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道林·格雷的画像(前两章)
2013-07-11 14:00阅读:
大一时的我是多么闲……不过我现在也还是很爱王尔德!
序言
艺术家是美好事物的创造者。
艺术的目的是展现艺术本身而隐藏艺术家。
评论家是能将自己对美好事物的感受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或一种全新的存在的人。
评论的最高与最低形式都是通过自传的方式表现出来。那些在美好的事物中发现丑恶的意义的人是道德败坏而毫无魅力的。
这是一种过错。
那些在美好事物中寻觅到美好意蕴的人是有教养的。对他们来说,希望永远存在。
他们是被选中的幸运儿,美好的事物在他们眼中单单意味着美本身。
书没有道德与不道德之分,只有写得漂亮不漂亮之说。
这就是全部。
19世纪对现实主义的厌恶就如同卡利班(莎士比亚剧本《暴风雨》中人物)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面孔所引发的狂怒。
19世纪对浪漫主义的厌恶就如同卡利班在玻璃上看不到自己的面孔所引发的狂怒。
人类的道德生活组成了艺术家探讨的主题的一部分,但是艺术的德行在于对不完美素材的完美应用。艺术家从不渴望去证明什么,即使真实的事物的确可以被证明。
艺术家从无伦理同情心。
伦理同情心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是一种不可原谅的态度上的怪癖。艺术家没有不健全的,他们可以表现任何事物。
对于艺术家来说,思想和语言是艺术的工具,罪愆和美德则是艺术的素材。
从形式角度来看,所有艺术中的典型是音乐家的创作。
从感性角度来看,演员的技巧才是典型。
一切艺术都曾经是表象和象征。
那些深入表象的人是冒着被自我吞噬的危险这样做的。
那些读懂象征的人是冒着被自我吞噬的危险这样做的。
艺术真正映射的,不是生活,而是观者。
关于某件艺术作品的多样观点说明它是崭新的,复杂的而生机勃勃的。
当舆论是一片反对声浪时,艺术家就自己肯定自己。
我们可以原谅一个做出一样有用事物的人,只要他不自我陶醉。制造一件无用事物的唯一理由是制造者疯狂地喜爱它。
一切艺术的用处都乏善可陈。
道林·格雷的画像
第一章
玫瑰的馥郁芳香溢满了画室,当夏日白昼的微风拂过花园中的树木,紫丁香的浓郁香气或粉红开花荆棘的浅淡芬芳就潜入了敞开的门。
从他依习惯抽着大量烟草并躺在其上的波斯软囊睡椅所在的角落里,亨利·沃顿爵士只能瞄到一株金链花那蜜色的甜美花朵闪现的一丝微光,那些颤动的枝条似乎已难以承受这花朵火焰一般的美丽;飞翔的鸟儿不时地在铺展在巨大的窗前的蚕丝窗帘上落下奇妙的阴影,造成一种转瞬即逝的日式韵味,并让他想起那些试图通过绝对静止的艺术素材来表现速度与动感的,容颜如玉的苍白的东京画家。蜜蜂斜斜掠过未切割的长草或是单调地绕着散落的忍冬那金色蒙尘的绒角所发出的沉闷的嗡嗡声,似乎使这种寂静愈发沉重了。伦敦模糊的喧嚣如同一架遥远的风琴奏出的低音。
在房间中央,夹在一个笔直的画架上的,是一个俊美非凡的年轻男人的等身肖像。在它前面一段距离之外,坐着创作它的艺术家——贝斯·哈沃德。数年前他的突然消失在当时勾起了公众惊人的兴趣,也给相当多的奇特猜想提供了发展空间。
当画家凝视着这个他如此纯熟地用自己的艺术映射出来的优雅而美丽的形象时,一抹愉悦的笑意掠过了他的面庞,并且流连不去。但他突然站了起来,并阖上双眼,将手指搭在眼睑上,仿佛正试图将一个他唯恐会从中醒来的奇妙梦境铭刻在脑海中。
“这是你最好的作品,贝斯,是你创作过的最好的作品,”
亨利爵士倦怠地说,“你明年一定要把它送去Grosvenor。皇家美术院过于庞大又过于庸俗。无论何时我去那里,要么就是人太多以至于我什么画也看不到,简直糟糕透顶,要么就是画太多以至于我什么人也看不到,更是让人难以忍受。Grosvenor确实是唯一合适的地方。”
“我不认为我应该将它送到任何地方,”他答道,用那种他在牛津时曾被朋友取笑过的古怪方式甩着头,“不,我不会把它送到任何地方。”
亨利爵士抬高眉毛,在从他那支沉重而加了鸦片的香烟里吐出的,以奇特的螺旋形旋转上升的轻薄的白色环状烟雾中诧异地看着他。“不把它送到任何地方?为什么呢,我亲爱的朋友?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你们画家是多么奇怪的家伙啊!你用尽一切方式去争得声誉,可一旦如愿以偿,你似乎又想把它抛弃。你这样做是很愚蠢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样事物比被人们谈论还要糟糕,那就是不被人们谈论。像这样的一幅肖像会让你从英国所有的年轻人中脱颖而出,并且被所有曾经有能力去感受这些的老年人所嫉妒。”
“我知道你会笑话我,”他答道,“但是我真的不能展出它。我在这里面投入了太多的自我。”
亨利爵士在睡椅上舒展开身体,大笑起来。“是的,我知道你会这样,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是千真万确的。”
“投入了太多的自我!依我看来,贝斯,我从不知道你竟如此虚荣;而且我实在看不出,有着一张粗砺而刚硬的脸和一头煤炭一样的黑发的你,和这个仿佛是用象牙和玫瑰叶片塑成的阿多尼斯(美少年)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怎么说呢,我亲爱的贝斯,他是一个纳希瑟斯(神话里化作水仙的美少年),而你——好吧,你当然拥有一个知性的外表,不过仅此而已。但是美,真正的美,在知性的外表浮现时就已经消逝。智慧本身就是一种张扬的形态,它破坏了所有容颜的和谐之美。当一个人坐下思考的瞬间,他所剩下的就只有一个鼻子,或一个前额,或与之相类似的可厌事物。看看那些学术领域里的成功人士吧。他们是多么的不堪入目啊!当然,神职人员除外。话说回来,在教堂里他们从不思考。一个主教八十岁时持续宣讲的还是他十八岁时学会的那些东西,这就很自然地让他看起来总是那么高深莫测。你这个神秘的年轻朋友——你从未告诉我他的名字,可他的肖像确实迷住了我——就从不思考。我非常确定这一点。他是那种应该总是在我们无花可賞的冬天或在我们想要忘却理智的夏天出现的美丽生物。不要过分夸大你自己,贝斯,你和他毫无相似之处。”
“哈利,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艺术家说,“我当然不像他。我很有自知之明。事实上,如果我像他,我应该感到遗憾。你在耸肩?我是说真的。对于所有在肉体上或是精神上与众不同的人来说,都存在着一种宿命,这种宿命似乎一直尾随着历史中那些王者蹒跚的脚步。人最好还是不要异于大众。在这个世界上,那些丑人和蠢材反而获益最多。他们可以不拘坐姿,也可以在剧目上演时大打呵欠。如果说他们从不知道何谓成功,那至少他们也无需了解何谓失败。他们过着我们所有人本应过着的生活——安静的,平凡的,远离忧患的。他们既不损害他人,也不被他人所损害。哈利,你的阶级地位和财富;我的智慧,正如它那样——我的艺术,管它到底值多少;道林·格雷的美丽外貌——我们必须为上帝赐予我们的这些事物忍受苦痛,难耐地忍受。”
“道林·格雷?那是他的名字吗?”亨利爵士问道,穿过画室向贝斯·哈沃德走去。
“是的,那是他的名字。我本不想告诉你的。”
“可为什么呢?”
