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之：夜访寒山寺

2015-04-30 05:4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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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烟》之：夜访寒山寺

“寒山寺”三个字把这个童谣的内容都包括了：“从前有个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只是寒山寺并没建在山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张继《枫桥夜泊》是一首普通的唐诗，也是一首极不普通的唐诗。如果今天选一百首唐诗做青少年读本，《枫桥夜泊》肯定在其中；如果只选十首七绝，它也会入列，只不过不能排在第一。
俞陛云（1868—1950）在《诗境浅说续编》谈到这首诗：“枫桥在吴郡阊门外，距寒山寺甚近。首句言泊船之时，次句言旅客之怀。后二句言半夜而始泊舟，见客子宵行之久；寺中尚有钟声，见山僧夜课之勤。作者不过夜行记事之诗，随手写来，得自然趣味。诗非不佳，然唐人七绝佳作如林，独此诗流传日本，几妇稚皆习诵之。诗之传与不传，亦有幸有不幸耶！”
俞先生这段话特别是前半段值得推敲。张继“随手写来，得自然趣味”不假，但此诗妙就妙在不能推敲。

从古到今，凡是仔细推敲此诗的人都不能自圆其说，很有趣。
“月落乌啼霜满天”。这一句到底是写半夜三更还是写黎明时分？“月落”一般是清晨。即使是上弦月早落，也不会半夜。“乌啼”，早起的鸟儿有食吃，一般也是清晨。有人会说：《乐府诗》就有《乌夜啼》的曲子，李白也写过著名的《乌夜啼》。这里多说几句。
据《唐书·乐志》所述：“《乌夜啼》者，宋临川王义庆所作也。元嘉十七年，徙彭城王义康於豫章。义庆时为江州，至镇，相见而哭。文帝闻而怪之，征还，庆大惧，伎妾夜闻乌夜啼声，扣斋阁云：明日应有赦。其年更为南兖州刺史，因此作歌。”文中说得清楚：宋武帝刘裕的侄子刘义庆见到被宋文帝刘义隆贬斥的原彭城王刘义康，大哭，宋文帝知道后很不高兴。刘义庆很害怕，他的小妾半夜敲门说，我刚听到乌鸦叫，这是有消息，明天皇帝会原谅你。果然当年被调任南兖州刺史，他就写了《乌夜啼》的曲子。可见，“乌夜啼”并不是经常发生的。李白的《乌夜啼》只是用了乐府诗的形式写男女分离之苦，前两句是“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显然是乌鸦傍晚回巢时的叫声。对张继诗中的“乌啼”，有人解释说：乌鸦半夜看到月亮落下了，天色突然变得更黑，就叫起来。请看《唐诗鉴赏辞典》的原文：“上弦月升起得早，半夜时便已沉落下去，整个天宇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光影。树上的栖乌大约是因为月落前后光线明暗的变化，被惊醒后发出几声啼鸣。”“大约是”，三字妙！恐怕作者也知道这个解释很勉强吧？
“霜满天”。显然，霜只能在地上而不在天上。《千字文》云：“露结为霜。”但这违反常识的三个字又最是合乎逻辑的，这是诗人的感受，写得好。
“江枫渔火”。什么意思？江边枫树旁的渔船？半夜三更你能看出江边的树是枫树？“渔火”通明，把岸边的树照亮了？有人解释，“江枫”指附近的两座桥，一座是“江村桥”，一座是“枫桥”，渔船就停靠在桥下。这两座桥现在都有，名字不差。似乎有些道理，可惜无根据，猜测罢了。因为“客船”就停在枫桥旁，那样就太近了，缺乏诗意，没有美感：灯光污染，直接影响睡眠。
“夜半钟声到客船”。这一句从宋代开始就引起争议，后来的许多《诗话》都在说这件事。
