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每一个角落
2017-03-22 10:57阅读：
世界上每一个角落
1
康蓉蓉找空姐要了第二杯牛奶，一饮而尽，却迟迟没有等来睡意。
这种烦躁的清醒对她来说非常陌生。康蓉蓉在纽约的一家外贸工作，长途飞行是家常便饭，她总在飞机进入平流层之前吃一颗褪黑素，戴上眼罩，迅速睡着，可这回去印度尼西亚的差旅，她却始终觉得内心有种怪异的躁动。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打开遮光板，看着窗外的景色，绿色的海水几乎要逼进小小的格窗框中，飞机宛如在波涛中。她新奇地看着窗外，忽然发现这场景似曾相识，她似乎曾经把手指搁在舱窗外同样的风景。
啊，想起来了，是她五岁的时候，父母曾经带她去印度尼西亚旅游过啊，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啊。康蓉蓉像触电一样把手指从窗上拿下，那样快乐而纯真的记忆，竟是不能触碰的伤疤。
准确地说，一切和父亲康凯有关的记忆，都是她的伤疤。
已经有六年多没有和父亲联系过了。她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和父亲见面的场景，她从美国回来探亲，中午在卧室睡觉倒时差，忽然听到客厅里吵吵闹闹，原来是已经退休的父亲请过去公司的下属来吃饭喝酒，几个人已经喝得烂醉。
康蓉蓉拦住下属的酒杯，语气不太好：“我爸几岁？你几岁？你和他拼酒？我爸有高血压，喝出问题来你负责吗？”
父亲从昏盹中醒来，骂女儿：“我们喝得开心，你这样咒我！”
两人争执了几句，父亲酒劲上头，把康蓉蓉从美国带来的降血压的仪器扔在地上，说：“你赚钱了！神气了！”
机器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大概是从那个瞬间，康蓉蓉感觉到自己的心也破碎了，那并不是出于愕然或震惊，如完美的瓷器摔碎在地上，而像是被反复磨损腐蚀的金属，因为再也经受不住新的疲惫而断裂。
似乎是从她的青春期开始，原本温和的父亲就变成了这样。他因为做生意被人欺骗而重新回到公司从小职员做起，因为失意，不愿意面对现实，总是喝酒，每天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因为失意，反而变得越发逞强而固执，顽童一样听不进任何劝说。
康蓉蓉心里恨，她甚至觉得前两年因为乳腺癌去世的母亲，是因为忍受了一辈子的父亲而郁结成疾。那一刻，她看着醉眼惺忪满脸通红的父亲，目光与心一样变得越来越冷。她从卧室提起行李袋，径直走出了家门，再也没有回过家。
那个她度过了整个童年与少女时期的家，柚红色的地板，锃亮的钢琴，墙上挂着的她的奖状与照片，被永远地隔在了木门后。从此以后，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与她无关的世界。
2
康凯做了一晚上荒唐的碎梦，在清晨醒来。他下了床，干裂的柚红色地板在脚下吱吱作响，与他的关节发出的呻吟节奏一样。
他起床之后第一件事是去擦钢琴和墙上女儿那些奖状和照片。照片里的女儿笑得那样阳光，好像下一秒钟就会欢快地敲门，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打开Pad，熟练地点开一个叫：“找寻AI”的应用。推荐这个应用给他的年轻人说，这是最新的技术，它将全球数十亿无人机、摄像头、卫星、望眼镜等设备组成的“巨式显微镜体系”收集到的信息与地理、气象历史数据等进行汇总分析。它让人看得到过去某一点某一刻的发生，也帮人猜得到未来某一时某一地的可能。
进入应用以后，他再一次输入那个永远不会忘记的时间：2020年，3月16日，18：06分，航班号，AA126……
瞬间，那天的阳光呈现在他眼前，当时太平洋的风是和睦的，夕阳是美丽的，海面上泛一层层着橘色的波澜。没有海啸……没有风切变……空中那驾熟悉的航班稳稳的飞着，飞着……