“哦,我无法解释。当我极度喜爱某些人时,我从不把他们的名字告诉任何人。那就像是交出了他们的一部分。我从小就酷爱守口如瓶。这似乎是唯一能使现代生活在我们眼中变得神秘而又美妙的方式。只要人们把它掩藏起来,普通的事物也会变得玄妙。现在当我离开城镇,我从不告诉人们我的目的地。如果我说了,我就会丢掉所有的乐趣。我敢说,这是个愚蠢的习惯,但不管怎样,它似乎给一个人的生活增添了许多浪漫情调。我想你大概认为我愚不可及吧?”
“一点也不,”亨利爵士回答说,“一点也不,我亲爱的贝斯。你好像忘记了我已经结婚了,而婚姻的魅力之一就在于,它营造出了一种对双方而言都完全有必要用谎言来维持的生活。我从不知道我妻子在哪里,我妻子也从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当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们有时候会见面,当我们一起外出用餐,或是要去公爵府邸时——我们用最严肃的表情给彼此讲述最荒谬的故事。我妻子十分精于此道——事实上,比我擅长多了。她从不会记混她的约会,而我恰恰相反。但是当她找到我的漏洞的时候,她从不横加指责。有些时候我希望被她斥责,然而她极少取笑我。”
“我对你谈论你的婚姻生活的方式很反感,哈利,”贝斯·哈沃德说道,信步向着通往花园的那扇门走去,“我相信你的确是一个好丈夫,可你却对自己的美德感到彻头彻尾的羞耻。你真是一个非凡的人物。你从不谈论道德之类的事情,但你又从未做过一件错事。你的犬儒主义只不过是种姿态而已。”
“表现自然也不过是一种姿态,而且还是我知道的最令人恼火的姿态,”亨利爵士叫道,大笑起来;这两个年轻人一起走到花园里,并在一张处于一株高高的月桂灌木的阴影里的长竹椅上坐了下来。阳光滑过闪闪发亮的树叶,白色雏菊在草地上轻轻颤动。
一段时间之后,亨利爵士掏出了他的怀表。“恐怕我不得不离开了,贝斯,”他嘟哝道,“但在我走之前,你一定得回答我刚才提的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画家说,双眼紧盯着地面。
“你很清楚。”
“我不清楚,哈利。”
“好吧,我来告诉你什么问题。我想让你向我解释,为什么你不会展出道林·格雷的肖像。我要听真正的原因。”
“我已经告诉了你真正的原因。”
“不,你没有。你说那是因为你在那里面投入了太多自我。现在看来,那是幼稚的想法。”
“哈利,”贝斯·哈沃德说道,直直地看着他的脸,“每一幅充满绘画者情感的肖像都是艺术家本人的,而不是模特的。模特只不过是一个事件,一个场面。与其说他是那个被画家展现出来的人,还不如说是画家在彩色画布上描绘了他自身。我不会展出这幅画就是因为我害怕它会泄露我灵魂深处的秘密。”
亨利爵士笑出了声。“那所谓的秘密又是什么?”他问道。
“我会告诉你的,”哈沃德回答,但是他脸上浮现了一种困惑的表情。
“我满怀期待,贝斯,”他的伙伴又说道,瞥了他一眼。
“哦,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哈利,”画家答道,“而且我觉得你很可能无法理解这个。也许你都不会相信。”
亨利爵士微微一笑,俯下身去,从草坪中摘下一朵有着粉红花瓣的雏菊把玩。“我十分肯定我能理解,”他回复道,专注地凝视着那个小小的,有着白色绒羽的金色花盘,“至于会不会相信,我什么都能相信,不管他们听起来是多么的荒诞不经。”
风从树上吹落纷飞花雨,那些有着点点花斑的硕大的紫丁香在沉滞的空气里回旋飞舞。一只蟋蟀在墙根唱起歌来,一只又长又瘦的蜻蜓扇着它棕色的纱翼滑过,仿佛一条蓝色的细线。亨利爵士觉得他似乎可以听到贝斯·哈沃德的心跳声,他想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
“故事就是这么简单,”过了一会儿,画家开口了,“两个月以前我参加了一场在布兰顿夫人的宅邸举办的聚会。你知道,我们这些穷画家不得不时时刻刻向社会自我推销,只为了提醒公众我们不是野蛮人。就像你曾经告诉我的那样,穿上一套晚礼服,再配上一条白领带,任何人——哪怕是个伐木工——都能赢得文明有礼的名声。这么说吧,当我在那个房间里呆了大约十分钟,并和一群修饰过度的贵妇还有沉闷乏味的院士交谈之后,我突然察觉到有人在看着我。我半转过身,然后第一次见到了道林·格雷。当我们目光相遇,我感觉自己渐渐血色全无。一种奇异的恐怖感袭击了我。我明白自己正和一个拥有绝世外貌的人面对面,他的形象是如此迷人,以至于只要我允许,它就可以蛊惑我的整个天性,整个灵魂甚至是我仅有的艺术本身。在我的生命中不需要任何外来影响。哈利,你清楚得很,我本质上是一个多么独立的人。我一直都是自己的主人,至少在我遇见道林·格雷之前是这样。然后——可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解释这个。某些东西似乎在告诉我,我现在正处于生命中一次严重危机的边缘。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命运已经为我准备好了绝妙的极乐与绝顶的伤悲。我害怕起来,于是转身想离开房间。不是直觉让我这么做的,而是懦弱。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试图逃跑。”
“直觉和懦弱根本是同一样事物,贝斯。直觉不过是那东西的官方名称。就是这样。”
“我不相信这个,哈利,而且我也不信你会相信。然而,无论我的动机是什么——它可能是骄傲,因为我曾经异常自满——我确实向门冲去。当然,在那里,我撞上了布兰顿夫人。‘你不是这么快就要逃跑吧,哈沃德先生?’她尖声叫道。你知道她那个异常尖利的嗓音吧?”
