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出租车,从古城的巾子山南麓出发,沿着笔直平坦的水泥路,往东只消十多分钟,便可抵达三峰村。三十二年前的春天,去同样的地方,只能靠两条腿,晃晃悠悠,得走一个半小时。记得有一位教育局长,到那里的师范学校作形势报告,借了上级机关的篷布小吉普,颠簸在沙石道上。人家还议论他爱出风头,脱离群众什么的。那时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众人就刮目相看——要知道,购买那玩意儿,除了人民币外,还须有关部门发的票证呢。
三峰村以三峰寺称著,始建于北宋大中祥符元年,遐迩闻名。据文献记载,寺内天王殿、大雄宝殿、钟楼、鼓楼,嵯峨雄伟,富丽堂皇,红男绿女,信众如织,是本地规模最大的佛教活动场所。寺后两条小溪清淙曲折,双龙桥横架其上,双龙亭点缀水边,环境清幽。不知何时一把大火,菩萨未能保住古刹,只留下破瓦剩砖,一片荒凉。一直到八十年代末,三峰寺开始修复,但规模甚小;九十年代后,又在旁侧搞了个大型的三峰寺。天王殿、大雄宝殿、钟楼、鼓楼,一并俱全,甚至还有佛学院。只可惜香火不旺,虽然有“宋代古刹”四字的大照壁。
原来新世纪以降,善男信女尽往城里的龙兴寺跑——也许适值龙年吧。信仰是一种精神寄托,谁都离不开。人类是社会性很强的群体,单打独斗总没有抱团有力量。首脑的评价对于个体来说至关重要。阶级斗争时期,香莫过于工人贫下中农,臭莫过于地富反坏右。臭者不仅本人遭殃,还诛连九族——子孙后代也打入了十八层地狱。1979年开始,随着右派的摘帽,知识分子一下子从“臭老九”变成香饽饽,教师也奇缺起来。教龄已有十八年的我,刚从西北的一所省重点中学调回老家。教育局开列了古城里三所学校供我挑选。师范让我教《古汉语》,每周才四节课,比起原先十六节的工作量来,大有天壤之别。只
不过眼下没有教材,得自己编写。领导坦言,学校虽地处东郊的三峰,一年半载便能迁至古城内。作为驿站,我何乐而不为?
第一次步行来到三峰。从洗菜桥到天打路廊,再从蔡岭到尖风岗。仲春的郊外,菜花黄,麦苗青,白墙黑瓦,炊烟袅袅,空气清新,风景如画。“咕咕”,“咕咕”,布谷鸟叫了。正是播种的时候。鸟鸣可作多方解读。不知为何,家乡人听到的不是“布谷”,“布谷”,而是“曹操”,“杀我”,有点匪夷所思。水田里的耕牛简直没有喘息的工夫,可站在它脊背上的斑鸠却若无其事。一尘不染的白鹭,时而翘首弄姿,悠闲自得;时而成群结队,展翅高飞。离校门还有一箭之遥,就嗅到了淡淡的异味。原来,校门右侧有口大粪池,十几只绿头苍蝇正在飞舞。师范学校的前身是一所农业中学,传授种养殖知识自然是该校的主课。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嘛!将当家者放置于显眼位置,谁曰不然?可惜多年以后,写校史的人念念不忘创办于1907年的省第六师范学校,却将不久以前的重要历程,大笔一挥,忽略不计了。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有人说,此言不是胡适原话,而与冯友兰有关;但在这里,却得到了很好的验证。
当时三峰不称村,名之曰“城东公社三峰大队”。八十年代初,恢复乡(镇)村行政建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公社大队之名自然寿终正寝了。五十年代末,有个响亮的政治口号叫“三面红旗万岁”。三面红旗指的是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看来“万岁”是靠不住的,不仅仅是封建时代而已。所谓三峰者,想必与西北连绵群峰有关,岂止三座而已?山中草木繁茂,隐天蔽日,青翠欲滴,鸟语花香。平日里,涓涓细流或隐或现,叮咚作响;到了雨季,条条瀑布飞珠溅玉,奔腾而下,形成一个碧绿的深潭。四月里,漫山遍野的杜鹃开得正盛。“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我采了一朵鲜艳的映山红,夹在信封里,寄往生活在风沙弥漫中的西北师友。
