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贡嘎寺
2018-10-20 20:16阅读:
说起来很惭愧,我此前对贡嘎寺一无所知。
经百度才了解到:贡嘎寺是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教派(白教)的三大圣地之一(西藏楚布寺、德格八邦寺、木雅贡嘎寺),分新、老两座。老贡嘎寺位于贡嘎山主峰足下,始建于公元十三世纪中叶,由第二世噶玛巴·噶玛巴希的亲传弟子扎白拔(第一世贡噶活佛)所建,至今已有六百余年历史,为历代贡噶活佛之修行闭关圣地。古寺占地面积不大,约两亩多地,建筑风格就像一座四合院。贡嘎寺背后山上有一股泉水通向贡嘎寺院内,相传是第二世噶玛巴用神通引出来的,当地人都把它奉为圣水。凡是来此地朝山的人们都要用瓶子灌上一瓶带回家,说是可以驱邪治病。在20世纪初至50年代,这里曾出现一位名震康藏的大班智达(藏区对精通藏学五明大学者的称谓),他就是第九世贡噶活佛噶玛协珠·却杰生根。第九世贡噶活佛在近代藏传佛教史上称得上是一位赫赫有名的传奇人物,他在对藏传佛教和藏学传播到汉地中作出了重大贡献。他一生都在兢兢业业地践行他的慈悲愿力,在他的领导下恢复了木雅地区的许多白教道场,并重修贡嘎寺,创办木雅显密佛学院,使寺庙宗风重展一新。贡噶活佛于1957年农历十二月在新贡嘎寺坐化圆寂,圆寂后的肉身法体至今还完好无损地供奉在新贡嘎寺,被看作是贡嘎寺的镇寺之宝,供朝圣者瞻仰礼拜。历年来,登蜀山之王——贡嘎山(海拔7556米)的各国登山队都以老贡嘎寺为大本营,从这里出发对主峰发起征服之旅,因此而使老贡嘎寺的盛名传誉海内外。
机缘巧合,一周前,我有幸在冰天雪地的老贡嘎寺住了一夜,值得一记。
缘起是这样的:今年十一长假,利用到川西考察之机,我们三个好朋友决定一起登那玛峰,亲身感受川西海拔5588米雪域高原的壮丽风光。
上山前,我们住在贡嘎山脚下上子梅村一位名叫才姆的藏民家里。这里的海拔大约是3400米,没有信号,手机不通,当照相机用。
毕竟是藏地高寒,当晚这里下了一场大雪。天刚亮,领队就催着收拾行李,窗外白雪皑皑。大通铺房间里骚乱不堪。天气太冷,约零下五度,加之准备不足,别说洗澡,我连口脸都懒得洗。生怕受寒感冒。据说高反加感冒能要人性命。然后,吃了才姆准备的稀饭馒头,八点半出发,向贡嘎寺而登。在才姆家的院子门口整理背包,我们仨落后一会儿,再出发就看不到大部队了。向村头一个牵马的女人打听,她随手一指,我们就朝她指的方向走去。沿上山路慢慢地走,走了老远,登山领队小豹子开车追上来,说我们走错了,南辕北撤。你说冤不冤?
没办法,只好回头按领队带领的路走。这儿的上山路比昨天的进山路还要糟糕。大雪刚停,林间弯弯曲曲的路上,带着不大不小的上坡,树枝叶腐烂物,驮行李的马经过时拉的粪便,摩托车来往撵出的泥浆,还有大小不一的石头子,雪融化后的水,混合在一起,搞得山路很难走。高海拔地区,有点缺氧,走几步停歇一会儿,再走几步在停歇一会儿,喘如牛吼。徒步途中,遇到一位牵马驮行李的藏民,正在给马喂一种植物的叶子。问他一匹马一天能为他赚多少钱?他说一天70元,他有四匹马,一天能赚280元。国庆节才这样,平时没有人租马。他有二儿二女,家里经济条件一般。
领队小豹子在前面走走等等,我们在后面走走停停,到了十二点才到达贡嘎寺。这里的海拔是3740米,并未超过4000。
这时,我们所追赶的那一波人马提前一小时向大本营出发了。小豹子说到大本营要走7公里,海拔由3700上升到4200,正常情况需要4个小时;不正常的话,7小时也够呛。按登山行程,在4200的大本营休息一晚,明天上4800的C1营地;后天凌晨3点开始向5588的那玛峰顶攀登,中午登顶后马上返回大本营,起码得走12个小时。可刚到3700的贡嘎寺,我的高反就有点严重,头疼如裂,呼吸困难,还有呕吐的前兆,浑身乏力,双脚瘫了一般,再往前走是自讨苦吃。经跟同行的周老师一商量,决定就在贡嘎寺打住,古寺住一夜,明天下山回上子梅村。
