这件事，历史逻辑上却可能有这件事。这就写出了所谓比事实更真实的真实。写出比事实更真实的真实，这是文艺作品不同于一般记述文章的地方，也是文艺作品最可贵的地方。
现在不谈整个剧本〈关汉卿〉，只挑剧本第八场里一支曲子〈蝶双飞〉来谈谈：〈蝶双飞〉是一支很好的曲子，可以和历来脍炙人口的好曲子并驾齐驱。这支曲子传出了关汉卿和朱廉秀大义凛然的精神，慷慨激昂的情操，用现在的话来说，这里头充满了高贵无比的“同志爱”。因此，全剧到这里达到了高潮。无论看上演的，看剧本的，到这儿全都会忘记自己，心思和曲子融在了一起，仿佛觉得跨进了更高的精神世界。在剧本里，朱廉秀为了照原词重演《窦娥冤》，关汉卿为了挺身而出，承认他不肯改动《窦蛾冤》，抵撞了奸臣阿和马，都给关到了监牢里。到第八场，关汉卿知道一两天内他们将要被处死，请托狱吏去把朱廉秀请来，跟她见最后一面。他们两个在监狱里见面了，互相倾诉了不怕为正义而死的决心。关汉卿说：“我们的死不就是为了替老百姓说话吗！人家说血写的文章比墨写的更贵重，也许，我们死了，我们的话说得更响亮。”朱廉秀说：“跟关大爷这样的人一道死，我还有什么不足呢！我修不到跟你生活在一快儿，那就让我们俩死在一块吧，汉卿。”到这样地步，真是两颗心融在一起了。于是，关汉卿拿出了前天晚上写成的《蝶双飞》的稿子给朱廉秀看，这支曲子强烈地歌颂两颗心融而为一，虽然死了，精神还要化为双飞的蝴蝶，永不分离，而所以如此，只为彼此志同道合，把他们两个紧紧结合起来，田汉先生写剧本，布局这样严密，立意这样高超，出言吐语这样痛快淋漓，真是叫人佩服的。
《蝶双飞》虽然是拿给朱廉秀看的，却不是对朱廉秀说话的语气，而是关汉卿字叙当时的怀抱，只为跟朱廉秀志同道合，同其命运，所以大部分语句把自己和朱廉秀合在一块儿说。
整个曲子只有二十九行。前九行是陈述自己的创作态度跟一般戏曲家不一样，唯有为了“写忠烈”“除逆贼”自己才着手创作。开头说，“将碧血，写忠烈，”就是刚才引用过的“血写的文字要比墨写的更贵重”的意思。关汉卿知道自己一两天内就要流血丧命，那么自己的剧本真是血写的而不是墨写的了。“碧血”这个词出于古代的神话，有个叫苌弘的人死在了“蜀”这个地方，经过三年，他的血化为碧玉，是他的精诚所凝结。诗歌文辞里经常用碧血称颂为正义而牺牲的人，表明他们所流的血并非寻常的血。这个曲子的第十六行还明说“苌弘血”用义相同，第二行“做厉鬼、除逆贼”，这是说虽然被杀，还是要变厉鬼跟逆贼斗争。忠烈代表正面人物，逆贼代表各色各样的坏蛋。以下说流了这样的血影响很广，可以激起广大人民的斗争热情，形象的说法就是“化作黄河扬子浪千叠”。黄河长江的波浪是意义不会停息的。又说流了这样的血，作者就跟正面人物站在同等的思想高度，想象的说法就是“长与英雄共魂魄”魂魄与英雄相比，作者也是真正的英雄了。以下三行指一般的创作而言，开头加上“强似”两字，意思是自己的创作态度比创作“佳人锈户描花叶，学士锦袍趋殿阕，浪子朱窗弄风月”这些戏剧的作者强得多。一般的戏剧往往以佳人，学士或者浪子为主人公把他们的生活细节描写一番。“锈户”和“朱窗”点明描和弄的地点，锦袍点明“趋”的时候的服装，就是在绣户内描花叶，穿着锦袍趋殿阕，在朱窗下弄风月的意思。趋殿阕是上朝，弄风月是谈情说爱。