这个时刻的画面，他看了不止一百次……他觉得他看到了蓉蓉……
康凯脑子又中想起了那座在纽约郊外的白色房子，那是他最后知道的女儿的住址，她觉得那天她一定是穿着那件最美的米色风衣出门的。
女儿是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成熟女人的呢？康凯记得最后一次在机场接她，远远看着走来一个高挑利落的时髦女郎，简直恍惚：这还是那个要他抱，要他举高高，早上摇摇晃晃地爬到他和妻子的床上的小女孩吗？
他必须惭愧地承认，女儿变得越来越优秀的过程他参与甚少。女儿十二岁时，他生意失败，讨债的人在门外叫骂得再厉害，他也窝囊地不敢出声。他不敢看女儿那时候带着疑惑的目光，他承受不了那个总是崇拜地看着他的小姑娘的失望，他开始把自己灌醉，喝醉了，就不必面对了。不知不觉地，女儿越来越不愿意在呆在家里，她把自己时间安排得很满，完美地完成学业以外还考了各种专业证书，当她实在没地方可去，宁愿在健身房呆几个小时也不愿意回家。
康凯人生中最无法承受的眼神就是来自于女儿。妻子去世前开始昏迷呓语，他握着妻子细瘦的静脉凸出的手腕，抬眼看到了女儿的眼神——那么深刻的失望啊，他仿佛目睹着自己几十年的人生逐渐瓦解，而永远丧失了纠正的机会。
此刻，他看着屏幕上熙熙攘攘的街头，奔赴在生生灭灭每一天的年轻人门，其中有他的女儿吗？她会原谅他吗？
“我已经很长时间滴酒不沾了。”康凯喃喃自语道。
有过去的部下和老友要找他喝酒，他总是笑着说：“不行，女儿会生气。”大家都知道他女儿已经是失去联系很久了，却也不继续劝酒，都只是笑笑，轻轻拍拍他的肩。
康凯知道大家都觉得他这是大海捞针，但他不会放弃这样笨拙的寻找。
蓉蓉，你到底在哪里？
3
客舱的灯光调暗了，康蓉蓉却还是睡不着。她习惯性地转转手中的婚戒，这是她焦虑时的习惯动作。
想到自己的丈夫，康蓉蓉露出了微笑。他永远那么淳朴单纯，和她第一次在大学新生报到时见到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们大一就开始恋爱，直到大学毕业那一年的寒假，她才把丈夫带回自己的家。她记得自己那时的羞涩而雀跃，而父亲对丈夫的反应却那么冷淡和敌意。她看着年轻的恋人窘迫地说不出话，也生气了，年还没有过完，就坐上了返校的火车。
康蓉蓉记得那个小小的车站，临上火车，她看到父亲提着几大袋零食气喘吁吁地跑到了站台，大冬天的夜晚，他流了许多汗。父亲把零食给了丈夫，握住了她的手，不知所措的父亲好像要说什么，还没说出口的话却被进站火车的呼啸淹没了。
她那时急切地想走，想回到学校，回到一种被知识包围，洋溢着朋友的欢笑的生活。她甩开父亲的手上了车，可终于忍不住回头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脏乎乎的车窗里看到的父亲越来越小，越来越矮，很腼腆地朝她招着手。
在父亲的身影马上就要变得不可辨认的时候，她看到了他飞快地擦了一下眼泪。
此刻，康蓉蓉想到被深埋在记忆里的画面，忽然意识到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就连母亲死时，父亲也永远背过身去，不让她看到自己的悲痛。
康蓉蓉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她发觉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自己的父亲，他平日里腼腆、拘谨，喝了酒就像一个糊涂的暴君。他利用这些把自己的内心封闭得严严实实。他认为爱是疏远，而不是接近。
她望着舱床外沉沉的黑夜与暮暮的云，飞机撕裂这团拨不开的浓稠，驶向远方。康蓉蓉忽然意识到她从来没有试图撕开父亲生命中的浓稠，从没有试图去理解他的心。
4
康凯吃完晚饭之后，用女儿最后一次送他的礼物的测了测血压。破了的仪器他早就修好了——当时因为那是最新的仪器，他跑遍了全城，才终于找到一家可以维修的。
