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悲歌——浅谈传奇戏曲《长生殿》之悲剧性塑造
2012-05-27 15:26阅读:2
江南的古戏台弥散着老式红漆的淡香,在烟雨朦胧中倍显凄迷,提醒着观者中国式悲剧的上演。凄婉的曲笛声中,水磨腔磨出似水似泪,氍毹上是帝王将相更是才子佳人。一出大戏演在金陵也演在整个江南,给了台下一个狂放才子以最终慰藉。是时候归去了,仿佛屈子之陨汨罗,又好似杜樊川之落湘水,江南的清流中也承载了一个悲情的魂魄。它,是《长生殿》,他,是洪昇。
“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1]”,明清的一代文学无疑是小说的天下,四大名著、《聊斋志异》、《儒林外史》……不一而足。大作林立中,《长生殿》,却以其不拘于时的复杂人性的悲剧性塑造,吟咏出一曲人的悲歌,而得以独立于时代,流传于今古。
历代关于李杨的作品大多持同情、讽刺或批判的观点,认为二人的悲剧性在于爱情命运的悲(杨玉环之死)和国家命运的悲(安史之乱)的悲剧统一。在《长生殿》中,也是以爱情、兴亡两大主题来体现的。但其中更着力于其中爱情悲剧的塑造,情缘终归虚幻。因而我从《长生殿》中读出了李杨情缘的另一层悲剧性,其在于李杨二人的寻常情感在时代、时势起伏下错位,从而体现出的一种无力和无奈的悲哀。
李杨二人的爱情尽管有穷奢极欲、致国之乱等值得批判否定的地方,但仍然能够让我们感受到其中的寻常情感之处。二人“携手向花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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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时,华清赐浴、梨园笙歌,只让我们看到了帝王贵妃的豪奢之爱。然而剧中着大笔墨表现的却有二人间只似白丁夫妻的寻常情爱。历代帝王无不是三宫六院、昨爱今欢,唐明皇也曾一度移情梅妃。但二人享新欢于
閤上时唐明皇却仍是托疾密召梅妃,更“传饬宫人”,生怕杨娘娘知晓。杨玉环闻风而至,他慌忙躲藏,好言相慰哄着“寡人除了妃子,还有甚意中人”、编谎蒙哄着“偶只为微疴,暂思静悄”,甚是故作欠身状圆谎。这哪里还是风流天子多情帝王,倒像是季常偷情惧怕河东狮吼(《絮閤》)。在爱情悲剧发生之后,历经家国变故的唐明皇本可以再寻新欢以终残年,但他始终专情于已然逝去的杨玉环,将自己的余年付于对情逝的痛悔。大官生一曲〔小梁州〕“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搪,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3]”,直唱出痴情人的悔恨和痛挽。曾经听过上昆蔡正仁先生此出戏亦哭亦唱,只似一痴痴情汉吟咏的悲歌。这倒又像江南的风流才子,终生为一红颜倾注自己的全部感情。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以往作品中或被抬高在宫阙中,或钉在耻辱石上的李杨爱情,在《长生殿》中更多地表现了其寻常的一面。他们就像寻常人一样真切地体味着凡尘爱情的冷与暖、悲与欢。
而正因为李杨二人的爱情较之宫闱深冷更贴近于寻常真爱,才使其表现出错位的悲剧性悲哀。这容易让人联想到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悲剧。尽管梁祝的爱情最终也以幻灭羽化为结局,但却是坚硬有力的。梁祝虽不能左右表面命途的起伏,其实在深层次上还是自主了自己的命运。他们始终在按照自己的意志进行着硬气的抗争,最终他们可以以死相殉,选择结束生命来发出强势不屈的呐喊。这实质上体现了悲剧的壮美,悲而不哀。而李杨的爱情虽也可目之为寻常之情,却与梁祝有所不同。