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纪念楚剧表演艺术家张巧珍
2015-02-06 17:46阅读：
戏曲广播专题《乡音乡韵几多情》-楚剧表演艺术家张巧珍的故事（2004年）
春节里唱春戏，这是湖北农村多年延袭下来的一种风俗。初三一过，那婉转悠扬的楚音楚调便开始在四邻八乡回荡了。为了采访被誉为“楚剧皇后”的表演艺术家张巧珍，我坐长途汽车从武汉到大冶，又从大冶转车，一路颠簸到了四棵乡，下车后正准备打听湖北省楚剧二团演出所在地-------徐振基庄，正好有一位扛着折椅的老汉迎面走来，一打听，正是去徐振基庄看戏的，于是，我们边走边攀谈起来。
[老汉：我今年80岁，看楚剧已经看了几十年，我昨天来徐振基看了，明天还要来看。张巧珍已经是50多岁的人了，每年都来给我们唱春戏。你怎么是个名角，是个一级演员，就看你下不下乡。
“你怎么是个名角,是个一级演员，就看你下不下乡。”这位八旬老汉的一句话让我回味良久。
――出现场音响
徐振基庄到了，用竹跳板拼成的舞台搭在村子最宽阔的打谷场上，横幅上写“热烈欢迎湖北省楚剧二团来徐振基庄春戏献艺”，台下拥挤的椅凳一排排，黝黑的面孔一张张，渴望的眼睛一双双---没有板凳的农友围在了台口，里三层外三层，小朋友们踮起脚尖趴在后台好奇地观望，----
――出张巧珍现场演唱片断
我站在台下，静静地品咂着这声腔、这曲调；感受着这欢笑，这热情。作为一名戏曲编辑，面对戏
曲的不景气，心中积存的几乎全是对戏曲命运的担心和忧虑，因此，尽管知道湖北人喜爱楚剧，喜爱张巧珍，但真正身置现场，仍然被一种久违的氛围震憾了，空落的内心一下子被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和惊喜填得满满的。
在后台，张巧珍和她的同事们热情地接待了我.于是，在一种兴奋和感动中，我开始了与演员们、与老乡们朝夕相处的生活，开始慢慢走近张巧珍的内心世界。
巧珍学楚剧迈开的第一步，付出的代价是：舍家
巧珍对我说，自己原本是个农家之女，５岁时由于家境窘迫，便进城做了三轮车夫家的养女。那时，她家住在汉口光明剧场附近，楚剧名角关啸彬常在这里演唱《百日缘》。
——出关啸彬唱《百日缘》“与董郎配夫妻情深意厚”
（混播）巧珍不知道，这腔调究竟有怎样的魔力，竟会令自己如此迷醉。没有钱买票，她往往都是跟在大人的身后溜进去，实在进不去，就把耳朵贴着剧场的后墙偷听，有时还忍不住跟着台上的曲调唱出了声。就这样，她走路唱，干活也唱，在家里披着被单也在唱，甚至连睡梦中的呓语，也反复着同样一句话：长大了当个关啸彬！
1959年，13岁的巧珍离开了家，离开了养父母，决然地走进了私营光明楚剧团的大门，成了一名学徒。白天，她潜心钻研，刻苦磨练；晚上，不声不响地站在台下看戏。有时站在马门口侧耳细听，记下一腔一板的韵味。久而久之，便对关啸彬主演的几部代表作全部烂熟于心。也许是天道酬勤，学戏不到两年的小巧珍终于赢得了平生的第一次上台机会。
——出张巧珍唱《百日缘》“与董郎配夫妻情深意厚”
当金丝绒的大幕终于落下的时候，剧场爆发出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观众议论纷纷：“名师出高徒!”，“真正的小关啸彬!”巧珍听着这议论，想起曾经在梦中的呓语，开心地笑了。这是她生长到１５岁绽放的第一个开心的笑容。这笑容，化解了她为学戏而舍家的孤独和无助，这笑容，是为她喜爱的楚剧而盛开。
[张巧珍录音：《百日缘》是我最喜欢的一出戏，可以说它使我与楚剧终生结缘。从第一次登场演出这出戏，我就得到了观众的喜爱。这些观众对楚剧非常痴迷。当听到观众由衷的喝彩时，我非常感动。那怕我累死在舞台上，用生命去为观众演出，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巧珍与楚剧的缘份，使她用平民女儿温柔细腻的情感去演绎那如泣如诉的乡音，她的唱腔优美，富于变化，使平直走向婉转，让粗浅迈向深厚。她继承前人超越前人，将楚剧旦角声腔艺术推向了一个历史高峰，成为观众心目中的“楚剧皇后”。
说起巧珍在舞台上塑造的角色，大大小小算起来也有上百个了，可最令她刻骨铭心的,却是《寻儿记》中的母亲。问及原由，才得知为了演好戏，在舍家二十多年后，她又承受了撕心裂肺的舍子之痛。