以下两行“虽留得绮词丽语满江湖，怎及得傲干奇枝斗霜雪”说他们的戏剧创作虽然风行一时，流传民间，总不及我的创作有力量、有骨气，见出独特的风格。“绮词丽语”指一般戏剧里那些艳丽的词曲。江湖跟庙堂相对，满江湖就是在老百姓中广为流传博得普遍的喜爱。“傲干奇枝斗霜雪”是个形象的说法，傲干奇枝不但不避风雪，而且敢与跟风雪作正面斗争，品格之高尚可想而知了。田汉先生想象中的关汉卿是抱着这样的创作态度的作家，在这个曲子里让关汉卿自己表达出来。我们看了整个剧本，看了这个曲子的头九行，也相信关汉卿应该是抱着这样的创作态度的作家。
以下十五行，关汉卿约略叙述自己的生平，就转到《窦娥冤》事件。为了这，《窦娥冤》事件。他们一同坐牢，一两天就要被处死。但是他们两个为共同的目标而斗争，为共同斗争而死，“同志爱”达到了无可比拟的深度，所以这个死毫无可悲，尽可以视死如归。向来说“读书破万卷，”不但表示书读得多，还表示读得烂熟，钻研得又透又深。这儿“读诗书，破万册”就是这个意思。“杂剧”元朝时候北方的戏曲，每本一般是四折，有的在开头或者两折之间加一段，名叫“楔子”。关汉卿写的许多剧本都是杂剧。以下两行说元朝统治者残酷的统治中国，把人民生活搅得痛苦不堪，宛如风云大作，锦绣河山全都变了颜色。“珠廉卷处人愁绝”，是说卷起珠廉望那满天的风云，望那变色的山河，叫人愁不可耐。这是就字面而言。骨子里呢，也不用卷什么珠廉，也不用抬起眼来望，凡是亲身经受的，耳闻目睹的，全都叫人愁不可耐。这个人是谁呢？当然是怀着正义感的有心人，也就是关汉卿自己。这个“愁”是不是只限于愁字的本身，只觉得无可奈何愁绪万端吗？连着下文看，就知到不是。下文接着说创作《窦娥冤》。这是一个充满反抗精神的剧本，可见这个“愁绝”等于说愤慨到了极点，痛恨到了极点。
以下六行里“俺与她双沥苌弘血”的“双”字可以注意。一个写，一个演，阿合马叫他们改了再演，一个坚决不改，一个硬是照原本演。斗争把他们紧紧结合在一起，宁死而不屈，不怕“双沥苌弘血”。这个“双”字很有份量。以下就双字发挥，两行说不孤单，两行说共对和相应，也是不孤单。既然不孤单，既然双双同其命运，尽可以毫无畏惧，为坚持斗争而慷慨成仁了。而曲文“孤月自圆缺”跟“孤灯自明灭”相对，形式的对偶又加强了双字的实感。再说“差胜”是比什么好点的意思，“双沥苌弘血”比孤月自圆缺好一点，比孤灯自明灭好一点，好就好在“双”字上，圆和缺，明和灭，比喻生存和死亡，生存和死亡都成双，都牢不可破地纠结着“同志爱”，人生比孤月孤灯强多了。还有可注意的，这孤月和孤灯并不是随便拿来用的。关汉卿写这一曲《蝶双飞》不是前一天晚上吗，一个人在监房里，写曲子自叙怀抱，抬头看窗外，只见孤单单的月亮，回头看桌上，只见一盏暗暗的孤灯，就拿这眼前景物写入曲子，借月亮的孤独和灯的孤单衬托自己的不孤独，这是非常高明的文学手段。“半窗云”和“一身铁”也是眼前景物。他们两个并不是关在一间牢房里，好象各自孤单，但是坐下来望窗外的时候，看见的还是同一朵云，站起来走动的时候身上的铁链发响，你那里也响，我这里也响，互相呼应似的，这就跟关在一起没有什么两样，因而绝不感觉孤单。推想得远一点，这“坐时节共对半窗云，行时节相应一身铁，”就是含有这样的意思，他们两个无时无刻不心心相通。