“当然,除了美丽,她在各方面都很‘孔雀’。”亨利爵士说道,用他细长而神经质的手指将雏菊撕成一片一片。
“我没办法摆脱她。她领着我去拜见王族,那些拥有勋章和绶带的人和那些戴着庞大的头饰还长着鹦鹉鼻的老女人们。她把我说成是她最亲密的朋友。我以前只见过她一次,可她记住了这个并且将我以名人的身份对待。我肯定我的一些作品在当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至少它们曾经被19世纪永恒的标准——那些闲杂小报喋喋不休地谈论过。突然间,我发觉自己正和那个外貌极大地刺激了我的年轻人面对面。我们站得如此之近,几乎靠在一起了。我们的目光重逢了。这样做是很鲁莽,不过我请布兰顿夫人向他介绍我了。话说回来,也许这也没那么鲁莽。这只是单纯的无可避免罢了。即便没有任何介绍,我们也会互相交谈的。对于这点我很确定。道林后来这么和我说过。他也觉得我们是命中注定要认识彼此的。”
“那么布兰顿夫人是怎样描述这个美妙的年轻人的?”他的伙伴问道,“我知道她酷爱给她所有的客人做迅速简介。我还记得她带我去见一个周身都是订单与彩带的粗暴的红脸老绅士,并用一种屋里所有人都能听见的悲惨的‘私语’在我耳边嘶嘶地说出令人惊骇万分的细节。我干脆地逃掉了。我喜欢自己去认识他人。但是布兰顿夫人对待她的客人无疑就像一个拍卖商对待他的货品。她要么就彻底忽略对他们的介绍,要么就把他们的一切都告诉你,除了你想知道的那些。”
“可怜的布兰顿夫人!你对她太苛刻了,哈利!”哈沃德无精打采地说。
“我亲爱的朋友,她本想举办一场沙龙,结果却只是成功开办了一个餐馆。我怎么可能赞赏她?不过告诉我,她说什么关于道林·格雷的事啦?”
“哦,某些类似这些的东西,‘富有魅力的男孩——他可怜的亲爱母亲和我是不可分离的密友。实在想不起他是做什么的了——恐怕他——没有工作——哦,对了,弹钢琴——要么就是拉小提琴,亲爱的格雷先生?’我们俩简直忍俊不禁,就这样立刻成了朋友。”
“欢笑绝不是一段友谊的糟糕开始,而且它还可以带来最好的终结。”年轻的爵士说道,又摘了一朵雏菊。
哈沃德摇了摇头。“哈利,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友谊,”他喃喃道——“这样说来,你也不懂什么叫敌意。你喜欢任何人,这也就是说,你对所有人都漠不关心。”
“你是多么可怕的不公正啊!”亨利爵士叫道,把他的帽子转回来,并望向如纠缠在一起的光滑银丝般缓缓飘过好似空心土耳其玉的夏日天空的纤细云朵。
“我本应如此认为,哈利。但是按你的分类标准,我几乎连熟人都算不上。”
“我亲爱的老贝斯,你可不仅仅是个熟人而已。”
“也决够不上是个朋友。我想,大概是某种意义上的兄弟?”
“哦,兄弟!我才不在乎兄弟。我的哥哥们老不死,而我的弟弟们看起来只是行尸走肉。”
“哈利!”哈沃德轻呼,皱起了眉头。
“我亲爱的老伙计,别那么较真。不过我就是无法不厌恶我的亲人们。我猜这可能是因为我们之中没人能忍受有其他人和我们拥有同样的缺点。我真同情那些对他们所谓的‘上流社会的陋习’感到愤恨难当的英国平民。这群愚民觉得烂醉、蠢笨和无耻都应该是他们自己的特权,所以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人出了洋相,那他就是侵入了他们的禁地。可怜的Southwark走进离婚法庭的时候,他们是多么的义愤填膺啊!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90%的无产阶级都做不到活得问心无愧。”
“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同意,而且,我还要说,哈利,我很确定你也一样。”
亨利爵士摸了摸他尖尖的棕色胡须,用一柄带穗的黑檀木手杖轻敲着他的漆革长靴。“贝斯,你是个多么标准的英国人啊!这是你第二次得出这个结论了。假设某人给一个真正的英国人提了一个主意——通常是一件鲁莽的事情——他做梦也不会去考虑这个主意是对是错。他唯一挂心的是那个人本身到底相不相信它。你看,对一个观点的评价竟然和那个提出它的人的诚意毫无关联。事实上,很可能这个提议者越没诚意,这个主意就会越高明,因为这样一来它就不会被他的需求、他的渴望或是他的偏见所影响。然而,我可不想和你谈论政治学、社会学或是形而上学。比起原则我更喜欢人,而且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毫无原则的人更招我喜爱的了。再告诉我更多道林·格雷先生的事吧。你多久见他一次?”
“每天都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已经离不开他了。”
“多不可思议啊!我还以为你除了你的艺术什么都不会在乎呢。”
“现在他就是我全部的艺术,”画家严肃地说,“哈利,有时我会觉得,世界历史上只有两个重大时期。第一个是新的艺术媒介出现的时期,而第二个是新的艺术缪斯出现的时期。油画的发明对威尼斯人有多重要,阿多尼斯的脸庞对希腊晚期的雕塑有多重要,道林·格雷的容貌在将来的某一天对我就会有多重要。这不仅仅是说我勾画他,描摹他,速写他。当然,这些我全做过。但是他于我而言远远不只是一个模特或是一个静物。我不会跟你说什么我对自己对他做过的事情感到不满意,或是他的美是那样的难以形容以至于艺术无法表述。没什么是艺术所不能表现的,并且我清楚,我遇见道林·格雷后创作的作品是优秀的,是我一生中创作过的最高妙的。可是在某种奇怪的层面上——我怀疑你是否可以理解——他的存在让我窥见了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一种崭新的风格模式。我重新认识一切,我重新理解一切。现在的我可以以一种曾不自知的方式重塑生活。‘苦思中的迷梦’——这话是谁说的来着?我忘了,但这就是道林·格雷之于我的意义。这个少年简单的出现——他在我看来不过是个少年,尽管实际上他已经过了二十岁——他简简单单的出现——啊!我怀疑你真能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吗?不知不觉中,他就为我定下了一间全新的学院的准则,这间学院拥有浪漫主义的所有激情热诚与希腊精神的所有完美之处。灵与肉的无上和谐——那意味着多少啊!我们是疯了才把它们给生生拆开,还捏造了一种粗俗的现实主义和一种虚渺的理想主义。哈利!你要是知道道林·格雷对我的意义就好了!你还记得那幅Agnew开了个骇人的高价,而我依然拒不放手的风景画吗?那是我曾创作过的最好的作品之一。那么它为什么是呢?因为,当我在画它的时候,道林·格雷正陪伴在我身边。某些微妙的影响从他身上传给了我,然后有生以来首次,我在那平坦的林地上看到了我曾不停追寻又不断遗失的奇迹。”
“贝斯,这太匪夷所思了!我一定得见见道林·格雷。”
哈沃德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并在花园里踱来踱去。过了一段时间他走了回来。“哈利,”他说,“道林·格雷对我来说,单纯的是一个艺术的诱因。你在他身上也许什么都找不到。在我的作品中,他从未比没有任何他的画像在世前更有存在感。正如我说过的,他是一种新形式的载体。我在既定规则的转弯处,在既定色彩的可爱处与微妙处发现了他。仅此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愿展出他的肖像?”亨利爵士问道。
“因为,尽管是非自愿的,我已经在它里面融入了一些对于这个奇妙的艺术品的偶像崇拜,当然,我是从没想过要把这个告诉给他的。他完全不知情。他也永远不需要知情。但是舆论也许会看出这一点,而我绝不会把自己的灵魂暴露在他们浅薄无知而好管闲事的眼前。我的心灵绝不会被放在他们的显微镜下观察。这幅画中有我太多的自我了,哈利——太多的自我!”
