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陶渊明田园诗的思想内容与艺术风格
2011-04-06 00:52阅读:
摘要:陶渊明是我国魏晋田园诗的开创者,其诗歌现存121首,其中田园诗最具代表性。陶诗以归隐田园、躬耕生活为写作素材,将日常生活诗化,描摹物我合一的悠然静穆、旷达率真的心境。为此,他开创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美的艺术风格,其诗韵味醇厚而又有宁静冲淡之美。本文且从其田园诗的思想内容与艺术风格两方面来探析其诗歌对中国诗歌史的贡献。
关键词:崇尚自然 安贫乐道
自然美 意境美
陶渊明是晋宋之交的伟大诗人,他的诗歌沿袭魏晋诗歌的古朴作风,并将日常生活的情趣诗化,开创了田园诗这一新的文学题材,也扭转了当时盛行的为老庄思想枯燥注疏的玄言诗的局面。但陶渊明平淡自然的风格与当时崇尚的华丽文风相去甚远,其文学创作在当时并没有得到高度的评价。正如杜甫在其《梦李白》(其二)中所言:“千秋万岁后,寂寞身后事。”萧统是第一位发现陶渊明文学价值的人,并对其文学与人格大加赞扬:“其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陶渊明集序》)。陶渊明辞去彭泽县令,以隐士著称,其间他创作了大量描写隐逸生活和表现隐逸思想的作品,使魏晋以来的隐逸主题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境地。钟嵘在《诗品》中称其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到宋代,特别是经过苏轼、朱熹的弘扬,以及汤汉对其作品的诠释,陶渊明最终确立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即魏晋南北朝时期成就最高的文学名人。胡凤丹高度评价陶诗,“诗中之有靖节,犹文中之有昌黎也。文必如昌黎,而后可以起八代之哀;诗必如靖节,而后可以成六朝之靡”(《六朝四家全集序》)。
陶渊明作为魏晋风流的杰出代表,将“自然”提升为美的至境,其田园诗中流露着崇尚自然与安贫乐道的思想。所谓魏晋风流,就是指魏晋时期诗人所追求的那种具有魅力与影响力的人格美,其外在特征为颖悟、旷达、真率,表现为追求艺术化的人生。颜延之赞誉陶渊明的人格魅力,“弱不好弄,长实素心。学非称师,文取指达。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愈见其默。……灌畦鬻蔬,为供鱼菽之祭;织絅纬萧,以充粮粒
之费。心好异书,性乐酒德,简弃烦促,就成省旷。殆所谓国爵屏贵,家人忘贫者欤”(《陶征士诔》)。
(一)崇尚自然
陶渊明崇尚自然,首先是其本性使然,如“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其次,魏晋时期,社会动乱,政治风云迭起(“真风告逝,大伪斯兴”),玄言盛行,老庄的隐逸是一种自我保全、超然绝俗的生活方式,这契合了当时士族文人的心理,为此出现魏晋名士追求遗世脱俗的风气,这一风气也影响了陶渊明辞官归隐的心志。但更为深层次的原因在于,玄言诗与玄学对其文学创作的深刻影响。不过,陶渊明自觉而巧妙地克服了玄言诗“理过言辞,淡乎寡味”的缺陷,将“自然”提升为美的至境。崇尚自然是玄学思想的内容,其影响所及就是进一步确立了以“自然”与“美”为上的审美理想。“自然”是老庄哲学特有的范畴,是指一种状态,即非人为的,本来如此的,天然而然的,而非近代所指的与人类社会相对的自然界。“真”是道家特有的哲学范畴,老子把“真”视为道的精髓、修身的极致。而庄子对“真”有更明确的界定:“真者,精诚之至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于俗,故不足”(《渔父》)。即“真”是一种至淳至诚的精神境界,这境界是受之于天,性分之内的,自然而然的。这样以来,“自然”与“真”有相通之处,它们不仅属于抽象理念的范畴,又属于道德的范畴。
而陶渊明的诗歌历来堪称是将“自然”与“真”发挥到极致的佳作。沈德潜在其《说诗晬语》(卷上)称,“陶诗合下自然,不可及处,在真在厚”。陶渊明继承汉诗古朴的艺术风格,注重抒写“自然”与“真”的性情。例如《五柳先生传》中的“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及《饮酒序》中的“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诗句表露出陶渊明淡泊名利、率真自然的性格特质。再如表现自然的生活情趣的诗句:“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于侧,学语未成音”(《和郭主簿》)。再如《归去来兮辞》中,“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的诗句展现诗人回归内在自我的高旷之风,欧阳修赞曰:“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元*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在对待生死问题与应世观物方面表现出顺化的思想。前者如“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拟挽歌辞》)表达了不以生死为念而顺应自然的生命态度与人生哲理。此处的诗人已不再是一个自叹生命短促的渺小的生灵,而具有“大化”合一的身份与超越死生的眼光的人。后者如“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陶渊明希望儿子有所作为,但现实的情状却让他无比失望与无奈。对此,他表现出“天运苟如此,且尽杯中物”的顺其自然而不乏宿命观的消极心绪。
此外,在《形影神》里,陶渊明让“神”辨自然以释“形”、“影”之苦。“形”指代人企求长生的愿望,“影”指代人求善立名的愿望,“神”指代以自然之义化解它们的苦恼。形影神三者,分别代表了陶渊明自身矛盾着的三个方面,三者的对话反映了他人生观里的冲突与调和。
陶渊明崇尚自然的思想,以及由此引导出来的顺化、养真的思想,已经形成比较完整而一贯的哲学。
(二)安贫乐道
“安贫乐道”是陶渊明的为人准则。他所谓“道”,偏重于个人的品德节操方面,体现了儒家思想。如“匪道曷依,匪善奚敦”(《荣木》)、“好爵吾不萦,厚馈吾不酬。……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咏贫士》其四)。陶渊明尤为推崇颜回、黔娄、袁安、荣启期等安贫乐道的贫士(“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咏贫士》其二),要像他们那样努力保持品德节操的纯洁,绝不会追求高官厚禄而玷污自己。如“闲静少言,不慕名利”(《五柳先生传》),“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归去来兮辞》)。但陶渊明并不是一般地鄙视出仕,而是不肯同流合污。他希望建功立业,“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五),即使辞去彭泽县令归隐田园后,陶渊明依旧表现出不平静的心情,“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聘。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其二)。