欧阳修最早在《六一诗话》中提出：“唐人有云‘姑苏台下寒山寺，半夜钟声到客船。’（按：版本不同）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欧阳修虽然是转述别人的话，但他表示同意。
然后，陈岩肖就在《庚溪诗话》直接反驳：“六一居士《诗话》谓‘句则佳矣，奈半夜非鸣钟时。’然余昔官姑苏，每三鼓尽四鼓初，即诸寺钟皆鸣，想自唐时已然也。後观于鹄诗云：‘定知别後家中伴，遥听维山半夜钟。’白乐天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後。’温庭筠云：‘悠然旅榜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则前人言之，不独张继也。又皇甫冉《秋夜宿严维宅》云：‘昔闻开元寺，门向会稽峰。君住东湖下，清风继旧踪。秋深临水月，夜半隔山钟。’陈羽《梓州与温商夜别》亦曰：‘隔水悠悠午夜钟。’然则岂诗人承袭用此语耶？抑他处亦如姑苏半夜鸣钟耶？”明代张睿父在《琅邪代醉编》引述《庚溪诗话》这段话后，又说：“余考齐丘仲孚，少好学，读书以中宵钟鸣为限。’唐诗：‘促漏遥钟动静闻。’则夜半钟岂独寒山寺哉。”
后来胡应麟在《诗薮》中认为：张继“夜半钟声到客船”，这句诗让大家议论纷纷，是“皆为昔人愚弄。诗流借景立言，惟在声律之调，兴象之合，区区事实，彼岂暇计？无论夜半是非，即钟声闻否，未可知也。”黄生《唐诗摘钞》也说：“夜半钟声或谓其误，或谓此地故有半夜钟，俱非解人。要之，诗人兴象所至，不可执着。”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半夜钟声，非有旅愁者未必便能听到。后人纷纷辨夜半有无钟声，殊觉可笑。”
现在看来，全诗最美妙的就在这一句，最响亮，又最余音袅袅，最韵味深长。这是正宗的唐人的诗。
还有一个公案不得不说：这首诗因何而作。
许多资料上都这样写：相传当年张继赴长安赶考，名落孙山，郁郁还乡，途经苏州，夜宿枫桥，触景生情，于是写下这首诗。通篇用一个“愁眠”概括心情。
但我一查《新唐书·艺文志》，发现不对：张继“字懿孙，襄州人。大历末，检校祠部员外郎，分掌财赋于洪州。”“襄州”即今湖北襄樊。长安落第返乡，不回湖北，却跑到江苏去了，散心？另据唐人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张继员外，累代词伯，积袭弓箕。其于为文，不雕不饰。及尔登第，秀发当时。诗体清迥，有道者风。”这里说了他“登第”。那么，何时“登第”呢？今人周勋初编《唐诗大辞典》称：张继“天宝十二载(753)进士及第。安史之乱起，张继在吴越游历，其淹留会稽当在肃宗至德二载(757)顷。代宗大历四、五年(769、770)，西上武昌。大历末检校祠部员外郎，分掌财赋于洪州。”陈伯海主编的《唐诗汇评》也说，张继“天宝十二载（753）登进士第。安史乱起，流寓吴越。”如这资料翔实，那么《枫桥夜泊》就有可能是在“安史乱起，流寓吴越”时所作，其心情郁闷、“愁眠”，顺理成章，不难理解。
当然，这首诗成为千古绝唱，并不取决于作者是否落第还是流寓，“旅愁”、“客愁”是读者的共鸣。“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唐人王昌龄《万岁楼》诗：“谁堪登望云烟里，向晚茫茫发旅愁。”宋人张炎《浪淘沙·题陈汝朝百鹭画卷》写道：“应笑我凄凉，客路何长，犹将孤影侣斜阳。”
时至今日，这首诗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再加上有首流行歌曲“那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似乎又给此诗注入了现代情感，使之更富活力。
“远上寒山石径斜”。原先真以为“寒山寺”的“寒山”与此同义，后来也知道“寒山寺”因唐代有个诗僧名字就叫“寒山”而得名。这在中国古寺中恐怕绝无仅有。