“诗人就没你那么谨小慎微。他们明白激情对公众有多大的影响力。如今,一颗破碎的心可以等价成无数出版物。”
“我憎恨诗人就是因为这个,”哈沃德叫道,“艺术家应该创造美好的事物,但决不应在其中灌注他们自己的生活。我们活在一个人们把艺术当作一种自传形式的时代。我们已经遗失了美的抽象意义。总有一天我会向世界展示这一点的,而正因为这个,世界将永远不会看到我所作的道林·格雷的画像。”
“我认为你大错特错,贝斯,不过我不会和你争辩。这只不过是曾经被争论过的智慧的流失而已。告诉我,道林·格雷非常迷恋你吗?”
画家思索了一段时间。“他喜欢我,”短暂的停顿后,他说道,“我知道他喜欢我。我自然总是极力夸赞他。我在对他说一些我清楚自己日后会后悔的话的这种行为中找到了一种诡异的乐趣。就像一条定律一样,他对我而言魅力非凡,我们会坐在画室里谈天说地。然而,不时地,他会表现的极端浅薄,并且似乎以打击我为莫大的享受。哈利,每当那时我都会觉得,我把自己的整个灵魂交给了一个将它当作是外套上配的一朵小花,他虚荣心的一种小装饰品或是一个夏日的一件小饰物的人。”
“贝斯,夏日总是流连不去的,”亨利爵士喃喃地说,“也许你会比他更早感到厌倦。这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是无疑的,天赋比美丽留存得要久。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要坚持用过度的教育来自我折磨。我们想要在为存在而进行的野蛮斗争中拥有一些永恒的东西,因此我们用垃圾和事实充塞自己的头脑,就为了保住自己地位的愚蠢的希望。通过完整的精英教育的人——这就是现代的理想生物。而他们的头脑简直可怕至极。那就像是一家古董店,到处都是怪物和尘埃,同时所有的东西都贴着远超所值的价码。同样的道理,我打赌你会首先腻烦。总有一天你会看着你的朋友,觉得他似乎之于你不过是一个绘画模板,要么就是你再也不会喜欢他的色彩风格或是其他的什么。你会在心底恶毒地诅咒他,同时坚持认定他待你十分差劲。当他再找你的时候,你会变得极端冷漠并毫无兴趣。那将是一个巨大的遗憾,因为它会改变你。你给我讲的这些真是一段罗曼史,一段人们也许会称之为艺术的罗曼史,而任意的罗曼史会带来的最坏影响就是它让人变得无比现实。”
“哈利,别那么讲话。道林·格雷的形象无疑会支配我的余生。你不了解我的感受。你太没常性。”
“啊,我亲爱的贝斯,那正是我能感受到它的原因。那些信仰坚定的人只能看到爱琐碎的一面,只有那些毫无信仰的人才能看透爱的悲剧性。”亨利爵士用一个雅致的银盒子点着了火,开始以一种洋洋自得的方式吞云吐雾,仿佛他刚刚用一个短语概括了整个世界的秘密。常春藤绿漆一般的叶片因麻雀的吱喳叫声而簌簌颤动,白云的暗影如雨燕一样在草地上自我追逐。这花园是多么的生机盎然啊!他人的表情又是多么的快乐啊!——
对他来说,那似乎比他们的观点令人高兴得多。一个人自身的灵魂和他友人的热情——这些是生命中最迷人的事情。带着静静的愉悦,他在脑中勾画出那场因为和贝斯·哈沃德一起呆了这么长时间而错过的乏味的午餐的场景。如果他去了他姑母家的话,他肯定会在那儿见到Goodbody爵士,然后整场谈话都会围绕着穷人的援助问题和建造模特宿舍的必要性问题展开。每个阶层都会宣讲那些在他们自己的生活中毫无用武之地的美德的重要性。富人会谈到节俭的价值,而懒人会滔滔不绝地宣传劳动的高贵。逃离了所有这一切真是令人心满意足!当想到他的姑母的时候,他脑中灵光一闪。他转向哈沃德说道:“我亲爱的朋友,我刚刚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了,哈利?”
“我在哪听过道林·格雷的名字。”
“在哪儿?”哈沃德轻轻皱了皱眉,问道。
“别那么吓人,贝斯。是在我姑母Agatha的宅邸。她告诉我她在伦敦东区发现了一个愿意帮助她的可爱的年轻人,而他的名字就叫道林·格雷。我不得不指出她从未告诉过我他长得很好看。女人毫无审美眼光,至少好女人没有。她告诉我他非常热心而且人品极佳。于是我立即在脑海中勾画出了一个戴着眼镜,头发稀疏,满脸雀斑,还拖着大脚板沉重地走来走去的形象。我真希望我当时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我非常高兴你不知道,哈利。”
“为什么?”
“我不想让你见他。”
“你不想让我见他?”
“一点也不。”
“道林·格雷先生正在画室里等您,先生。”管家走进花园报告说。
“现在你必须向他介绍我了。”亨利爵士叫道,大笑起来。
画家转向他那站在阳光中,周身闪闪发亮的仆人:“帕克,请格雷先生等一会,我几分钟后就到。”那个男人鞠了一躬,转身走开了。
然后他看向亨利爵士。“道林·格雷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他说,“他是一个单纯又美丽的生物。你姑母关于他的评价十分准确。不要糟蹋他。不要试着去影响他。你不会带给他什么好影响的。世界如此广阔,而且有如此多的奇人生活其中。不要从我身边夺走那个唯一将他所拥有的魅力都馈赠给我的人:我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生命是靠他来维持的。记住了,哈利,我信任你。”他一字一句地说,那些话语似乎是违背了他的意愿,从齿缝里硬挤出来的。
“你胡说些什么呀!”亨利爵士笑着说,他拉着哈沃德的胳膊,几乎是把他拽进了房子。
第二章
一进屋他们就看到了道林·格雷。他坐在琴椅上,背对着他们,正在翻舒曼的《森林风景》的一册乐谱。“你一定得把这个借给我,贝斯,”他叫道,“我想学它们。它们实在是太迷人了。”
“那完全取决于你今天坐的怎么样,道林。”
“哦,我已经受够静坐了,而且我也不想要一幅自己的等身大肖像。”少年答道,任性而气恼地从琴椅上转了过来。当他看到亨利爵士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一抹淡淡的红晕染上了他的脸颊,接着他站了起来。“请你原谅,贝斯,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道林,这位是亨利·沃顿爵士,我的一位牛津旧友。我刚才还在跟他讲你是一个多么优秀的模特,现在你把一切都搞砸了。”
“你没有毁掉我与你会面的兴致,格雷先生,”亨利爵士说道,上前一步并伸出他的手,“我姑母经常向我提起你。你是她最喜爱的人之一,而且我恐怕,你也是她的受害者之一。”
“我现在已经在Agatha夫人的黑名单里了,”道林带着一种顽皮的忏悔表情回答说,“我发过誓上周二要陪她去一家位于Whitechapel的俱乐部,可我给忘了个一干二净。我们本来要表演一段二重奏的——三段二重奏,我相信。我不知道她会对我说些什么。我怕得连电话都不敢打。”
“哦,我会帮你和我姑母和好的。她对你可是着迷万分。而且我不认为你的缺席会带来什么真正的恶果。观众大概会觉得那是一段二重奏。当Agatha姑母坐在钢琴前的时候,她绝对可以制造出堪比两个人的噪音。”
“那对她来说真是可怕,对我来说也不是很愉快。”道林大笑着回答。
亨利爵士凝视着他。是的,他毫无疑问的俊美非凡,他那弧线完美的红润的嘴唇,他那直率的碧蓝色眼睛,他那卷曲的金发无不证明了这一点。他脸上有一种能让人在一瞬间就信任上他的东西。年轻的全部真挚和年轻的所有热诚的单纯都在那里。人们会觉得他远离尘嚣。难怪贝斯·哈沃德会敬慕他。
“你太具有从事慈善事业的魅力了,格雷先生——有魅力得过了头。”亨利爵士滑倒在躺椅上,打开了他的烟盒。
画家一直在忙着调色和准备画笔。他看起来忧心忡忡,而当他听到亨利爵士的最后一句评论时,他扫了一眼爵士,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哈利,我今——天就想画完这幅画。如果我请求你离开的话,你会认为我十分失礼吗?”