以下又是两组对偶，“各有这气比长虹壮，那有那泪似寒波咽”相对，“黄泉无店宿忠魂，青山有幸埋芳洁”相对，前一组说他们两个被关起来，不久就要杀掉，，谁也不伤心哀哭，只是豪气凛然，甘愿慷慨就义。后一组是想到被杀后的情形，死后怎么样不用管他，只觉得他们两个将会永垂不朽，在广大人民中间起到极大的作用，这是最可贵的安慰。古代传说，义士侠客舍生取义的时候，往往有“白虹贯日”的现象，一道长虹通到了太阳里，据说是由于义士侠客的精诚感动了上天。“各有这气比长虹壮，”就是说他们两个都比古代义士侠客更壮烈，更豪气。既然如此，当然不会伤心哀哭了。“泪似寒波咽”是说流泪哀哭象寒波那样的，呜呜咽咽的，这是多么凄凉的情景啊！这种凄凉的情景跟他们两个是完全不相称的，所以说“那有那泪似寒波咽”。“黄泉无店宿忠魂”是说死后在黄泉路上鬼魂怕没有住宿的客店吧。他们两个死都不怕，鬼魂没有投宿的地方还有什么顾虑的。“青山有幸埋芳洁”实际上是说他们两个埋葬在青山下，永远受广大人民的景仰。但是曲文并不直说，却说青山有幸得以埋葬他们。为什么埋葬了他们青山就有了幸运？广大人民群众时常到青山底下景仰他们，青山不就成了光荣的山，不寻常的山了吗？“芳洁”代表高尚的品格，埋葬的固然是尸骨，这是要腐烂的，但是他们坟墓所在的地方叫人永远纪念，也就是他们的高尚的品格永远留在了那里，万古不会磨灭的了。
末了五行，关汉卿的情感达到了最高潮，大大发挥了浪漫主义的精神想象他跟朱廉秀的精魂会化为双飞的蝴蝶，年年春来，临风对舞，天长地久永不分离。梁祝故事的末了也有化蝶的情节，汤显祖的牡丹亭写杜丽娘的死而复生，都是运用浪漫主义的好例子，关汉卿还要更高一层。第十六行“俺与她双沥长弘血”，这儿说“俺与你发不同青心同热”前边用“她”，这儿用“你”，为什么说法不一样呢？原来前边是叙述的口气，把自己跟朱廉秀共同斗争的事情告诉第三着，当然是用“她，”到这儿感情奔放，自己也控制不住，虽然独个儿在监房里写曲子，但仿佛朱廉秀就在眼前，又热情又恳切地把浪漫主义的想法给她说，这就非用“你”不可了。“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床死同穴“，这样同什么不同什么格式，古来常用在跟相好的人发誓愿的时候。用这样的格式，一定是不同什么的一方面是无关重要的，而同的一方面是特别重要。发不同青就是年纪相差很大，照剧本里说的，他已是快五十的人；了，而朱廉秀还很年轻，用头发来代替年纪，最为形象化，我国文学中用得很普遍。青就是黑，古来说青衣，其实是黑衣服。两个人年纪相差的远，这无关重要，重要的是彼此同样有一腔为正义而斗争的热情。两个人“生不同床”也无关重要，重要的是死在起埋葬在一块儿，永远受人景仰，永远给人们鼓舞。以下说“待来年遍地杜鹃红”，这来年是无穷无尽的年头。一年过去，又是一年，年年逢春，满山遍野尽是杜鹃花。“遍地杜鹃红”叫人想起灿烂的春天和生气蓬勃的未来。在这样灿烂而蓬勃的春天里，一双蝴蝶翩翩起舞，该是多么大的快乐啊！而这双蝴蝶是他们两个的精魂所化，他们看见这样的春天，得以在这样的春天里飞舞，一定是世界改变了，不再是黑暗的世界而是光明正义的世界了，又该是多么大的欢快。于是曲子结束说“相永好，不言别！”他们两个坚持正义的精神长留天地间，还说什么离别呢？