马嵬之变时,眼见爱人落难,杨玉环没有更多的犹豫,即喊出“望吾皇急切抛奴罢”,以此挽救他的政治生命。而受此惊变的唐明皇,也“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爱妃,几乎要“拚代你陨黄沙”。(《埋玉》)但救护不得的李隆基终究没能追随杨玉环离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尺白绫梨花落。李隆基是帝国名义上的统治者,有雷海清、郭子仪、陈元礼等忠臣的忠诚相“胁迫”(“以社稷为重[4]”),他必须在爱情生命与政治生命冲突的情况下保全自己的政治生命。李隆基没有选择,贵为天子他只能被动地接受时势风浪的浮沉和命运之手的左右,根本无力实现自己的意志,向命运抗争。因而李杨二人,只能依靠上皇神仙的恩赐,到飘渺的梦中仙境里相会重圆,接续已成虚幻的情缘(《重圆》)。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悲剧的悲哀。究其原因,恰恰是历史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它将一个寻常情感推上了时代变故的交汇处、王朝政治的制高点,造成了一个悲剧的错位。本没有过错的寻常感情被置于帝王位、深宫中,寻常的人情人性在错位的重压下显得无力苍白。因此李杨感情一开始就带有注定罪孽和覆灭的悲剧色彩。鲁迅先生曾言: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5]。《长生殿》的悲剧塑写中,处在情感错位下的李隆基不得不亲自毁灭了自己最有价值的东西(赐死杨妃),这当然就更令人感到深深的悲哀和痛惋。
所有悲剧的主体无非是人,悲剧共鸣效果的产生源于人性的永恒。《长生殿》的悲剧塑造是基于其对于人物立体的、多面的塑造,而这部作品得以流传广远正是缘于其中人性引起的共鸣。
先说人物塑造。王阳明有言,“史学即人学,人学即心学”。我认为,文学亦即人学。鲁迅先生曾评价《红楼梦》的人物塑造突破了古代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6]”的传统格局,而《长生殿》也是如此。古今戏曲中,忠奸分明、正邪对立,一张脸谱定出的往往是单一的性格特征。其中人物不是要么高、大、全如神,就是贱、恶、丑如鬼,故而在惩恶扬善的社会道德取向下,形成了模式化的大团圆结局。而《长生殿》无疑带给我们以充满矛盾、复杂多面的有血有肉的人,它通过各种细腻的心理刻画、语言描写,完成了对人物立体的塑造,才使得其悲剧性得以展现。《长生殿》不仅像以往作品对李隆基的昏聩荒淫进行批判否定,还表现了他作为帝王、男人的软弱,却更对于他爱情的真挚专一做了更精到的刻画。
安禄山兵起渔阳,杀过潼关。这场战争中李隆基作为庞大帝国的统治者竟没有能作出一丁点的反抗。《惊变》一折中,前刻还是“沉香亭同倚阑干”,后一听闻潼关陷落竟无丝毫主意,只以几句“怎生抵敌”“怎生是了”怯生生地相问。马嵬驿下杨玉环挺身相抵,而软弱无力的李隆基只挣扎了几句便“只得但、但凭娘娘罢[7]”退让了一切。作为帝王和男人的李隆基,无疑是软弱的。当祸乱已定,重回离宫的李隆基见月生愁:“已自难消难受,那堪墙外,又推将这轮明月来”,埋怨月儿既已见证前者长生殿盟誓,为何不成全钗盒情缘,明月本应寄寓团圆长久之意,此刻却成了爱人荒冷坟台的联想。想来只有心内常怀旧人,才即令只见一轮冷月,便痛煞煞地忆起前尘恨事(《见月》)。就像《祝福》里的祥林嫂,不停地絮叨亡儿的遭遇。正是近似神经质地对前事的不断回忆和悔恨,肯定了李隆基对爱情的一生不渝,真情凄美的一面。
至于杨玉环,《长生殿》更是写出了她性格中善与恶的对立矛盾。她在马嵬驿下以命全情,没有丝毫的犹豫即决定将误国伤民的罪孽揽于一身。但她在宫墙中并不是逆来顺受、俯首帖耳的嫔妃。为了争宠,她先后运用女人手段(断发、谱曲、哭诉)排挤了虢国夫人和梅妃,《夜怨》一折中更是露骨的自语出“非是我容你不得,只怕我容了你,你就容不得我也”的妒情心机。然而唐明皇感受到了她的“情深妒亦真”,终于专情于杨。在这样高大和卑微、善美和丑陋的强烈对比下,为二人悲剧故事的塑造奠定了人性基础。这样复杂对立的又强烈渲染出的性格特点,使得人物呈现立体和鲜活,更深化了其悲剧的悲哀性。