亨利爵士微笑起来,看着道林·格雷。“我应该走吗,格雷先生?”他问道。
“哦,请别这样,亨利爵士。我看得出来贝斯现在心情不好,而我无法忍受情绪低落的他。而且,我想让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适合从事慈善事业。”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告诉你这个,格雷先生。这是一个太过沉闷以至于人们只能严肃地谈论的话题。但是既然你已经请我留下了,我显然就不应该逃跑。你不是真的介意吧,贝斯,难道不是吗?你总是告诉我你喜欢你的模特有个可以聊天的人。”
哈沃德咬了咬嘴唇:“如果道林希望的话,你当然必须留下。道林的突发奇想对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而言都是戒律。”
亨利爵士戴上了他的帽子和手套。“贝斯,你太咄咄逼人了,但恐怕我不得不离开了。我约好了要在Orleans见一个人。再会了,格雷先生。挑个下午到Curzon街来拜访我吧。五点的时候我通常都在家。要来的时候提前写信告诉我一声。如果错过了你,我会倍感遗憾的。”
“贝斯,”道林·格雷叫道,“如果亨利·沃顿爵士要走,那我也要。你画画的时候从不开口,而一直站在台上做出一副愉快的表情简直愚蠢透顶。让他留下来。我坚持。”
“留下,哈利,对道林行行好,也对我行行好,”哈沃德说道,专心地盯着他的画,“他说的太对了,我创作时从不开口,也从不倾听,这对我不幸的模特来说一定沉闷至极。我请求你,留下来。”
“那我那个等在Orleans的客人要怎么办?”
画家大笑起来:“我不认为这会带来什么麻烦。重新坐下吧,哈利。现在,道林,登上那个台子,不要动得太厉害,也不要听亨利爵士说的话。除了我这个特例,他对他所有的朋友都造成了极坏的影响。”
道林·格雷以一种年轻的希腊殉难者的气势登上了台子,向他已经喜欢上了的亨利爵士撅了噘嘴以示不满。他和贝斯完全不像。他们有了一次愉快的会面,而且他的声音如此动听。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对他说:“你真的是一个坏榜样吗,亨利爵士?像贝斯说的那样坏?”
“好影响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格雷先生。所有的影响都是不道德的——从科学的观点来说。”
“为什么呢?”
“因为影响某人就意味着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他。他不会思考自己本身的想法,也不会因自己本身的激情而燃烧。他的美德对他本人而言并不真实。他的罪过,如果真有罪过这种东西的话,是借来的。他成为了另外某人的音乐的回声和一部并非为他所写的剧目的演员。生活的目的是自我提高。尽可能完善自己的天性——这就是我们每个人在这里的原因。如今人们畏惧自我。他们已经忘却了最高的责任是对自己负责。当然,他们是仁慈的。他们给饥者喂食,给乞丐穿衣。然而他们自己的灵魂却无食可喂,无衣可穿。我们的种族已经丧失了勇气。也许我们从来就没拥有过它。社会的威慑力,也就是道德的根基;上帝的威慑力,也就是宗教的秘辛——这就是掌控我们的两样事物。而且——”
“把你的头向右转一点点,道林,像个好男孩那样,”画家说道,沉浸在他的工作中,仅仅意识到了有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情绪出现在了少年眼中。
“而且,”亨利爵士继续说着,声音低沉如乐,用他那种如在伊顿的日子里一样作为个人标志的优雅形式挥舞着手,“我相信如果一个人能够完满地度过一生,能够展现出他所有的感受,能够表达出他所有的思绪,能够实现他所有的梦想——我相信这个世界就能够感到极致的全新的快乐冲击,以至于我们将能够忘记所有中世纪的弊病,重返理想的希腊时代——也可能是重返某个比理想的希腊时代更美好,更富有的时代。但即使是我们中最勇敢的人也自我畏惧。远去的蛮荒时代给我们留下了悲剧性的,掌控我们生命的幸存事物——自我否定。我们因自己的推拒而受到惩罚。每一个我们试图压制的冲动都滞留在脑海中并毒害着我们。肉体曾经犯过罪,并因它的罪过而消亡了,因为这种行为是一种涤罪的方式。那时除了重拾的欢乐和奢侈的悔恨之外,什么也不会留下。唯一一个逃离诱惑的方法就是向它让步。如果你抗拒它的话,你的灵魂就会因为渴求那些它自我禁止了的东西,因为渴求那些被它荒谬的律令定为怪异而非法的东西而日渐憔悴。有人说过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件都在脑海里发生。也正是在脑海中,仅仅是在脑海中,才存在世界上最不可饶恕的罪行。你,格雷先生,你自己,包括你的红玫瑰一样的青春和白玫瑰一样的童年,就拥有过让你畏惧的激情,拥有过让你恐慌的思绪,拥有过仅靠模糊的记忆就可能让你的双颊因羞耻而染红的白日梦或是其他梦境——”
“停下!”道林·格雷颤抖着喊道,“停下!你迷惑了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有些话可以反驳你,但我想不起来。别说话。让我想一想。或者,至少,让我试着想一想。”
有将近十分钟的时间,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双唇微启,眼睛异常的明亮。他模模糊糊察觉到,全新的影响正作用于他身上。然而对他而言,它们似乎确实来自于他的内心。贝斯的朋友对他说的那些不多的话——那些随性的,肯定的,而且带着任性的悖论的话——拨动了一些从未被触碰过的秘密心弦,他感觉到它们现在正以一种奇异的节奏在律动。
音乐就曾这样刺激过他。音乐曾多次令他感到困扰。但是音乐并不清楚。它不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反而更像另一场我们自己制造的骚乱。话语!单纯的话语!它们是多么的恼人啊!它们是多么的清晰,多么的生动,又是多么的残酷!没有人能从中逃离。还有,它们有着一种多么微妙的魔力啊!它们似乎可以将塑料制品化为虚无,也可以让它们自身的音韵如弦乐或琵琶曲一样动听。单纯的话语!还有什么像话语这样真实的呢?
