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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豳风•东山》讲稿

2013-05-22 21:52阅读:
存稿
东山》:这一生,我们都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 ,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畽鹿场,熠燿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央视放过一则公益广告,讲的是在广东打工的务工者在春节前夕为节省车费,千里骑行回家的事迹。浩荡的车队,风尘仆仆,日夜兼程,终于在除夕夜到达家乡,灯火闲坐,家人可亲,其乐融融。屏幕上出现一行话:这一生,我们都走在回家的路上。想到自己在外求学三年,离家千里,
隔着30多个小时的车程,这时虽在家过寒假,也不免红了眼眶。
后来读到《诗经•豳风•东山》,想那句广告词不也是这首诗的完美注解吗?一个归乡的士卒唱着疲惫的歌谣,思家心切,彷徨无依。时光流转了3000多年,家园永远在召唤着我们。
现在,让我们一起来走进这个士卒的内心。
这首诗属于十五国风中的“豳风”。据古代史籍记载,周人始祖后稷居于有邰之国,就是今天的陕西省武功县一带,后稷教会了族人稼穑。其曾孙公刘为躲避戎狄的侵扰,带领族人迁居到豳,是今天的陕西省彬县一带。公刘积聚实力,争取民心,经九世传位,到古公亶父,前后三百余年。东山便是豳地的歌谣。
有这么一位跟从“周公东征三年而归”的士兵在归途中“自述离合之情”。历史上记载这次东征是大胜而还,周公“劳归士”。而这名士兵却殊无喜悦之情,“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 ,我心西悲。”这是疲惫而哀伤的心情。我们看到细雨蒙蒙中地平线处远远地走来一人一骑,日暮途穷,乡关何处。士卒开始回忆那过去了的军旅生涯:“与子同袍”的日子不堪回首,尽是与死亡厮杀的回声。脱下军服,换上许久未穿的寻常人服饰,这衣裳还是三年前她在灯下缝制的吧。再也不要过行军行枚的日子,行军途中我们像桑虫一样在野外露宿,命如蝼蚁。夜晚的寒气加重,我们也只能抱成一团,蜷缩在君子的戎车底下做着那关于故园的残梦。
士卒开始想象家乡的景象。我一路向西,淫雨霏霏中望不见我的家乡,只能独自伤悲。家乡现在是什么模样呢,我已梦不到了。三年前我手值的那株瓜蒌禾苗,怕是已经蔓延到整个庭院了吧……有没有人打理他们呢?莫不是那喜湿的土鳖、蜘蛛已占领了我的房屋?原来的耕地会不会早已荒芜,印满兽迹,成为野鹿来往的场所呢?啊,还是不要再想了吧。然而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它始终是我日思夜想的家乡啊。
第三段里,我们的士卒开始想到最重要的那个人了:她,我的妻,如今到底怎样了呢?家里可能要下雨了吧,蚂蚁出来壅土,鹳鸟见了长鸣大喜。可是我的妻子却在屋里叹气。快去把房子填补,快去把庭院洒扫,我就要回来了呢。那新婚时用的圆墩墩的葫芦瓢还放在柴薪上,唉,我已有三年没有看见它了啊!这处很有意思,明明是自己四年妻子,却说是妻子思念着“我”。后来的大诗人杜甫在一个皎洁的月夜思念妻子,用的也是这个手法,想象着妻子也在家中对月怀人;“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另外,古代结婚时要行“合卺之礼”,“卺”是古代结婚用作酒器的一种瓢,把一个葫芦剖成两个瓢,新郎新娘各拿一个饮酒。
第四段里,由当初新婚合卺用的葫芦瓢,回想起“之子于归”时的情景:那天“仓庚于飞,熠耀其羽”(‘熠耀’一词用的实在是好,我不想译),那个人过门来做了我的新娘,马儿有赤也有黄。你的母亲亲手替你系好佩巾的带子,叮嘱你结婚的礼节。那时的你“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三年了,如今你又是什么样子的呢?这最后一句“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被姚际恒评为“千古伤心之语”,并认为“后人闺情殆始于此。”战争、离乱、时光,这些真是世上最残酷的东西。
这个士卒西向而悲,伤感这故园可能的零落,人世的倥偬,行役的悲伤,又要担心害怕着种种可能,过去的日子同那想象中的田园荒芜的景象交错这闪现在眼前,再配上这么一个“零雨其濛”的背景,这多像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呀。王照圆《诗说》里讲:“盖行者思家,唯雨雪之际,最难忘怀。”在风雨如晦的日子里,总是希望有那么一位君子前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可就是羁旅生涯最最伤人,没有故人,只有孤身一人,而他对家乡的想象又是如此极尽荒凉之态。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义无返顾的选择西归,因为“不可畏也,伊可怀也”。生于斯长于斯,这理由还不够充分吗?