同时,陶渊明也希望功成身退,正如疏广对疏受所说的“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陶渊明也考虑安贫与求富这一对矛盾体,并用“道”来求得平衡,“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咏贫士》其五)。朱光潜在《陶渊明》一文中说:“他和我们一般人一样,有许多矛盾和冲突,和一切伟大诗人一样,他终于达到了调和静穆”。[1]陶渊明几乎终身与贫穷相伴,如“弱年逢家贫,老至更长饥”(《有会而作》),“长饥至于老”(《饮酒》),“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甚至沦落到沿门乞讨的境地,如《乞食》:“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哀,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怀,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投以相贻”。对于这样身不由己的苦衷与出门乞讨的窘迫的人生境遇,陶渊明表现出“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豁达、平和的心境。《古诗归》评述陶渊明的这一淡然的性情为“妙在无悲愤,亦不是嘲戏,只作寻常素位事”。
敖陶孙论魏晋诸名家风格特征:“陶彭泽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体现陶诗自然平淡的艺术风格。苏轼在《与苏辙书》概括陶诗的风格为“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即陶诗表现出一种质朴中寓华美,平淡中寓丰满的独特的艺术魅力。这从语言、色彩、感情、神韵等方面评述了陶诗的特征。
(一)自然美
陶诗的语言呈现出平淡自然的质朴、纯粹之美(朱熹在《朱子语类》中指出:“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在于陶渊明继承了汉诗古朴的诗风,即“陶诗来源于《古诗》,又绍阮籍之遗音而协左思之风力”。其语言并不是未经锤炼,只是不露痕迹。如明人王圻所评:“陶诗淡,不是无绳削,但削到自然处,故见其淡之妙,不见其削之处”(《稗史》)。即陶诗平易醇美的语言,是不露斧凿却又高度艺术化的传神之笔,是理想的炉火纯青的极致化境。如“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杂诗》其一),“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杂诗》其二),“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和郭主簿》其一)中的“待”、“掷”、“贮”(中夏清幽凉爽的林荫好像一潭清泉,可以贮蓄)三个动词都是常用字,却用得十分传神。再如《时运》中“有风自南,翼彼新苗”,只一个“翼”字便写出了新苗在微风中摇曳的可爱情状。元好问的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诗句也极赞陶渊明诗歌中流露的自然美【3】。《东坡题跋*评韩柳诗》【:“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
语言通俗并呈现口语化的倾向。例如“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忙,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八句诗的语言通俗易懂,接近口语。“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则更接近谣谚、民歌。
陶渊明十分注重诗歌的言外之意,发挥语言的启示性,以调动读者的联想与想象。陶诗中的物象描写,常采用白描的手法,虽然只是淡淡的几笔,但在平淡的外表下,却蕴含着炽热的感情和浓郁的生活气息。如陶诗中的夕阳西下、飞鸟归巢、金菊吐艳、篱旁酒香等都是富有生活气息的画卷。再如他笔下的青松、秋菊、孤云、归鸟等意象,无不渗透着诗人的性情与人格。
(二)意境美
陶渊明是中国诗歌的写意高手,其田园诗以写意为主,摹写物象只占从属地位。朱光潜称“诗的境界是情景的契合”,陶诗将情与景、理三者完美地融合,表露浑然天成的境界,正如恽南田所说:“‘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这是的所谓‘意境’”。清人陈祚明指出,“陶靖节诗,如巫峡高秋,白云舒卷,木落水清,日寒山皎之中,长空拽练,萦郁纡回。望者但见素明澄净,以为一目可了,不知封岩蔽壑,参差断续,中多灵境”!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营造了物我两忘的极致意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此的分析,“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无我之境也。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2]“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人与自然的和谐,在自然中领悟生命的真谛。吴淇凭此“‘意’字从上文‘心’字生出,又加一‘真’字,更跨近一层。则‘心远’为一篇之骨,而‘真意’为一篇之髓”(《六朝选诗定论》),此句看似朴素自然、平淡无奇,实则达到了精练传神、含蓄蕴藉的境界。再如,“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归园田居》其三),表现诗人归隐田园而躬耕的切身体验。“带月荷锄归”写从田里归来的情景。温如能评此句,“‘带月’句,真而警,可谓诗中有画”。
参考文献:
【1】《朱光潜全集》第3卷(《诗论》),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256页。
【2】王国维著,滕咸惠译评:《人间词话》,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
【3】元好问著,郭绍虞笺释:《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小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60页。
【4】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5】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
【6】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7】萧统. 陶渊明集序. 北京:中华书局, 1979年版。
【8】逯钦立. 陶渊明集. 北京:中华书局, 1975
钟嵘《诗品序》评东晋玄言诗的特征,“永嘉时,炎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缺乏诗意。
陶渊明对言不尽意的道理似乎深有体会,他常常遇到语言表达的苦恼,他说“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赠羊长史》)“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五)采用的办法是以不辨为辩,启发读者自己去体会和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