是的,他的童年时代的确有过令他无法理解的事物。现在他可以理解它们了。对他来说,生命突然间变得如火焰一般绚烂多彩,就好象他曾经一直在火中行走。为什么他从前不了解这些呢?
亨利爵士带着微妙的笑意凝视着他。他精确地知道每一个应该保持沉默的心灵时刻。他被勾起了极大的兴趣。他对他的话语造成的出其不意的效果感到惊讶,并想起了他十六岁那年读过的一本书,一本展示给他许多前所未知的事物的书,他猜想道林·格雷是否也正在体验类似的感受。他只不过是向空中射了一箭。它命中靶心了吗?这个少年是多么的迷人啊!
哈沃德用他独有的那种,只有力量才能创造的,能够完美而精妙地修饰艺术的不可思议的大胆笔触创作着。他没有注意到这段寂静。
“贝斯,我站累了,”道林·格雷突然间叫道,“我一定要出去到花园里坐一坐。这里的空气简直令人窒息。”
“我亲爱的朋友,我很抱歉。我作画的时候无法考虑任何其他的东西。但你从来也没坐得更好过。你刚才是完美的静止。而我已经抓住了我要的效果——半启的嘴唇和明亮的目光。我不知道哈利刚才和你说了些什么,可他毋庸置疑的让你有了最好的表情。我猜他大概是在恭维你。他说的你一个字也别信。”
“你清楚你全部都相信,”亨利爵士说道,用那双迷蒙而慵懒的眼睛看着他,“我会和你一起到花园里去。这画室简直热得烫人。贝斯,给我们拿点冷饮,再加点草莓。”
“没问题,哈利。你按一下铃就行了,当帕克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他你的要求的。我得把背景画完,所以我晚点再加入你们。别总缠着道林。我以前从未有过今——天这么好的绘画状态。这将成为我的代表作。正如它暗示的那样,它就是我的传世杰作。”
亨利爵士走到了花园里,发现道林·格雷正把脸埋在清凉的紫丁香花朵里,饥渴地吸吮着他们的汁液,就好象那是琼浆玉露。他靠近他并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你这么做再正确不过了,”他低低地说,“除了感知什么都不能治愈灵魂,正如除了灵魂什么都不能治愈感知。”
少年站了起来,转过了身。他没有戴帽子,落叶簌簌落在他桀骜的卷发上,弄乱了那金色的流线。他眼中闪着恐惧的光,就像人们突然被惊醒时的反应一样。他雕琢完美的鼻孔翕动着,某种潜藏的紧张情绪让他绯红的唇瓣颤抖起来。
“是的,”亨利爵士接着说,“那就是生命最伟大的秘密之一——用感知来治愈灵魂,同时用灵魂来治愈感知。你是一个美妙至极的生物。你比你自己认为你知道的知道得多,就好象你比你想要知道的知道得少一样。”
道林·格雷皱起了眉头,扭过头去。他情不自禁地喜欢这个正站在他身旁的高挑而优雅的年轻男人。他浪漫的、橄榄色的面容和沧桑的表情吸引了他。在他低沉而慵懒的声音里有些极其迷人的东西。甚至就连他的冰凉的、雪白的、花瓣一般的手都有着难以言传的魅力。当他说话的时候,它们如音乐一般舞动,似乎有着自己独特的语言。但是他害怕他,并且对这种害怕感到羞耻。为什么要让一个陌生人来引导他认识自我呢?他已经认识贝斯·沃尔顿好几个月了,可他们之间的友谊从未改变过他。突然间,一个似乎揭露出了他生命的秘密的人出现在了他的人生中。而且,不管怎么说,有什么好害怕的?他又不是一个中学男生或是一个女孩。被吓到是荒谬的。
“让我们坐到阴影里去吧,”亨利爵士说道,“帕克已经把饮料送来了,而且如果你再在这种强光下呆着的话,你会被晒坏的,那样贝斯就再也不会画你了。你真的绝对不能允许你自己被太阳晒坏。那就不合适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道林·格雷喊道,大笑出声,同时在花园尽头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会影响你的全部,格雷先生。”
“为什么?”
“因为你拥有最光彩夺目的青春,而青春是唯一值得拥有的事物。”
“我可没这个感觉,亨利爵士。”
“不,你只是现在还没有这个感觉。某一天,当你垂垂老矣,皱纹密布,丑陋不堪,当思维的细纹刻进了你的额头,当激情的业火烙上了你的嘴唇,你会有这个感觉的,你会感到了无生趣。现在,无论你走到哪里,世界都陶醉在你的魅力之中。这情况会永恒不变吗?……
格雷先生,你有一张完美无缺的脸。不要皱眉。你确实有。而美是天赋的一种——事实上,它比天赋还要难得,因为它完全无需解释。它是世界上那些伟大存在中的一种,就像是阳光,或是春日,或是我们称作月亮的那个映在暗水里的银贝的影像。这毋庸置疑。它有神圣的自主权。它把那些拥有它的人都变成王子。你在笑?啊!当你失去它的时候你就笑不出来了……
人们有时会说美只是浮于表面的。也许吧,但至少它不像思维那么浅薄。于我而言,美是奇迹中的奇迹。只有鄙陋的人才不以貌取人。这个世界真正的秘密是那些看得见的东西,而不是那些看不见的
……
是的,格雷先生,上帝厚爱你。然而上帝总是很快就夺走他给予的一切。你只有短短数年的时间来活得真切、完美而充实。当你的青春流逝,你的美也会随之消殒,然后你会突然间意识到,你已经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了,要么就是不得不用你记忆中的那些欢悦时刻来满足自己,而这比失败的滋味更加苦涩。它逝去的每一个月都让你更接近可怕的梦魇。时间嫉妒着你,并且向你的纯洁和美丽开战。你会变得面色惨淡,双颊凹陷,还会双眼无神。你会经受难以想象的折磨
……
啊!当你还拥有青春的时候,在意它吧!不要挥霍掉你的黄金时代,不要听信那些乏味的论调,不要试图去挽救注定的失败,更不要纵容你的生命沦落到无知、平庸和低俗的地步。这些是我们年代的病态的目标和错误的理想。生活吧!尽情享用你自身的美好生命!让你的人生毫无缺憾。无时无刻不努力寻找新感受,万事不惧
……
一种新的享乐主义——这就是我们的时代所追求的东西。你也许会成为它的具象化代表。凭借你的魅力,你将无往而不胜。整整一个季节,这个世界都是属于你的
……
我见到你的瞬间就发现,你对自己到底是谁或究竟可能成为谁一无所知。你拥有太多吸引我的特质,以至于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你一些有关你自身的东西。我想到如果你被糟蹋了将是个多么大的悲剧。因为你的青春仅仅会停留短短一段时间——如白驹过隙。平凡的山花谢了又开,下个六月的金链花依然嫩黄如今。这个月里铁线莲就会开出紫色星花,而它的绿叶将年复一年的衬托着那些紫色的光华。然而我们的青春却一去不复返。在我们二十岁时冲击我们的欢乐的脉动渐渐变得迟缓。我们的四肢软化,我们的感官钝化。我们退化为惨不忍睹的傀儡,被我们曾经过于害怕的热情和我们曾经惧于追求的绝顶的诱惑的记忆所纠缠。青春!青春!除了青春,这个世界完全是一片空虚!”