一条清澈见底、游鱼可数的小河从山间流向远方。北岸是村庄的民房,南岸则是学校与良种场。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校墙内有三排平房。其中两排是教室,一排是办公室。其他诸如师生寝室、饭厅、会议厅之类,分散在良种场中。而良种场又经常利用学校会议厅开会放电影。我住的房子原来是良种场的宿舍,现在部分权作教师的栖息之所。一天夜晚,熄灯过后,只听得窸窸窣窣之声不绝于耳。开始也不介意。骤然“唧唧”几声,打开电灯,只见一条长蛇将老鼠衔在嘴里。我慌忙将蚊帐的下摆塞进草席,以防毛骨悚然的家伙钻进来与我同眠。教师食堂里的油炸鳝苗,价钱便宜,肉质细嫩,香气扑鼻。此鱼学名叫刀鲚,是一种洄游生物。每年春暖花开,灵江口的银白色精灵,纷纷逆水而上产卵。渔民们撒开大网,便有所获。八十年代末,可怕的水体污染开始了,刀鱼回家的路被阻绝。美味的鳝苗,鱼市早已难觅踪影,大快朵颐更无从谈起,哪怕口袋里有的是钱。这又使我想起了黄花鱼。这两种鱼类尽管生活习性各异,处境却何其相似乃尔!
学校里的教师中,不少是脱帽右派分子,没有一个教理科的。其中有教语文的A老师、教历史的B老师、教政治的C老师,还有教美术的D老师。这些人回到三尺讲台时,长满老茧的手指捏着粉笔,有点不听使唤了。课余时,他们木讷地徜徉在青山绿水之间,真是往事不堪回首。为了一言半语,就要戴二十二年沉重的“帽子”,且不提受连累的亲属。漫长的磨难所造成的伤害刻骨铭心,连最高明的医生也束手无策。以后学校搬离三峰,来到城里,四个右派分别住在教师宿舍楼的403室、303室、203室和103室。时间不长,203室的那个当了教育局的副局长,喜迁新居;接着,303室、403室和103室的三个右派相继辞世。有人来了个灰色幽默:“看来这个‘3’不是好兆头。幸亏203跑得快,不然阎王爷也就点到他了!”
那时师范学风甚佳。学生都是下乡知识青年。他们十分珍惜难得的读书机会。青山中偶见停放的红棺,非常触目。浙东风俗,人死后有暂厝的讲究。课余时,用心的学生离开教室,时常来到此间温习功课,两眼专注于书本,哪顾得上身旁的野鬼游魂?“无铜板,读师范”。师范生一向无须缴纳学费饭费。囊中羞涩者将菜票交给老师,兑换成零化钱,以便购置急需之物。三餐仅以豆腐乳下饭。比起西北农村学生吃家做杂面馍,喝学校白开水来,好不到哪里去。“七讨饭,八教书”的说法不知通行了多少年?最起码当大官的送子女读师范,肯定是新闻。乡下的学校非常简陋,一般由祠堂庙宇改建。“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有位公社领导曾对一名小学教师说:“好好干,将来提拔你当供销社营业员!”不料近十年来,城乡校园旧貌换新颜,尤其农村小学,今非昔比。教师待遇,早在供销社营业员之上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言之成理。
学校师生员工都不屑与良种场为伍。过了一年半,房子作价卖给了对方,师范迁至城里的巾子山南麓。谁知再过了二十个春秋,上级称学校的地盘不达标,又搬到比三峰更远的双桥,与其他单位合并,升格为学院。世上走弯路是常态。至于其复杂背景,说来话长了……
《台州日报》2011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