据说僧人寒山在生前身后一直很有名气。关于他的资料在网上一搜一大把。但我不欣赏他。对他了解越多，我就离《枫桥夜泊》越远。这很可怕。
网上流传寒山与另一位名僧拾得的一段对话：
寒山问：“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拾得答：“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网上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这段问答出自古书《古尊宿语录》。《古尊宿语录》是南宋年间汇编重刻的禅宗经典，主要由语录辑成。“尊宿”指受人尊敬的前辈。我细翻了全书，洋洋洒洒数十万字，倒是记载了几处寒山与拾得的对话，却根本没有“不要理他”这些字样。
真正的得道高僧怎么会这样讲话？
另外，有资料称：寒山寺是我国的十大名寺之一。看来这又属“好事者”为之。以历史久远、影响深长、建筑恢宏等条件而论，国内名寺何止十大？细看该资料所举，也都是白马寺、少林寺、灵隐寺、法门寺、南普陀寺等佛家寺院，未将国内已具国际影响的伊斯兰教寺院如始建于隋唐时代的西安大清真寺列入。即就是佛家寺院，也未将藏传佛教名寺如塔尔寺、扎什伦布寺等列入。国人历来喜好把风景名胜以“十大”、“八大”或“四大”论之，却一直没有一个科学标准。各地好事者为名分、系列纷争不止，令旁观者好笑。
寒山寺当然是我国文化史上的名寺之一，却与宗教关系不大。正是由于张继的《枫桥夜泊》，才使得枫桥和寒山寺都成为蜚声中外的名胜。明代姚广孝《寒山寺重兴记》载：“出阊门西行不十里，即枫桥。桥之南去寻丈地，寒山寺在焉。临运河塘，其塘北抵京口，南通武林，为冲要之所。舟行履驰，蝉联蚁接，画夜靡间。……寺当山水之间，不甚幽邃，来游者无虚日。唐诗人张懿孙赋《枫桥夜泊》，有‘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句，天下传诵。于是黄童白叟皆知有寒山寺也……”《苏州市志》说“枫桥”原名“封桥”，因每当古运河漕粮运抵至此就要封锁河道而得名。
《枫桥夜泊》诗中的枫桥与寒山寺虽是实景，却化为一种意境：意韵浓郁、空灵旷远，字字珠玑，又恬淡之极。
追随诗人足迹，亲临枫桥、寒山寺体验诗情画意，是我多年夙愿，然而过去多次到苏州，都无缘相会。2009年春天又有机会重访苏州，办完必办的事已近傍晚，苏州朋友说，寒山寺已经关门无法参观。我只得怏怏回到住地。
晚饭结束，已是七点五十。苏州与西安天色差一个小时，这里的八点相当于西安的晚上九点，早已夜色苍茫。同行的朋友李军见我心情郁闷，便提出自驾夜访，令我喜出望外。他用汽车导航仪把我带到寒山寺景区，周围已见不到一个人影，但枫桥、寒山寺就在面前，瞬间的激动无法言表。我拿出相机想拍桥影、塔影留念，可惜都笼罩在黢黑的夜幕中无法看清。这时李军突然打开车大灯，两道光柱打在寺前影壁上，“寒山寺”三个大字立即生辉，在夜色中那么醒目，这才有了本文题图的那张照片，不同寻常却又十分合理，充分表达了我对寒山寺的久慕之情。用同样的方法，我留下了枫桥的照片，虽然这桥为后人新建，却仍然披戴着千年的风霜，承载着万人的向往，令我一偿夙愿。在桥上环视一周，远处灯光闪烁、车水马龙，这桥、这寺、这塔却依然陷在漆黑中。我们驱车离去，带着释怀，也带着几分怀念……
晚上在网上查找“寒山寺”的资料，卷轶浩瀚却绝多雷同，有些资料考证得十分翔实，读后反使人兴味索然。张继诗中的江枫、渔火、那只客船甚至连姑苏城都消失已久，据说钟声依旧，却再无“愁眠”相对，反倒是多了几分喧闹与炒作。现实的枫桥、寒山寺或许会淡化人们的诗兴，但《枫桥夜泊》的意境和感染后人的魅力却会永存。

（2009年3月初稿，2015年4月28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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