道林·格雷倾听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思索着。紫丁香的汁液从他手上滑落到碎石上。一只毛茸茸的蜜蜂过来绕着它嗡嗡转了一会,接着就在这小花那放射状的椭圆花心上空跳起了舞。他带着一种奇特的兴趣盯着它。每当我们被有着高深寓意的事物惊吓到,被一些我们无法表达的情感触动到,或是被某种突然侵入我们的头脑并要求我们让步的思绪威胁到时,我们就会试图去发展这种对琐碎小事的兴趣。不一会儿,那只蜜蜂飞走了。他看到它爬进了一株Tyrian旋花植物的斑斑点点的喇叭花口。那花似乎在微微颤动,紧接着就轻柔地前后摇晃起来。
画家突然出现在画室门口,并不断发出要他们进去的信号。他们转向彼此,微微一笑。
“我在等你们,”他喊道,“进来吧。光线很不错,你们还可以带着饮料。”
他们站起身来,一起漫步过去。两只绿白相间的蝴蝶从他们身边飘过,一只画眉在花园角落里的梨树上开始歌唱。
“你很高兴见到了我,格雷先生。”亨利爵士看着他说。
“是的,我现在很高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永远都这么高兴。”
“永远!这真是个可怕的词语。每次听到它我都毛骨悚然。女人狂热地喜爱使用它。她们通过试图使它恒久留存而毁掉了每一段罗曼史。它还是个毫无意义的词语。一时的兴致和一生的热情唯一的区别就是一时的兴致留存得更久。”
当他们进入画室的时候,道林·格雷将手搭在亨利爵士的胳膊上。“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让我们的友谊成为一时的兴致吧。”他喃喃低语,因自己的莽撞而脸红,然后就登上了台子,恢复了先前的姿势。
亨利爵士把自己扔进一张宽大的柳条躺椅,凝视着他。除了哈沃德不时地退后几步观察他的作品所发出的声响外,画笔在画布上拖曳和点掷的细微响动是唯一打破寂静的声音。金色的尘埃在滑过敞着的门斜射进来的阳光中飞舞。玫瑰的浓郁芳香几乎覆盖了一切。
过了将近15分钟,哈沃德停止了作画,盯着道林·格雷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又盯着那幅画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咬着他的一只巨大的画笔的尾端皱起眉头。“彻底完成了!”最后,他喊道,弯下身在画布的左下角用朱红的字母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亨利爵士走过来察看这幅画。这确实是一件完美的艺术杰作,同时也是一张完美的肖像。
“我亲爱的朋友,我满怀热情地祝贺你,”他说,“这是当代最漂亮的肖像。格雷先生,过来看看你自己。”
少年突然动了,仿佛从梦中惊醒。
“彻底完成了,”画家重复道,“而且你今天坐得简直是太完美了。我感激不尽。”
“这都是我的功劳,”亨利爵士插话说,“对不对,格雷先生?”
道林没有回答,而是无精打采地走到了他的画前,并转向了它。当他看见它的时候,他退了回来,双颊因喜悦而涨红了一段时间。一种愉悦的神色在他的眼中浮现,好像他刚刚才第一次认识了自己。他一动不动、满怀惊奇地站在那里,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哈沃德在对他说话,但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自身的美像天启一般击中了他。他以前从未感受过这个。贝斯·哈沃德的赞美在他心里不过是友谊带来的一种迷人的夸张罢了。他听过它们,嘲笑过它们,又忘了它们。它们并未影响到他的天性。然后亨利爵士就带着他对青春的奇异的赞颂和对它的短促的严肃的警告来了。是的,总有一天,他的容颜会起皱、会凋萎,他的眼睛会混浊、会失色,他的优雅风度也会崩溃、会损毁。他的双唇将不再绯红,发丝将不再流金。生活将通过蹂躏他的肉体来锻造他的灵魂。他将会变得惹人厌恶、不堪入目又笨手笨脚。
当他想着这些的时候,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匕首一样袭击了他,让他每一根纤细的心弦都颤抖起来。他的双瞳变得像紫水晶一般深邃,上面还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泪雾。他感觉似乎有一只冰做的手压到了他的心上。
“难道你不喜欢它吗?”哈沃德最后叫了起来,有点被少年的沉默刺伤了,他不理解那意味着什么。
“他当然喜欢它,”亨利爵士答道,“谁会不喜欢它呢?这是现代艺术中最伟大的作品之一。我愿意用任何东西和你交换这个。我必须拥有它。”
“这不是我的财产,哈利。”
“那它是谁的?”
“道林的,这还用说?”画家回答。
“他真是个幸运儿。”
“多么可悲啊!”道林·格雷依旧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自己的画像,自言自语道,“多么可悲啊!我会变得苍老可怖,无法见人。但是这幅肖像却会永远保持年轻。它永远也不会比这个特殊的六月的日子更老
……
如果有别的办法就好了!如果是我永远保持年轻,而这幅画会变得衰老就好了!为了这个——为了这个——我可以付出一切!是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我所不能付出的!我可以为它舍弃灵魂!”
“你以前从来不在乎这种布局的,贝斯,”亨利爵士笑着说,“这肯定给你的创作制造了不少麻烦。”
“我应该激烈地反驳你,哈利。”哈沃德答道。
道林·格雷转了过来,盯着他瞧。“我相信你会的,贝斯。比起你的朋友,你更重视你的艺术。我对你而言只不过是一座青铜雕塑。再没有更多了,我敢说。”
画家震惊地看着他。这太不像是道林·格雷会说的话了。发生了什么?他看起来好像很生气。他的脸涨得通红,双颊似乎有火在烧。
“是的,”他继续说道,“我对你来说还不如你的象牙的Hermes或是你的银制的Fuan。你会永远喜爱它们。而你会喜欢我多久呢?我猜,大概到我长出第一条皱纹吧。现在我明白了,不管他是谁,只要一个人失去了他的美貌,他就失去了一切。你的画教会了我这点。亨利·沃顿爵士说的对极了。青春是唯一值得拥有的事物。当我发觉自己要变老的时候,我一定会自杀。”
哈沃德血色渐失,抓住了他的手。“道林!道林!”他喊道,“别那么说话。我从未有过你这样的朋友,而我也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你不嫉妒物质享受,对吗?——
你比他们任何人都强!”