再说人性共鸣。《长生殿》作为清初时期出自于洪昇手笔的传奇戏曲,较之前代同类题材的作品不可避免地带有作者个人命运及所处的家国时代的色彩。《长生殿》虽是承自元代白朴的《梧桐雨》,却添了悲怆和苍凉的感怀。清康熙十八年[8]冬,洪昇父以事被诬,朝廷遣其戍边。颇重孝节的洪昇即开始了他“扰扰半生南又北,未知归计定何年[9]”的漂泊生涯。康熙二十七年[10],他将旧作《舞霓裳》改写为《长生殿》,交付梨园,一时传唱者众。时孝懿皇后佟氏病逝,犹未除服,给事中上本弹劾。洪昇被下狱,除名国子监,故有“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之句。洪昇坎坷命途中的沧桑悲情感又加上出世入世的理想矛盾性,及其性格中狂放不羁的特点,一并会带入到《长生殿》的悲剧创作中。李杨的悲剧正映射着洪昇个人命途多舛以及家庭不幸的悲剧,甚至还承载了他所处时代的悲剧。
明亡清兴的易代,不仅是前朝的一姓一家的盛衰,而更是游牧文明再入农耕文明世界所可能带来的文化冲突甚至颠覆。这样的时代创伤会影响之后的几代文人作家,为他们本就陷于新朝迷惘的笔触,更添上几分苍凉哀思:“远望穷高下,孤怀感废兴。白头遗老在,指点十三陵[11]。”白头遗老,在《长生殿》中被锁定在了乐工李龟年上。剧中的《弹词》一折述说了天宝年间的梨园老伶工李龟年流落江南,借琵琶曲唱叹兴亡。“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这就不仅仅弹唱的是天宝遗事了,而更有对大意义上苍凉情感的抒发。这种苍凉情感,超越了一人一事的伤悲,上升为一种家国变故、社会动荡的痛楚。于是,洪昇借李龟年之口表达了一种对于家国社会遗民式的感怀,激起了时人及后人的共鸣。后世读者观者,在这样的近乎凭吊中抚今伤昔。其实,他们伤叹的是自身,是自身的遭遇与痛楚。李杨的故事只是锁定在爱情或兴亡角度的悲剧,但从中抽象而来的情感和心理,却可以被一代代人体验。他们体验到的,有离愁别恨、有失意落寞,更是古今一共的人性契合。
历史故事“与现实的某些类似只是浅层契机,而现代人与历史人物心理的相通才是深层因素,这是一种文化心理蒂结[12]”。李泽厚先生曾言:“艺术作品则是打开了时代魂灵的心理学[13]”。这里共同谈到的“心理”,我认为正是古今一共的人性。人性是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主题,是文学与现实的契合点,更是历史与当下的契合点。物质层面的是非得失都只是川上逝水,但不同时代中人物的性格、精神、情感,却是共通的。正是因为以人性作为核心的阐释点,文学作品才能穿越时代的烟云和具体事件的局限,得以成为不同时代芸芸众生的魂灵。
行文至此,笔者感慨良多,思及《长生殿》中悲剧之悲哀与人性之共鸣,填《梧桐雨》一首,以奠李杨故事并人之悲歌:
梨花落,抔土漫凄风,古驿[14]断碣残阳中。前尘春露钗盒许,今梦秋雨冷梧桐[15]。
莫道悲歌只吟恨,哀曲还[16]叹凡情空。君试看,天子莫愁[17]实与共,唐时流水今亦东[18]。
参考文献:洪昇《长生殿》,徐朔方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郝荫柏《戏曲剧本写作教程》,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版
(论文)菅永梅《情缘终归虚幻——论〈长生殿〉中的佛道思想》
(论文)彭隆兴《洪昇及其〈长生殿〉》
[1]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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