中国人有一种很浓厚的土地情节,一种对乡土故园的眷恋。这与汉民族悠久的农耕传统有很深的关系。土地赐我们以食物,我们还土地以怀恋。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一株扎根于故土的植物,深固难徙,叶落归根。田园牧歌是永远的梦想。“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回到《东山》这首诗上来。我们的士卒还没有抵达家乡,这一切都还是想象。这样他就留给了我们一个悬念,他的家乡到底成了什么样子的呢?我们当然希望他们夫妻团聚,过着儿孙绕膝的日子。但历史告诉我们,也许并非如此。汉代乐府民歌中有一首《十五从军征》: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这就是一个悲剧了。那想象中的零落竟成了现实。麻木的活下去也是一条出路吧,在废墟中烧火煮饭,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只剩一个老兵独自哭泣了。
《白虎通•征伐》云:“古者师出不逾时者,为怨思也。天道一时生,一时养。人者,天之贵物也。逾时则内有怨女,外有旷夫。”男人出征在外,家里的女人肯定是时时不在担忧着丈夫的处境,盼着丈夫早日平安归来。所谓“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这种感情在诗经中多有体现。《王风•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召南•殷其雷中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的深情呼唤。女为悦己者容,而有位女子却说“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你不在眼前,我打扮给谁看呢?还有一篇《卫风·有狐 》也相当有意思。“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天气渐寒,有一只皮毛靓丽的狐狸绥绥地行走在桥梁上。一个妇人看见了,想到自己的丈夫在外,还没有冬衣,因而非常忧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这一个细节反映出妻子对丈夫的深情。经过岁月酝酿的爱情已不是“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海誓山盟,而是“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的家常叮嘱,这爱是凡俗的,却来得真切、稳当。
对家园的眷恋是人类共同的情感。我们“黄色文明”的农耕民族如此,西方“蓝色文明”里孕育出的海洋民族也是这般。我们都知道那位聪明的奥德修斯。他在海上踏波行狼,历经险阻才得以重返故国。他战胜了独眼巨人和把人变成猪的巫女。抵挡住了以歌声来迷倒人的女海妖塞壬的诱惑,游历过冥土,又被仙女滞留了七年……但最后他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国家,夫妻团聚,是个喜剧结局。
有一支苏格兰乐队,Ally Kerr。他们有一首歌叫做《The Sore Feet Song》,讲的也是一个旅人历经险阻也要去找到那一个“它”:〝I walked ten thousand miles,ten thousand miles to see you ……Through sand storms and hazy dawns I reached for you ……I'm tired and I'm weak but I'm strong for you译成中文大致是:“我走遍千山万水只为见你……穿越沙暴与拂晓 我们终将相遇……虽然疲倦憔悴 但我会为你坚强。”不知道这个“You”到底指的是什么,我们见仁见智吧,个人更倾向于是家乡或心中的理想之地。这首苏格兰歌曲有着淳朴的哀愁,哀婉又凄美。真有点温柔敦厚,哀而不伤的味道。
我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叫《冷山》(《Cold Mountain》),看后惊呼这简直是美国版《东山》。电影改编自美国作家查尔斯·弗雷泽的同名小说 ,帅哥裘德洛主演。讲述主人公英曼在美国南北战争即将结束之时负了伤,厌倦了战场,做了南方军队的逃兵,逃回家乡冷山镇的故事。一路所见尽是战争的流毒,并且险些半路滞留,放弃归乡。但家乡和恋人艾达的时刻呼唤让英曼醒悟过来,终于又踏上了归乡之路。就在英曼和艾达重逢之时,英曼被镇里跋扈的巡逻队的人枪杀了。漫漫白雪中,一群黑色的乌鸦从峡谷尽头飞来,英曼踉跄地走向艾达,倒地死去……
小说开始于英曼因负伤住进弗吉尼亚州的一所医院里。战争的可怕记忆使得英曼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创伤。因为他已经见过时代的铁面,未来在他的想象中,只能是一个所有他认为重要的东西都遭到弃绝或主动远去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英曼看不到希望,只能借助一些美好回忆:“家乡熟悉的绿色田野,那些童年的地方,稍远处低矮的绿色山脊层叠延绵,越升越高,连接巍然隆起的冷山主脉。”小说中可以看到弗雷泽对冷山自然风景的描写与先前笔下的血腥战场所所形成的鲜明对比:“生长着水晶兰的潮湿的小河岸;每到秋天,黑棕相间的毛虫最为青睐的草地的一角;山胡桃的一根粗枝斜伸到小路上。英曼经常攀到上面,看父亲赶着牛群从晚霞中走来…”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的景象在冷山镇也依然存在。
所以说,东西方文化,古今文化,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共通的。我们在其中寻觅,漫游,偶尔找到那么一些让我们感兴趣的人和事,这就是很大的快乐了。
我们当然希望《东山》中的那个士卒不要和英曼一样的遭遇,只望他们夫妻团聚,享受举案齐眉、儿孙绕膝的快乐。那么我们自己呢?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乱的年代,羁旅行役的悲苦被高铁、飞机的便捷所代替。但我们依然要回家,依然渴望着一个温暖的皈依之所。这一生,我们都走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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