“我嫉妒所有拥有不会凋零的美丽的东西。我嫉妒你为我绘制的那幅肖像。凭什么让它来保存那些我必须要失去的东西?每个流逝的瞬间都从我身上夺走了一些东西又把它们转交给它。哦,如果有别的办法就好了!如果这幅肖像可以改变,而我可以永远像现在这样就好了!你为什么要画它?总有一天它会嘲笑我的——毫不留情地嘲笑我!”热泪盈满了他的眼睛,他甩开了画家的手,跌倒在睡椅上,将脸埋进垫子里,就好象在乞求什么一样。
“你干的好事,哈利。”画家苦涩地开口。
亨利爵士耸了耸肩。“这才是真正的道林·格雷——我说完了。”
“这不是。”
“如果这不是,我该对他做些什么?”
“当我请求你离开时你本该走的。”他低语。
“当你让我留下时我照办了。”亨利爵士如此作答。
“哈利,我不能同时和我最好的两个朋友吵架,但是你们俩都让我憎恨这件我曾创作过的最杰出的作品,我要毁了它。除了一张画布和一堆颜料,这是个什么呢?我决不会让它闯入我们三个的生命然后把它们糟践得一塌糊涂。”
道林·格雷从垫子里抬起他金色的头颅,脸上毫无光泽,用泪水盈盈的眼睛看着他走向放在高大的挂着窗帘的窗下的那张绘画用具处理桌。他在那儿做什么呢?他的手指正在锡管和干的画刷上徘徊,寻找着什么东西。对了,他是在找那支长长的,有着薄薄的柔软钢刃的调色刀。他终于找到了。他马上就要割破这幅画了。
随着一声哽在喉咙里的抽噎,少年从躺椅里跳了起来,冲向哈沃德,夺下了他手里的那柄刀,又把它扔到了画室的尽头。“别这样,贝斯,别这样!”他尖叫着,“这是谋杀!”
“我很高兴你最终还是欣赏了我的作品,道林,”当画家从惊讶中缓过神来后,他冷酷地开了口,“我从没想过你会这样。”
“欣赏它?我爱它,贝斯。这是我的一部分,我感觉到了。”
“好吧,等你一晾干,我就给你上漆、裱框,然后送你回家。然后你就可以爱对你自己做什么就做什么了。”他穿过房间,按响呼叫铃要茶。“你当然要喝茶,对吧,道林?你也一样吧,哈利?还是说你反对这种简单的乐趣?”
“我崇敬简单的乐趣,”亨利爵士说,“它们是复杂事物最后的藏身之所。但我不喜欢布景,在舞台上时例外。你们是多么不可理喻的家伙啊,你们俩都是!我真想知道到底是谁把人类定义成了有理性的动物。这是所有定义中最超前的一个了。人类是很多东西,可他和理性毫无瓜葛。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他没有理性——尽管我希望你们两个家伙不要再为这幅画像争吵了。贝斯,你最好让我保管它。这个愚蠢的小男孩并不是真的想要它,但我是。”
“如果你让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拥有它,贝斯,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道林·格雷叫起来,“而且我也不会允许别人叫我‘愚蠢的小男孩’!”
“你知道这幅画是你的,道林。早在它存在之前我就把它赠给你了。”
“而你还知道你刚刚是有点傻,格雷先生,你也并不是真的讨厌被人提醒你有多么的年轻。”
“我本应今早就提出抗议的,亨利爵士。”
“啊!今早!从那时起你才算是活着。”
敲门声响了,管家托着一个装得满满的茶盘走了进来,把它放在了一张小小的日式圆桌上。茶杯和茶碟嘎嘎作响,有凹槽的乔治亚烟灰缸也发出轻微的声音。两个球状的瓷碗被放在了一页纸上。道林·格雷走过去泡茶。两个男人疲倦地挪到桌子旁边,查看着桌布下面有什么。
“今——晚让我们去剧院吧,”亨利爵士提议道,“某个地方一定有什么会上演。我已经答应了要去怀特家用晚餐,不过那只是和一个老友叙旧罢了,所以我可以给他拍个电报,就说我病了,或者说我被一个新的约定耽搁了。我觉得这会是个好理由:它包含所有正常的意外因素。”
“穿晚礼服简直是无聊透顶,”哈沃德嘟哝着说,“而且,人一穿上它就惹人厌恶。”
“是啊,”亨利爵士梦呓般地说,“19世纪的风俗是挺烦人。它太阴沉,太压抑了。当代生活中剩下的唯一的色彩就是罪恶了。”
“你真的绝对不能在道林面前说这种东西,哈利。”
“在哪个道林面前?是那个正在给我们泡茶的,还是那个画上的?”
“在他们两个面前。”
“我愿意和你去剧院,亨利爵士。”少年喊道。
“那你就该来,你也会来,贝斯,你不来吗?”
“我不能,真的。我马上就会不能了。我有很多工作要做。”
“好吧,那么,你和我单独去,格雷先生。”
“我太喜欢这样了。”
画家咬了咬嘴唇,拿着茶杯走到那幅画前面。“我要和这个真正的道林呆在一起。”他忧伤地说。
“那个是真正的道林吗?”肖像的原型叫了起来,晃到他的身边,“我真的是那样的吗?”
“是的,你正是那样的。”
“多么美妙啊,贝斯!”
“至少你长得像它。不过它永远都不会改变,”哈沃德叹息道,“这就是它的价值所在。”
“人们对忠诚是多么的小题大做啊!”亨利爵士嗤之以鼻,“为什么呢?即使在爱情方面,这也只是一个生理问题。这和我们本身的意愿毫无关系。年轻人想要变得忠诚,但他们不会这样;老年人想要变得无情,但他们不能这样:这就是一个人所能得出的所有结论了。”
“今——晚别去剧院,道林,”哈沃德说道,“留下来和我共进晚餐。”
“我不能,贝斯。”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答应了亨利·沃顿爵士要和他一起去。”
“他不会因为你守约就更欣赏你的。他自己就总是言不守信。我请求你,不要走。”
道林·格雷大笑起来,摇了摇头。
“我乞求你。”
少年犹豫了,看向正从茶桌旁一脸兴味地微笑着看着他们的亨利爵士。
“贝斯,我必须走。”他回答。
“好极了,”哈沃德说道,走过去把他的茶杯放到了托盘上,“现在已经很晚了,而且,因为你需要换装,你最好抓紧时间。再见,哈利。再——见,道林。尽早来看我。明——天来看我。”
“没问题。”
“你不会忘记?”
“不,当然不会!”道林喊道。
“还有 …… 哈利!”
“什么事,贝斯?”
“记着当我们今早在花园时我请求你的事。”
“我已经忘了。”
“我信任你。”
“我希望我可以信任我自己,”亨利爵士大笑着说,“来吧,格雷先生,我的马车就在外面,我还可以把你送回家。再——见,贝斯。这真是一个最有趣的下午。”
房门刚在他们的身后合上,画家就瘫倒在了沙发上,一抹痛苦的神色浮上了他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