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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陶渊明和荷尔德林的诗意栖居

2012-08-29 15:12阅读:
陶渊明和荷尔德林的诗意栖居

——诗人们为什么执着写作

陶潜早年家贫,有时竟饿得要到朋友那里蹭饭。他二十一岁时写过一首《乞食》的诗,说:“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这种情形之下,他为什么还要赋诗?赋诗对解决他饥寒交迫的困境有何裨益?同样的问题也发生在苏东坡身上,而且严重得多,他因写诗被人诬告造反,获罪下狱,致令他惶惶不可终日,老是担心被处死。既出狱,发誓从此不再作诗。但只是说说而已,没过多久就手痒难耐,故态复萌,开始是偷偷写,秘而不宣,过了一段时间,蓝天白云,风平浪静,胆子就渐渐大起来,诗作遂在朋友间传诵开去,自此一发不可收拾,至死不渝。诗人们为什么要写诗?冒着甘被打击,毁谤,入狱,流放,甚至冒着被处死的危险还要写诗?
德国思想大师海德格尔曾引用诗人荷尔德林的诗句:“在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如果把“诗人何为”的词序倒过来,就是“何为诗人”,思考一下这个最普通也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问题,对于回答诗人为什么写诗也许有帮助。诗人当然不就是写诗的人,或者是出版过诗集的人,尤其不是出版过诗集的人,如果是这样,古代许多著名诗人如李白,屈原,白居易
,苏东坡,李清照等等,等等几乎都不能入围,因为古代压根就没有出版一说。他们的诗只是写在傍着潺潺小溪的驿站的泥墙上,写在桃花盛开的村庄的大门上,或者只是抄在信里给朋友寄去。
那么,何为诗人?荷尔德林说“人诗意地栖居在这大地上”,倘若改为“诗人诗意地栖居在这大地上”,庶几可以找到打开“何为诗人”的钥匙。人诗意地栖居,在目前,显然是不可能之事。在现代,人类栖居大地上的成本虚高,人类的命运就像一只鸟的命运,在蓬蒿之间蝇营狗苟,折腾跳跃,驱去复还,找觅一口之食以果其腹,嗟来一言之誉以荣其耀。高速运转的现代社会,这些栖居的真实境况,和诗意水火不容,相悖相斥,人诗意地栖居显然成为不可能,成为极为艰巨的追寻。但是,在芸芸众生中一定有一些人出于非功利的目的,自动自发地在追寻诗意,让生命变得容易忍受,变得人性化一些。这种在生命中寻找诗意,并最终能找到诗意,把它告知芸芸众生,让他们觉得生命是有意义的人,我称之为诗人。
诗意地栖居,不错,但何为诗意?荷尔德林的诗是这样的:

假如生活是十足的辛劳,人可否
抬起头,仰天而问:我甘愿这样?
当然。只要善——这纯真者
仍与他的心同在。他就乐意
按照神性来测度自身。
难道神乃子虚乌有、不可证知?
抑或他显露自身,有如天穹?
我宁可相信后者。神乃人之尺度。
人建功立业,但他诗意地
栖居在这大地上。

栖居诚然是辛劳的,是非诗意的,但是人甘愿忍受,因为善,神和他的心同在。有了这些,然后他才能建功立业,诗意地栖居。诗意,善,神性,神,建功立业这些关健词是统一在一起的。在西方,至少是在荷尔德林所在的德国,诗意的理念和我们有所不同。我们再读一首陶渊明的诗,这是一首我们每个人都能随口背出的诗,却最能反映东方对诗意的理解。就是《饮酒》之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也是一首关于栖居人境的诗。结庐人境诚然也是非诗意的,十足的辛劳,这陶渊明和荷尔德林都有同感。问题的差异是荷尔德林认为诗意和外在的东西有关,即神,善,神的尺度,建功立业等等,而陶元亮把诗意和心性联系起来,和内在的精神有关联,只要“心远”,人境的车马喧哗可以充耳不闻,同时可以有“飞鸟相与还”,此时此刻他就可以将肩头仄一仄,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卸下,享受闲适,酣畅,舒展,诗意。
这两首诗外表上很多地方都非常相似,但是观念上却是南辕北辙的。例如,陶渊明在篱边采完菊花之后,抬起头来,但他所见的是作为自然,作为诗意象征的南山;而荷尔德林也写到抬头,他的抬头却是望着天空(神的居所)自言自语:我甘愿承受生活的艰辛吗?一个是对生命本身的诗意的陶醉,一个是对生命本质的清醒的质问。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宁愿相信陶渊明直起腰身悠然看到南山的那一刻体会到了诗意,体会到了生命的真谛。荷尔德林一味追问,我甘愿受苦吗?神是存在的吗?然后自己非常肯定回答了这些问题。而陶渊明只是轻轻问了句:请问怎么样才能这么舒适,随心过日子?只要你心性悠闲就可以了。这不是诉诸理性,逻辑,演绎的,好像只是随意答了一句,讲到最后,连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了。
在陶渊明看来,他所偏重的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这种瞬间和自然融洽无间的状态。这使他忘掉形役,官场,贫困,饥饿,功利,世态炎凉,世事无常等等,他摈弃了人事的,杂乱的,纷烦的现实世界,而自己构筑了一个由禾苗,桑麻,老农,青山,飞鸟,孤松,小径,花朵组成的诗意的世界。
他觉得有诗意的是,辞官回家的时候,僮仆欢迎,稚子候门。有时可以策杖在田野之间察看禾苗的长势,和老农谈谈节令,看着万物欣欣向荣,泉水涓涓细流就满心欢喜。这就是一个古代诗人的诗意观。
诗人们固执地挖掘诗意,寻找舒心,自在,随意,闲散的感觉,显然是他们已不能承受生命之重,生命之重已成为他们体内的脓肿,胀得他们周身难受,他们必须让它溃破,只有把生命内部的脓液引流出来,他们才能过得轻松自如,而诗歌恰好就是这种脓液的引流条。某些感受在他们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这大概就是诗人为什么顽固要坚持写作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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