到这儿，曲子说完了。我们读一篇东西，无论诗文词曲，总要象吃东西那样细细咀嚼，一句也不轻易放过，一个词儿也不随便对付，才能达到透彻的理解，所谓欣赏，是以透彻的理解为基础的。理解不透彻，即使多少能欣赏一点，总不免遗漏若干地方，没把好味辨出来。一篇东西只读一两遍总是不行的，为了掌握全篇的精神，不妨在细读之后，再来一贯到底的读它几遍。顺着作者的思想感情的路线，按着作者思想感情的节拍，认真读几遍，将会得到越来越多的欣赏。属于诗歌一类的东西，如这一曲《蝶双飞》，尤其如此。
《蝶双飞》赏析
将碧血，写忠烈，
作厉鬼，除逆贼
这血儿啊，
化做黄河扬子浪千叠，
长与英雄共魂魄！
强似写佳人锈户描花叶，
学士锦袍趋殿阙，
浪子朱窗弄风月；
虽留得绮词丽语满江湖，
怎及得傲干奇枝斗霜雪。
念我汉卿啊，
读诗书，破万册，
写杂剧，过半百，
这些年风云改变山河色，
珠廉卷处人愁绝，
都只为一曲《窦娥冤》，
俺与她双沥苌弘血；
差胜那孤月自圆缺，
孤灯自明灭；
坐时节共对半窗云，
行时节相应一身铁；
各有这气比长虹壮，
那有那泪似寒波咽！
提什么黄泉无店宿忠魂，
争说道青山有幸埋芳洁。
俺与你发不同青心同热，
生不同床死同穴；
待来年遍地杜鹃红
看风前汉卿四姐双飞蝶。
相永好，不言别！
田汉先生的话剧《关汉卿》是非常感动人的作品。看过上演的、看过剧本的，谁都觉得坚持正义嫉恶如仇的关汉卿和朱廉秀如在眼前，不但接触他们的声音笑貌，而且深入他们的精神世界。这个剧本可不容易编，因为关汉卿的传记材料极其少，无从知道他的生平。田汉先生运用他卓越的想象力，依据关汉卿的剧本和散曲，依据《元史》和《马可波罗行纪》组织成他这个剧本的故事，依照田汉先生自己的说法，他是把“情节集中在关汉卿以怎样的动机和从那里得到力量来创作的。剧本里政治和社会的情况是关汉卿当时的，剧本里出现的人物大部分都实有其人，唯有故事情节是虚构的。虽然虚构，可是合情合理，毫不牵强，叫人看了自然而然觉得历史事实上虽然没有这件事，历史逻辑上却可能有这件事。这就写出了所谓比事实更真实的真实。写出比事实更真实的真实，这是文艺作品不同于一般记述文章的地方，也是文艺作品最可贵的地方。
现在不谈整个剧本〈关汉卿〉，只挑剧本第八场里一支曲子〈蝶双飞〉来谈谈：〈蝶双飞〉是一支很好的曲子，可以和历来脍炙人口的好曲子并驾齐驱。这支曲子传出了关汉卿和朱廉秀大义凛然的精神，慷慨激昂的情操，用现在的话来说，这里头充满了高贵无比的“同志爱”。因此，全剧到这里达到了高潮。无论看上演的，看剧本的，到这儿全都会忘记自己，心思和曲子融在了一起，仿佛觉得跨进了更高的精神世界。在剧本里，朱廉秀为了照原词重演《窦娥冤》，关汉卿为了挺身而出，承认他不肯改动《窦蛾冤》，抵撞了奸臣阿和马，都给关到了监牢里。到第八场，关汉卿知道一两天内他们将要被处死，请托狱吏去把朱廉秀请来，跟她见最后一面。他们两个在监狱里见面了，互相倾诉了不怕为正义而死的决心。关汉卿说：“我们的死不就是为了替老百姓说话吗！人家说血写的文章比墨写的更贵重，也许，我们死了，我们的话说得更响亮。”朱廉秀说：“跟关大爷这样的人一道死，我还有什么不足呢！我修不到跟你生活在一快儿，那就让我们俩死在一块吧，汉卿。”到这样地步，真是两颗心融在一起了。于是，关汉卿拿出了前天晚上写成的《蝶双飞》的稿子给朱廉秀看，这支曲子强烈地歌颂两颗心融而为一，虽然死了，精神还要化为双飞的蝴蝶，永不分离，而所以如此，只为彼此志同道合，把他们两个紧紧结合起来，田汉先生写剧本，布局这样严密，立意这样高超，出言吐语这样痛快淋漓，真是叫人佩服的。