没办法,只能放弃登顶那玛峰。
这时,贡嘎寺内身穿五颜六色户外运动服的人很多,挤来挤去,都在吃方便面、压缩饼干、牛肉干之类的食品。这些人有经验,都在高海拔地区经历过,有的甚至登过6000米以上的高峰,当然也有失败好多次才成功的。我们是另类,完全没有高海拔的经历,是冒冒失失闯进来登山的“菜鸟”。
听了我们放弃登峰的决定,
小豹子很赞同,觉得我们勉强上山惹的麻烦更大。他走了,去追大部队了。我们三个找庙里的管事喇嘛定了一个房间,要价300远。还真不贵。准备住一晚,明天走回上子梅村,等行李拿下来,就租车到草科乡,泡温泉后打道回府。
现在说说贡嘎寺。
贡嘎寺内有哪嘛50多人,一大半在新贡嘎寺,少数在此,供养的是十世贡嘎活佛。据说,贡嘎活佛灵童转世在林芝,长在尼泊尔,目前生活在新加坡,每年夏天回到这里住一段时间。现在负责该寺事务的是加马喇嘛,一个满脸胡子的大腹便便的中年僧人,他出家30年了,态度温和,谦恭低调。这个加马喇嘛有意思,这里没有信号,他却手机不离身,还是那种很时髦的苹果手机,里面储存着很多关于贡嘎山的照片,有自己照的,也有从网络上下载的,都很精美。他说,站在贡嘎寺门口看贡嘎神山主峰,最佳时间是每年的12-3月份,属于这里的旱季,晴空万里,日照金山,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贡嘎寺有悠久的历史,缘起特殊,在藏民心目中是一座神圣的寺庙。据说贡嘎寺有个供神仪式600年来每天举行,从未间断。明天早上7点可以看到。
贡嘎寺四周呈现人迹罕至的原生态,大石头随机裸露,寺建筑矮小、石墙粗糙、简单、简陋,都没有粉刷,就像农村一般人家的房舍。几百年了,一直如此。进寺的道路也没有硬化处理。寺内条件也不佳,杂乱无章,肮脏不堪,显出得过且过的破残之相。寺建筑格局也奇怪,四周两层楼的木制老房子,被油漆成红色,围成一个四方形的庭院,庭院中央有一座模样怪异的炉子,旁边立一根高高的旗杆。正对大门一侧老房子的一楼是一个烧大木头的炉子,常年不息,烟火将一面墙熏成锅底黑。满寺院都是浓浓的烟火气味。不时有登山者三五人在炉口烤火。僧人强调,烤火取暖可以,烤湿衣服也行,但别烤鞋子。
古
寺建在一条大峡谷的边缘。峡谷陡且深,有百米以上。平时,峡谷底升上来的云雾遮住庐山真面目,只能听见谷底溅水奔流的声音,看不到峡谷全貌。大群的黑乌鸦从谷底升上来白雾中飞出来,边飞边发出嘶哑的叫声。贡嘎寺后面是一座也是高山,山上植被茂密呈莽荒状态,成为贡嘎寺很不错的靠山。
下午三点,寺门右前方的空地斜坡上来了许多像仙鹤的鸟,块头很大,有百十来只,在安静地觅食,从东到西,一群鸟并排着游食而来,毫不惧人。寺里僧人主动拿玉米喂养它们,嘴里发出友好的呼唤声。我问高僧,这些大鸟从哪里飞来的?僧人回答,从谷底两边的树丛中飞来的。寺里的僧人(包括少年僧人)不光对鸟友好,对游客也很友好,主动打招呼、微笑,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这里的藏民很朴实,谈生意童叟无欺,一口价,决不还价。
下午三点半,贡嘎寺内的六个僧人在供有活佛照片的大殿里开始念经,我和周老师脱鞋进去坐在最后一排听了一忽儿。念经的僧人面前的长桌上都放着一大叠长条形的新印出来的经书,边念经边校对,不时还用小剪刀修边缘的毛糙。有两个南京来的女游客也坐在边上听经。其中一位女游客小声说,离开时,必须向念经的喇嘛们磕头方显礼貌。
下午四点,天又下起大雪。一个小时的功夫,贡嘎寺周围又是白茫茫一片,寺脚下深深的峡谷被浓浓白雾填满。寺内寒气很重,冻得人打寒战,我花100元买了一壶酥油暖暖身子。寺里有几个常年帮忙的藏民,给来往登山游客提供开水,卖一些方便面、火腿肠、可乐之类的快餐食品饮料。世俗的生活和佛教的修身养性在这里结合圆融,一团和气,搞得贡嘎寺不像寺庙,倒像郑愁予笔下的“野店”。连进山的门票都由寺内僧人管理,由村里几个小伙子去收,利益分成。