对于家的温暖，巧珍是在与忠厚老实、文质彬彬的李鸿钧相恋成婚后才品尝到的。可是，儿子的呱呱坠地，却为这份温暖蒙上了一层痛苦的阴影。为了艺术和观众，巧珍身怀六甲还四奔波处演出，导致孩子发育不全，加上孩子9个月时得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严重损伤了的大脑，……儿子成了半痴呆。当拿到医院诊断书的那一刻，巧珍也痴了、呆了，她一边大声对儿子说着对不起，一边抱着儿子放声大哭。她幻想着，幻想着能用愧疚拨动儿子麻木的神经……幻想着能用自已的泪水洗净儿子那双浑沌的眼睛……
就这样，在母亲的眼泪中，儿子一天天长大了，由于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痴儿处处遭受白眼、调笑甚至愚弄，而且还经常走失。这让巧珍揪心裂肺、心疼万分，她恨不得不离痴儿半步。然而，她毕竟不完全属于自己，而更多地属于楚剧和观众，要排戏，要下乡，观众、孩子不能两全。那十几年，她的心常常无情地被撕扯成两瓣。在舞台上，她记挂着儿子；守望着儿子，她又放不下舞台。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巧珍带领剧团在农村巡回演出，正在她化好妆即将出演《寻儿记》时，家里来电话说，儿子又走失了，繁忙的后台一瞬间安静了，几十双眼睛一下子投向了巧珍，只见她慢慢起身，整理了一下戏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强忍着几乎夺眶而出眼泪，缓步走向舞台……
北风呼啸，露天搭起的舞台上，巧珍身穿薄衣，唱起了《寻儿记》。面对台下痴迷的观众，想着自己失踪的儿子，她声音哽咽，潸然泪下……
观众对她声情并茂的精彩表演报以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而此刻台上的她，已分不清自己是在演戏，还是在倾诉一个母亲的心酸。
——出《寻儿记》“思儿寻儿儿无望”
（混播）思儿寻儿儿无望，单鞋一只陪伴娘。问遍千街万条巷，不知我儿在何方。孤单单朝朝暮暮把儿想，悲切切日日夜夜思儿郎……”
这是一个母亲悲戚的哭诉，字字血，声声泪；这是一个母亲凄楚的呐喊，句句辛酸，声声挚情…
——《寻儿记》扬起
[巧珍录音：在下乡演出（返城）的车上，我呼喊着我的儿子，小可，你在那里，妈妈很想你……忽然有人（捎信）说我的孩子倒卧阅马场，我和爱人匆匆赶去，看到儿子，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我的心都碎了。在我1995年12月带队到北京演出的时候，我这个痴儿又一次出走了,再也没能回来……
我在徐振基庄看的第二场演出，是我知道了巧珍这段故事以后再次观看的《寻儿记》，台上台下，唏嘘一片。也许观众并不知道巧珍为戏舍儿的悲惨遭遇，他们是为自己心中的“楚剧皇后”的绝佳表演而唏嘘，而动容。
痛失爱子的打击，并没有把巧珍的艺术之帆击垮，因为在她心中，永远有一道最坚固的支柱-----那就是舞台，那就是观众。
《寻儿记》演出结束后，在与巧珍的交谈中，我又了解到了她担任团长的经历，为了当好团长这个家，为了一生钟爱的楚剧事业，她甚至不惜舍命。
1988年，楚剧这个宠儿，也陷入了遭受冷落的命运。剧团一年演出不足80场，而且剧目老化、内耗严重、管理混乱，眼看到了要垮掉的边缘，在这种情况下，省文化厅果断采取团长招标的决定。令人意然想不到的是，到了招标截止的最后一天，竞无一人投标。此时巧珍坐不住了，艺术前辈用毕生精力创建的楚剧事业难道要在自己这一代人手上毁掉吗？就这样，连小组长都没干过的巧珍，毅然投标，出任团长，……在她任期的三年间，演出了466场，创作出4台大戏和5台小戏，引进了一批优秀人才，创利26万多元。舞台上，张巧珍扮演的“李双双”让孙家庄变了样；生活中,
张巧珍带领的剧团也走出了困境，赢得了广大观众的拥戴，谱写了一支楚剧生生不息的交响曲。
——出《李双双》“孙家庄变了样”
巧珍爱戏敬业，为了艺术，她即使因劳累过度而吐血住院，也从没有耽误过演出，往往是拔掉针头就上台。[巧珍录音：这么多年，我放得下自己的儿子、放得下自己的父母、放得下自己的丈夫。唯独放不下的是我的事业和我的观众，我对自己也放得下。一想到观众，觉得（好象）病就没有了，浑身是力量。我深深地爱着楚剧，把我一生的力量都献给了这个剧种，把观众都融进了我的血液之中，融为了一体。