《蝶双飞》虽然是拿给朱廉秀看的，却不是对朱廉秀说话的语气，而是关汉卿字叙当时的怀抱，只为跟朱廉秀志同道合，同其命运，所以大部分语句把自己和朱廉秀合在一块儿说。
整个曲子只有二十九行。前九行是陈述自己的创作态度跟一般戏曲家不一样，唯有为了“写忠烈”“除逆贼”自己才着手创作。开头说，“将碧血，写忠烈，”就是刚才引用过的“血写的文字要比墨写的更贵重”的意思。关汉卿知道自己一两天内就要流血丧命，那么自己的剧本真是血写的而不是墨写的了。“碧血”这个词出于古代的神话，有个叫苌弘的人死在了“蜀”这个地方，经过三年，他的血化为碧玉，是他的精诚所凝结。诗歌文辞里经常用碧血称颂为正义而牺牲的人，表明他们所流的血并非寻常的血。这个曲子的第十六行还明说“苌弘血”用义相同，第二行“做厉鬼、除逆贼”，这是说虽然被杀，还是要变厉鬼跟逆贼斗争。忠烈代表正面人物，逆贼代表各色各样的坏蛋。以下说流了这样的血影响很广，可以激起广大人民的斗争热情，形象的说法就是“化作黄河扬子浪千叠”。黄河长江的波浪是意义不会停息的。又说流了这样的血，作者就跟正面人物站在同等的思想高度，想象的说法就是“长与英雄共魂魄”魂魄与英雄相比，作者也是真正的英雄了。以下三行指一般的创作而言，开头加上“强似”两字，意思是自己的创作态度比创作“佳人锈户描花叶，学士锦袍趋殿阕，浪子朱窗弄风月”这些戏剧的作者强得多。一般的戏剧往往以佳人，学士或者浪子为主人公把他们的生活细节描写一番。“锈户”和“朱窗”点明描和弄的地点，锦袍点明“趋”的时候的服装，就是在绣户内描花叶，穿着锦袍趋殿阕，在朱窗下弄风月的意思。趋殿阕是上朝，弄风月是谈情说爱。以下两行“虽留得绮词丽语满江湖，怎及得傲干奇枝斗霜雪”说他们的戏剧创作虽然风行一时，流传民间，总不及我的创作有力量、有骨气，见出独特的风格。“绮词丽语”指一般戏剧里那些艳丽的词曲。江湖跟庙堂相对，满江湖就是在老百姓中广为流传博得普遍的喜爱。“傲干奇枝斗霜雪”是个形象的说法，傲干奇枝不但不避风雪，而且敢与跟风雪作正面斗争，品格之高尚可想而知了。田汉先生想象中的关汉卿是抱着这样的创作态度的作家，在这个曲子里让关汉卿自己表达出来。我们看了整个剧本，看了这个曲子的头九行，也相信关汉卿应该是抱着这样的创作态度的作家。
以下十五行，关汉卿约略叙述自己的生平，就转到《窦娥冤》事件。为了这，《窦娥冤》事件。他们一同坐牢，一两天就要被处死。但是他们两个为共同的目标而斗争，为共同斗争而死，“同志爱”达到了无可比拟的深度，所以这个死毫无可悲，尽可以视死如归。向来说“读书破万卷，”不但表示书读得多，还表示读得烂熟，钻研得又透又深。这儿“读诗书，破万册”就是这个意思。“杂剧”元朝时候北方的戏曲，每本一般是四折，有的在开头或者两折之间加一段，名叫“楔子”。关汉卿写的许多剧本都是杂剧。以下两行说元朝统治者残酷的统治中国，把人民生活搅得痛苦不堪，宛如风云大作，锦绣河山全都变了颜色。“珠廉卷处人愁绝”，是说卷起珠廉望那满天的风云，望那变色的山河，叫人愁不可耐。这是就字面而言。骨子里呢，也不用卷什么珠廉，也不用抬起眼来望，凡是亲身经受的，耳闻目睹的，全都叫人愁不可耐。这个人是谁呢？当然是怀着正义感的有心人，也就是关汉卿自己。这个“愁”是不是只限于愁字的本身，只觉得无可奈何愁绪万端吗？连着下文看，就知到不是。下文接着说创作《窦娥冤》。这是一个充满反抗精神的剧本，可见这个“愁绝”等于说愤慨到了极点，痛恨到了极点。