寺院二楼靠北的一间房是自愿者住的。里面有烤火做饭用的铁炉子,烧的是粗大的木柴。几个十八九岁的自愿者和来房间闲聊的僧人,一边烤火,一边用该炉子烧开水,煮酥油茶,拌糌粑吃。他们对游客都非常友好,随便谁进去都主动让座,将最靠近炉子的位子让给游客。房间里杂物甚多,摆放无序,床铺上的被子和床单看不出本色。除了暖和,我很感谢这里有充电插座,不用担心手机没电了。跟僧人聊天很乏味,几乎聊不到一块去。问贡嘎寺的历史,也只是寥寥数语,就没有话讲了。负责的加玛师傅经常进来看看,坐一会儿就出去,似乎在巡视,看寺院里一切正常否。不过,烤烤火好打发时间,不知不觉白天过去了。
天黑了,寺外寂静无边,雪落无声。
寺里突然来了很多风尘仆仆且气喘吁吁的登山游客,吵吵嚷嚷的,寺内住不下的被安排到旁边新做的房子里。这个时候,昏暗的灯光下,每个房间都有人在说话,貌似兴奋而愉悦,像诗人所说的“有烧酒羊肉的地方,有松火低歌的地方,有人在交换流浪的方向”。
睡在古寺里,房间用木板相隔,僧人提供的被子很厚,睡下半小时就感到暖和,心有百倍的安宁,哪怕是在暴风雪之夜。这里似乎远离红尘,人与人之间关系简单,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睡在这里,就像睡在银河系中一样,适合思考天地鬼神,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宇宙的边缘,人类的尽头等终极问题;而不适合考虑个人得失成败,离合悲欢,荣辱毁誉等一地鸡毛类的小问题。神游八极,时空穿梭,与古人对话,叩问神山之主,都是躺在古寺里自由自在干的事情。
寺里的用电都是自己建小水电站提供的。晚上,用电量少了,电站就必须停止运行,否则供电系统就会出大事故。所以,到了十点,寺里统一关灯,每个房间及整座贡嘎寺与黑夜融为一体。这个时候,你要方便什么的,得用自己的头灯。好在每个喜欢户外运动者都有。厕所建在很远的地方,木头搭建的很简陋的那种,在峡谷边缘,四面漏风,没有茅坑,大小便直接坠落到很深的山谷里,无人清理,大便堆的老高。夜里大雪不止,因为怕冷,包括我在内,留宿的游客就在寺门口的雪地里小便,惭愧呀。
白天中午,吃了一粒湖南游客的芬必得,高反导致的头疼缓解不少。到了深夜一点多,药效过了,又头疼如裂。我寒战战地爬起来赶紧又吃了一粒芬必得。吃下后,头不疼了,很快就安然入梦。玄妙的是,在这个远离红尘的古寺里,我居然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春梦。在梦里,早年心仪的一位异性,不知为什么,主动坐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能感觉到她的手心汗津津的湿润,用火辣辣的目光看着我,不说一句话,眼睛里的情意傻子都能感受得到。她身体的某处敏感部位还有意无意紧贴我的手臂,传递柔软温暖的感觉。这时,我感觉很幸福,空前的满足,生死契阔,执子子手,夫复何求?心里暖融融的温馨,有雪融化后的春水在流淌,身体的某个部位还起了变化。就在此际,我被尿憋醒了。一看时间,凌晨四点。出寺门小便,看到寺门口积雪厚达30厘米,脚踩上去留下深深的脚印。天上的雪还在下,雪粒细小,密密麻麻。古寺万籁俱寂,走在积雪上,发出一种轻微的响声。雪地里有脚印数行,都是行方便的人留下的。
重新回到温暖的被窝里,我的心还被梦境纠缠着,余甘未了。很奇怪,为什么在这所平生闻所未闻的古寺里,我要做这样的久远的几乎忘记的事关某位佳人的春梦?说老实话,已经有好多年没想起那位风姿绰约的异性了,事过二三十年,居然又在古寺的梦里突然出现。在冰天雪地的荒凉之地,此梦发乎以情止乎以礼,在心灵世界凭添几分动人魂魄的春色。神灵如此安排有何深意?贡嘎山神了解我心底隐秘的渴望?生命本能地对远逝的青春的追怀?或者,寒夜古寺,做梦随心所欲,梦见她完全是个巧合?