有一年春节大年初三剧团在湖北新堤演出，戏到中场却下起了雨，北风裹着细雨，身着单薄的巧珍在台上冻得身上发抖脸上起疹，但仍然在很投入地表演，雨点飘落在她的脸上，飘落在她的身上，戏装湿了，彩鞋湿了。她的手发僵，腿发直，可是一颗心却滚烫滚烫。知情知义的观众被感动得流泪了，他们静静地站在雨中，竟没有一人离开。巧珍也被观众的情意感动得流泪了。那一刻台上台下心相融情相通，产生一种特有的共鸣，这互相感染的场面，只有深爱着楚剧的张巧珍和深爱着张巧珍的楚剧观众才能抒写。从这场面中我们看到的是巧珍对观众的一腔真情、看到的是观众对楚剧、对他们心中敬仰的艺术家张巧珍的一腔真情。
[巧珍录音：我没有想到冷，我想到的是剧中的人物，我想到要给观众带来美的享受，我冷一下又算得了呢！特别是看到很多观众是从几十里外扛着凳子来看一场戏，多不容易，想到有些老爹爹、老婆婆他们今年看了，（不晓）明年（还在不在）还能不能再来看上我的戏呢。
为了楚剧，张巧珍舍家、舍儿、舍命却无怨无悔。为了楚剧，她年近６０还奔波于四乡八野却乐此不疲。她说她所作的一切都是缘于一个爱字。
徐振基庄五天的春戏就剩下最后一场了，房东吕爱莲一家人谈起张巧珍来依依不舍：
----吕爱莲情不自禁唱《百日缘》“与董郎配夫妻情深意厚”
----叠出张巧珍唱《百日缘》“与董郎配夫妻情深意厚”
徐振基庄的最后一场演出开锣了。我静静地坐在台下,再一次用心观赏着这位艺术家的风采。应该说通过几天的采访，我离她更近了，可此刻坐在台下的我，却对这位艺术家产生了一种熟悉的陌生，我知道，这是一份仰慕和敬重，这是我从事戏曲编辑以来，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对一位演员、对一个剧种产生的仰慕之情。
正在我静神观戏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出锣鼓乐队声
循声望去，一幅从未见过的场景映入眼帘；夜空下的空旷田野上，一队星星点点的火把正在锣鼓的敲击声中绵延前进。身旁的乡亲们兴奋地大叫着“来送腰台了”！“送腰台”！我心中掠过一阵惊喜，因为我知道“送腰台”就是戏演到一半时乡亲们将土酒、腊肉、水果等礼品送到台上答谢演员的一种流传于湖北民间的风俗，它通常是邻村的百姓发起的。因为看了不花钱的戏，纯朴的百姓便选择了这样的一种酬谢的形式。可这一切我只是听说过，一直渴盼着能亲眼目睹，而今天却能有幸如愿以偿，这对于我来说，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当我再次向田野看去的时候，一个更为壮观的场面出现了：
——叠出鞭炮声
火把，不知什么时候扩展到了四面八方．整个夜空已被熊熊火光映得一片火红。我知道，那是四乡八邻的乡亲们蜂拥而至了。喧闹的锣鼓．敲打着农家的喜庆汇集在台口；通亮的火把，燃烧着纯朴的热情汇集在台口，……那一刻，我看清了那一张张映在火把下的乡亲的脸。那上面写满了满足和真诚。我的视线转向张巧珍，她正一遍遍向乡亲们揖手鞠躬，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泪光般的晶莹。那一刻，我整个被这种仪式般的场面震撼了。我忽然明白了张巧珍为什么会为楚剧舍家、舍儿、舍命而无怨无悔；也忽然明白了乡亲们为什么为楚剧、为巧珍而风雨相随。
现在，“送腰台”的“纯谷酒”就摆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这是临别时剧团送给我的，这坛酒也许并不值钱，但在我心中，它却价值千金。因为它盛装的，是这方水土的百姓对楚剧深深的爱，浓浓的情，正是这份爱温暖着张巧珍和她的同事们在楚剧舞台上辛勤耕耘的脚步；正是这份情，滋养着楚剧这颗艺苑奇葩，栉风沐雨，四季常青。
——锣鼓乐队声扬起
附唱词：
《百日缘》唱词：
七仙女：与董郎配夫妻情深意厚，恨父王御旨下拆散鸾俦。
董郎夫他在那前面行走，哪知道张七女要归斗牛。
将身来在三岔路口，请董郎缓缓走暂把步留。
《寻儿记》唱词：
孙淑林：思儿寻儿儿无望，单鞋一只陪伴娘。
问遍千街万条巷，不知我儿在何方。
孤单单朝朝暮暮把儿想，悲切切日日夜夜思儿郎。
可怜我腹空怎把肌饿挡，可怜我衣单怎把风雪防。
人间甜果遍地长，唯有我专把苦果尝。
寻儿只剩一口气，何日里才得见我那苦命造孽的儿女，
我的心肝宝贝小儿郎，娇儿一双啊！
《李双双》唱词：
李双双：孙家庄变了样，今年的庄稼不平常，
棉花白谷穗黄，五谷杂粮都有堆满了仓，
猪也喂得肥，牛也长得壮，鸡鸭成群鱼满塘，
上交任务完成得好，家家都有剩余呀粮，
彦方嫂上了光荣榜，桂英二香把模范当，
大凤变成了劳动手，大婶也经常受表扬，
队里越来起越兴旺，一天更比一天强。
作者：武汉电台柳莺、俊杰(2004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