以下六行里“俺与她双沥苌弘血”的“双”字可以注意。一个写，一个演，阿合马叫他们改了再演，一个坚决不改，一个硬是照原本演。斗争把他们紧紧结合在一起，宁死而不屈，不怕“双沥苌弘血”。这个“双”字很有份量。以下就双字发挥，两行说不孤单，两行说共对和相应，也是不孤单。既然不孤单，既然双双同其命运，尽可以毫无畏惧，为坚持斗争而慷慨成仁了。而曲文“孤月自圆缺”跟“孤灯自明灭”相对，形式的对偶又加强了双字的实感。再说“差胜”是比什么好点的意思，“双沥苌弘血”比孤月自圆缺好一点，比孤灯自明灭好一点，好就好在“双”字上，圆和缺，明和灭，比喻生存和死亡，生存和死亡都成双，都牢不可破地纠结着“同志爱”，人生比孤月孤灯强多了。还有可注意的，这孤月和孤灯并不是随便拿来用的。关汉卿写这一曲《蝶双飞》不是前一天晚上吗，一个人在监房里，写曲子自叙怀抱，抬头看窗外，只见孤单单的月亮，回头看桌上，只见一盏暗暗的孤灯，就拿这眼前景物写入曲子，借月亮的孤独和灯的孤单衬托自己的不孤独，这是非常高明的文学手段。“半窗云”和“一身铁”也是眼前景物。他们两个并不是关在一间牢房里，好象各自孤单，但是坐下来望窗外的时候，看见的还是同一朵云，站起来走动的时候身上的铁链发响，你那里也响，我这里也响，互相呼应似的，这就跟关在一起没有什么两样，因而绝不感觉孤单。推想得远一点，这“坐时节共对半窗云，行时节相应一身铁，”就是含有这样的意思，他们两个无时无刻不心心相通。
以下又是两组对偶，“各有这气比长虹壮，那有那泪似寒波咽”相对，“黄泉无店宿忠魂，青山有幸埋芳洁”相对，前一组说他们两个被关起来，不久就要杀掉，，谁也不伤心哀哭，只是豪气凛然，甘愿慷慨就义。后一组是想到被杀后的情形，死后怎么样不用管他，只觉得他们两个将会永垂不朽，在广大人民中间起到极大的作用，这是最可贵的安慰。古代传说，义士侠客舍生取义的时候，往往有“白虹贯日”的现象，一道长虹通到了太阳里，据说是由于义士侠客的精诚感动了上天。“各有这气比长虹壮，”就是说他们两个都比古代义士侠客更壮烈，更豪气。既然如此，当然不会伤心哀哭了。“泪似寒波咽”是说流泪哀哭象寒波那样的，呜呜咽咽的，这是多么凄凉的情景啊！这种凄凉的情景跟他们两个是完全不相称的，所以说“那有那泪似寒波咽”。“黄泉无店宿忠魂”是说死后在黄泉路上鬼魂怕没有住宿的客店吧。他们两个死都不怕，鬼魂没有投宿的地方还有什么顾虑的。“青山有幸埋芳洁”实际上是说他们两个埋葬在青山下，永远受广大人民的景仰。但是曲文并不直说，却说青山有幸得以埋葬他们。为什么埋葬了他们青山就有了幸运？广大人民群众时常到青山底下景仰他们，青山不就成了光荣的山，不寻常的山了吗？“芳洁”代表高尚的品格，埋葬的固然是尸骨，这是要腐烂的，但是他们坟墓所在的地方叫人永远纪念，也就是他们的高尚的品格永远留在了那里，万古不会磨灭的了。
