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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阁王安忆

2012-09-24 20:30阅读:
闺阁王安忆

在上海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
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
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
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
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
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
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
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几日就有打上门来
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
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对的钢
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欲望之心
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是如花蕊一样纯
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的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
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娑娑
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
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璇的' 四季调'.
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
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
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
一片浮云,恍惚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
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
无息的心事,
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
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偃息了,晨曦亮起,
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
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
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
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
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哀。这是骚动不安闻鸡起舞的早晨惟一的一
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
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上海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上放着少年的鸽子,
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
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
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
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
即逝。

>>>何夕作品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
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
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也念,'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 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
拉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莺莺,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
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太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
接得很好,是杂糅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
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
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的舞女都
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
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招手,银幕上的明星在
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
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
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
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
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
谑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
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
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
来历,滴里嘟噜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词的一种,赶也赶不走,
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
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霾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
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
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
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着,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
红,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
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
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
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
前的,是寂寞梧桐;上海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
一架嘀嘀嗒嗒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
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
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
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
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璇的四季调,
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挑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
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
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明朝那些事儿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
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 愁' 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
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
了有种箭在弦上,钗在匣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
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上海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
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上海弄堂的幻觉,
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4.鸽子王安忆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
它们是惟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
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
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
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
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
的认路本领呢?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
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制高点,其实指的就是
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制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们人类
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
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
心里是没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鸽子
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大街上的景色是司空见惯,日复一日的。这是带有演出性质,程式化的,虽
然灿烂夺目,五色缤纷,可却是俗套。霓虹灯翻江倒海,橱窗也是千变万化,其
实是俗套中的俗套。街上走的人,都是戴了假面具的人,开露天派对的人,笑是
应酬的笑,言语是应酬的言语,连俗套都称不上,是俗套外面的壳子。弄堂景色
才是真景色。它们和街上的景色正好相反,看上去是面目划一,这一排房屋和那
一排房屋很相像,有些分不清,好像是俗套,其实里面却是花样翻新,一件件,
一宗宗,各是各的路数,摸不着门槛。隔一堵墙就好比隔万重山,彼此的情节相
去十万八千里。有谁能知道呢?弄堂里的无头案总是格外的多,一桩接一桩的。
那流言其实也是虚张声势,认真的又不管用了,还是两眼一摸黑。弄堂里的
事又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有个公断,真相不明的,流言更是搅稀泥。
弄堂里的景色,表面清楚,里头乱成了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在那窗格子里
的人,都是当事人,最为糊涂的一类,经多经久了,又是最麻木的一类,睁眼瞎
一样的。
明眼的是那会飞的畜生,它们穿云破雾,且无所不到,它们真是自由啊!这
自由实在撩人心。大街上的景色为它们熟视无睹,它们锐利的眼光很能捕捉特别
的非同寻常的事情,它们的眼光还能够去伪存真,善于捕捉意义。它们是非常感
性的。
它们不受陈规陋习的束缚,它几乎是这城市里惟一的自然之子了。它们在密
密匝匝的屋顶上盘旋,就好像在废墟的瓦砾堆上盘旋,有点劫后余生的味道,最
后的活物似的。它们飞来飞去,其实是带有一些绝望的,那收进眼睑的形形色色,
也都不免染上了悲观的色彩。
应当说,这城市里还有一样会飞的生物,那就是麻雀。可麻雀却是媚俗的,
飞也飞不高的。它一飞就飞到人家的阳台上或者天井里,啄吃着水泥裂缝里的残
汤剩菜,有点同流合污的意思。它们是弄堂的常客,常客也是不受尊重的常客,
被人赶来赶去,也是自轻自贱。它们是没有智慧的,是鸟里的俗流。它们看东西
是比人类还要差一等的,因它们没有人类的文明帮忙,天赋又不够。它们与鸽子
不能同日而语,鸽子是灵的动物,麻雀是肉的动物。它们是特别适合在弄堂里飞
行的一种鸟,弄堂也是它们的家。它们是那种小肚鸡肠,嗡嗡营营,陷在流言中
拔不出脚的。弄堂里的阴郁气,有它们的一份,它们增添了弄堂里的低级趣味。
鸽子从来不在弄堂底流连,它们从不会停在阳台、窗畔和天井,去谄媚地接
近人类。它们总是凌空而起,将这城市的屋顶踩在脚下。它们扑啦啦地飞过天空,
带着不屑的神情。它们是多么傲慢,可也不是不近人情,否则它们怎么会再是路
远迢迢,也要泣血而回。它们是人类真正的朋友,不是结党营私的那种,而是了
解的,同情的,体恤和爱的。假如你看见过在傍晚的时分,那竹梢上的红布条子,
在风中挥舞,召唤鸽群回来的景象,你便会明白这些。这是很深的默契,也是带
有孩子气的默契。它们心里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同情;有多少同情,就有多少
信用。鸽群是这城市最情义绵绵的景象,也是上海弄堂的较为明丽的景象,在屋
顶给鸽子修个巢,晨送暮迎,是这城市的恋情一种,是城市心的温柔乡。
这城市里最深藏不露的罪与罚,祸与福,都瞒不过它们的眼睛。当天空有鸽
群惊飞而起,盘旋不去的时候,就是罪罚祸福发生的时候。猝然望去,就像是太
阳下骤然聚起的雨云,还有太阳里的斑点。在这水泥世界的沟壑裥绉里,嵌着多
少不忍卒睹的情和景。看不见就看不见吧,鸽群却是躲也躲不了的。它们的眼睛,
全是被这情景震惊的神色,有泪流不出的样子。天空下的那一座水泥城,阡陌交
错的弄堂,就像一个大深渊,有如蚁的生命在作挣扎。空气里的灰尘,歌舞般地
飞着,做了天地的主人。还有琐细之声,角角落落地灌满着,也是天地的主人。
忽听一阵鸽哨,清冽地掠过,裂帛似的,是这沉沉欲睡的天地间的一个清醒。
这城市的屋顶上,有时还会有一个飞翔的东西,来与鸽群做伴,那就是风筝。它
们往往被网状的电线扯断了线,或者撞折了翅翼,最后挂在屋脊和电线杆上,眼
巴巴地望着鸽群。它们是对鸽子这样的鸟类的一个模拟,虽连麻雀那样的活物都
不算,却寄了人类一颗天真的好高骛远的心。它们往往出自孩子的手,也出自浪
荡子的手,浪荡子也是孩子,是上了岁数的孩子。孩子和浪荡子牵着它们,拼命
地跑啊跑的,要把它们放上天空,它们总是中途夭折,最终飞上天空的寥寥无几。
当有那么一个混入了鸽群,合着鸽哨一起飞翔,却是何等的快乐啊!清明时
节,有许多风筝的残骸在屋顶上遭受着风吹雨打,是殉情的场面。它们渐渐化为
屋顶上的泥土,养育着瘦弱的狗尾巴草。有时也有乘上云霄的挣断线的风筝,在
天空里变成一个黑点,最后无影无踪,这是一个逃遁,怀着誓死的决心。对人类
从一而终的只有鸽子了,它们是要给这城市安慰似的,在天空飞翔。这城市像一
个干涸的海似的,楼房是礁石林立,还是搁浅的船只,多少生灵在受苦啊!它们
怎么能弃之而去。鸽子是这无神论的城市里神一般的东西,却也是谁都不信的神,
它们的神迹只有它们知道,人们只知道它们无论多远都能泣血而归。人们只是看
见它们就有些喜欢。尤其是住在顶楼的人们,鸽子回巢总要经过他们的老虎天窗,
是与它们最为亲近的时刻。这城市里虽然有着各式庙宇和教堂,可庙宇是庙宇,
教堂是教堂,人还是那弄堂里的人。人是那波涛连涌的弄堂里的小不点儿,随波
逐流的,鸽哨是温柔的报警之声,朝朝夕夕在天空长鸣。

>>>友情链接

现在,太阳从连绵的屋瓦上喷薄而出,金光四溅的。鸽子出巢了,翅膀白亮
白亮。高楼就像海上的浮标。很多动静起来了,形成海的低啸。还有尘埃也起来
了,烟雾腾腾。多么的骚动不安,有多少事端在迅速酝酿着成因和结果,已经有
激越的情绪在穿行不止了。门窗都推开了,真是密密匝匝,有隔宿的陈旧的空气
流出来了,交汇在一起,阳光变得混浊了,天也有些暗,尘埃的飞舞慢了下来。
空气里有一种纠缠不清在生长,它抑制了激情,早晨的新鲜沉郁了,心底的
冲动平息了,但事端在继续积累着成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太阳在空中沿
着它日常的道路,移动着光和影,一切动静和尘埃都已进入常态,是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所有的浪漫都平息了,天高云淡,鸽群也没了影。

长恨歌http://blog.sina.com.cn/chane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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