他吃了两颗降血压的药，又坐回了藤椅里，他捧着PAD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天了，重复着简单的动作，一次又一次的点进“找寻AI”，一次又一次的输入信息，不断的调整参数，想计算那时确切情形的回放，他在寻找女儿的痕迹---哪怕是一点点蛛丝马迹，一点点…
最后，他又习惯性地把画面切换到了小车站。那一年的冬天，他送别女儿的车站。那一年女儿带了男朋友回家，那是个踏实勤奋的小伙子，他一看就知道女儿会和这年轻人携手一生，或许正因为如此，作为父亲的他感受到了浓浓的悲伤和醋意。他对那年轻人格外严苛和刁钻，不断逼问着年轻人对未来的计划，并且对他的计划嗤之以鼻，年轻人紧紧握着拳头，压抑着屈辱和火气。
终于，女儿生气了，要提前回学校。康凯慌乱地带了一大堆零食去了火车站，握住女儿的手时，他本想说出对她恋人的认可，对他们未来的期许，他想说：“爸爸是一个失败的人，你下一段的人生会更美满。”却终于什么没有说出口。
火车开动，他看到女儿渐行渐远，她奔向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没有他的世界，而她从自己那里获得的生命，也一起溜走了。他忍不住哭了。
火车开走后的站台，像是一个巨大的坟茔，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为自己没有机会说出的话而任性地嚎啕大哭。
康凯眼眶又湿润了，他赶紧擦擦眼泪，笑着自言自语：“人老了，眼里就总是含着热泪。”
他继续盯着屏幕上的街区公园，幸福的父母微笑着看着孩子荡秋千。
女儿也会是其中一个吗？是世界上的某个角落，笑着看她的孩子第一次歪歪扭扭地骑自行车。
蓉蓉，到底在哪里呢？
5
客舱里大部分人都熟睡了，康蓉蓉还是睡不着。她看着走廊那一边的乘客，是一对父女，女儿五六岁，睡得不踏实，父亲一直温柔地拍着女儿的背，他充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三十年前，当康蓉蓉全家去印度尼西亚旅行时，父亲是否也同样哄自己入睡呢？
康蓉蓉忽然感觉到许多被自己刻意忽略的记忆复活了，原来父亲的目光，总是落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她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她做了决定，下飞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父亲打电话——她知道父亲一直在等着她的电话，永远不会换号码。她要告诉父亲：“爸爸，你有孙子了。”
飞机飞过了太平洋南部，机舱幽暗的光像是一片幽暗的海。康蓉蓉感觉到耳朵有些不舒服，她开始打呵欠来减轻不适——这还是父亲教她的呢。
她盼望着飞机快点落地，她急着要打这个迟到了好几年的电话，她要告诉父亲这些年漏掉的一切。
6
电话响了，康凯接了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说：
“老康啊。我总能看见我的孙女。医院说我有严重的抑郁和幻听幻视。给我开了药。可是，你知道吗？那些药我都没吃，因为我怕吃完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电话那头的人是个姓高的老太太，她的儿子和孙女和康凯的女儿一样，都在五年前那家出事的飞机上。
一架从美国飞往印尼的飞机，消失在了太平洋上。新闻发布会上宣布放弃搜救的那一天，高老太太晕倒在了康凯的旁边。
“你还在找吗？”高老太太在电话那头问。
“是的，我知道我的女儿还活着。”康凯坚定地说，这句话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不知道对自己说了多少遍。
康凯放大分析画面，屏幕定格在太平洋上，海是那么沉静，那么蓝。
蓉蓉，你在哪里？
你在世界上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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