末了五行，关汉卿的情感达到了最高潮，大大发挥了浪漫主义的精神想象他跟朱廉秀的精魂会化为双飞的蝴蝶，年年春来，临风对舞，天长地久永不分离。梁祝故事的末了也有化蝶的情节，汤显祖的牡丹亭写杜丽娘的死而复生，都是运用浪漫主义的好例子，关汉卿还要更高一层。第十六行“俺与她双沥长弘血”，这儿说“俺与你发不同青心同热”前边用“她”，这儿用“你”，为什么说法不一样呢？原来前边是叙述的口气，把自己跟朱廉秀共同斗争的事情告诉第三着，当然是用“她，”到这儿感情奔放，自己也控制不住，虽然独个儿在监房里写曲子，但仿佛朱廉秀就在眼前，又热情又恳切地把浪漫主义的想法给她说，这就非用“你”不可了。“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床死同穴“，这样同什么不同什么格式，古来常用在跟相好的人发誓愿的时候。用这样的格式，一定是不同什么的一方面是无关重要的，而同的一方面是特别重要。发不同青就是年纪相差很大，照剧本里说的，他已是快五十的人；了，而朱廉秀还很年轻，用头发来代替年纪，最为形象化，我国文学中用得很普遍。青就是黑，古来说青衣，其实是黑衣服。两个人年纪相差的远，这无关重要，重要的是彼此同样有一腔为正义而斗争的热情。两个人“生不同床”也无关重要，重要的是死在起埋葬在一块儿，永远受人景仰，永远给人们鼓舞。以下说“待来年遍地杜鹃红”，这来年是无穷无尽的年头。一年过去，又是一年，年年逢春，满山遍野尽是杜鹃花。“遍地杜鹃红”叫人想起灿烂的春天和生气蓬勃的未来。在这样灿烂而蓬勃的春天里，一双蝴蝶翩翩起舞，该是多么大的快乐啊！而这双蝴蝶是他们两个的精魂所化，他们看见这样的春天，得以在这样的春天里飞舞，一定是世界改变了，不再是黑暗的世界而是光明正义的世界了，又该是多么大的欢快。于是曲子结束说“相永好，不言别！”他们两个坚持正义的精神长留天地间，还说什么离别呢？
到这儿，曲子说完了。我们读一篇东西，无论诗文词曲，总要象吃东西那样细细咀嚼，一句也不轻易放过，一个词儿也不随便对付，才能达到透彻的理解，所谓欣赏，是以透彻的理解为基础的。理解不透彻，即使多少能欣赏一点，总不免遗漏若干地方，没把好味辨出来。一篇东西只读一两遍总是不行的，为了掌握全篇的精神，不妨在细读之后，再来一贯到底的读它几遍。顺着作者的思想感情的路线，按着作者思想感情的节拍，认真读几遍，将会得到越来越多的欣赏。属于诗歌一类的东西，如这一曲《蝶双飞》，尤其如此。
http://blog.sina.com.cn/apple 01更多的幸福更多的希望 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享受幸福是需要学习的，当幸福即将来临的时刻需要提醒。 人可以自然而然地学会感官的享乐，人却无法天生地掌握幸福的韵律。  02 03 0401那景那光 02像花一样微笑 03窗光 04美好生活 幸福是水，哪怕只有一滴，也将留下一瞬。 幸福是水，是那滴轻滑过脸庞的泪水，微笑或苦涩中带着满足与欣慰。 幸福是水，是老农握着锄头，望着可惜的庄稼暂歇的那一刻，渗出额头的那滴汗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