东想西想,黎明悄然而至。与一群天南海北的登山者栖息古寺一夜相安无事。六点三刻起来,天蒙蒙亮,居然听得到远处的鸡鸣。清晨,寒冷透骨,雪倒是停了,地上的积雪厚约35厘米。除了由寺门到厕所及大门左右的雪地上有脚印外,其他地方的雪完好无损,完全是原始状态,可见这里的人烟稀少。
古寺观雪,人生一趣。
站在寺门前的雪地里,看寺门正对着的峡谷和山峰,雪压树林,黑白二色,近在咫尺。远望四周,雪压千山,山脊线朦胧,长天阴郁。近处的山林稀疏处,大白一片;山林茂密处,黑白点点。有云雾缭绕山腰,如丝如带,层次分明,停滞在那儿,纹丝不动。没有被云雾遮住的山顶风光,清晰可鉴。蜿蜒的山谷溪流弯曲如大写意的水墨画,流水哗哗作响。更远处的雪峰,时隐时现。问清楚了,看到的雪峰不是贡嘎峰,真正的贡嘎神山被云雾遮住,根本就看不到。一群一群的鸟儿从山腰飞过,到寺庙门前斜坡上觅食。
早晨7:30,那个声名远播的仪式开始举行。这时才明白古寺庭院中央那座怪异的炉子,就是为这个清晨的“供神”仪式设计的。雪地里,一个红衣僧人用金属勺子装满了红红的炭火,塞进炉膛里,接着把青青的柏树枝放在炭火上。顿时,炉子的烟囱冒出白色烟雾,庭院里散发柏树燃烧时的浓郁的香味。该僧人最后将一支柏树枝在泉水里冲洗几下,将柏树枝上的水洒进炉膛里,再将其扔进炉子里。然后,把炉口盖住,红衣僧人就离开了。接着,寺内响起低沉的号角,时而悠长时而短促,富有变化,传播甚远,山鸣谷应。约三分钟,整个仪式结束。加马喇嘛说,这个仪式从1959年到1980年曾中断了。从1980修复贡嘎寺,每天就恢复了这个仪式。至于这个仪式有什么含义,百度一下才知道。
上午9点开始,我们跟随四个安徽驴客下山,到上子梅村11点半,在才姆家落脚。才姆家的电停了,原因是发电机出故障。原来,这里的电都是各家自己发电,利用村后大山高处山泉激流发电,仅供照明用。小水电站经常出故障,用不用得上电就看游客的运气了。
中午,才姆家院子里来了一位开警车的干警,他刚参加雪山抢救队的工作。他很沉重地说,贡嘎寺上面的大本营发生悲剧:一个26岁的年轻登山客,昨天晚上睡进帐篷里还好好的,今天早晨被发现不行了,只有一口气喘息。此人是独行侠,没有同伴,发现晚了点。营地马上有人报警,并叫了救护队。还有好几个见义勇为者帮忙,鹅毛大雪中紧急把他送下山。先送到康定,说救不了,马上转院到泸定。他还说,海拔4200米的大本营,下雪深达0.6米,到人的大腿处,行走困难,根本就不利于登山。强行登山,有可能引起雪崩,驮行李马也上不去,藏族助理都不愿意再上了。再加上倒了一位登山者,搞得大伙心情沉痛,无心继续樊登。于是乎,所有的登山队都下撤,结束国庆那玛峰的攀登活动。
写到这里,我很庆幸自己就在贡嘎寺停住脚步,否则,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下午五点半传来不好消息,那个小伙子走了,真是悲剧。晚上七点半,所有的登山者都疲惫不堪地回到了才姆家。又冷又饿,看得出来大伙都垂头丧气的。晚上十点多钟,一位从大本营牵马驮行礼的老藏民回到才姆家,边吃饭边激动地说:这回贡嘎神山上的神发怒了!又是下暴雪又是死人,不让你们登那玛峰,是有原因的。国庆这几天,来的人特别多,到了贡嘎寺行为大不敬,大声喧哗,吵吵闹闹,粗暴无礼,都不去拜神,也不给一点香火钱,对贡嘎山没有一丝一毫敬畏之心。神要降灾惩罚你们!下大雪是阻止你们登顶,死人是警告你们不能再错下去了,再错就会有更大的灾难发生。一席话,说得在场的人心惊肉跳,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为什么,我问心无愧,很坦然。
最后,胡诌一首作结:
夜宿贡嘎寺
夜宿古寺贡嘎山,
僧房窄神宁心宽。
仰望绝顶云雾重,
回首来处行路难。
人生漂泊莽荒地,
狂风暴雪也登攀。
随缘坎坷与平顺,
梦笑看星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