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魔幻·文章】乱世花蕊
2011-06-22 11:24阅读:
【王妃】
很多年之后,西蜀如妃嫁进宫的盛大场面,依旧清晰的浮现在赵义的脑海里。
如妃是西蜀的一个传奇,她最初的身份,居然只是民间一介卖豆腐脑的少女,典型不过的小家碧玉,却被国主孟昶一眼看中,三月后,便册封为妃,盛迎进宫。
彼时的赵义,正坐在酒楼上,英俊的脸庞上,泛着玩世不恭的笑意,一双眼,却始终未离开街心最热闹的人寰处。
鸾驾上的豆腐西施,着五彩百花裙,环佩叮铛,满头珠翠,一张俏脸,依着西蜀出嫁的风俗,由各颗圆润精致的南珠制成的珠帘面纱,轻轻挡着,一摇头,便叮铛的响。
他喝完最后一盅酒,便向后一甩,往窗外轻轻一跃,三步两步,跳到了街上。
街上的百姓如水般汹涌而至去观望国君的新宠,轿中的费如,大方得体的轻挥素手,却不觉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恰恰落在她的凤鸾上。她微一怔忡,这才看清眼前的这个男子,冠若束发,鬓若刀裁,肤如古铜,眉似墨画,两道深邃的眼,一身白衣胜雪,持一柄剑,潇洒的宛如一个从恶霸手里来救民女的侠客。
只是鸾驾里的如妃,并不是孤苦凄惨的民女,对他这个从天而降的侠客,也并不领情。
如妃在凤鸾里失声叫道,有刺客!
人群一片喧哗,宫中的侍卫怒气冲冲围了上来,这个胆大的男子却不动声色伸出手,去掀开王妃的面纱,唇角本是带着戏谑的笑容,却在见到她那双如秋水般的双眸后,刹那间凝固。
赵义自认自己只是惯于在风月场间逢场作戏的浪子,却并非人间色鬼,他生性最为潇洒不羁,最初,也不过是对这个传奇的美女产生了好奇,这样大胆的行为,也不过是他浪子生涯中一次刺激的游戏而已。
只是到了那时,却不知怎么便走了样,他凝视着她妩媚的花容,不由脱口而出,跟我走。
眼前女子神色恢复了平静,一双眼如二月寒雪般,淡淡的扫过他狭长的双眸。你是谁?我凭什么要跟你走?
他叹口气,答非所问的告诉她,我并非西蜀国人。
又说,你跟我走,孟昶能给你的,**后也可以给你。
只是她却推开他,面纱上颗颗珠子急惶的碰撞开来,叮铛作响,帘后的如妃气定神闲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费如只会死心塌地跟随第一个让我倾心的男子。
西蜀的侍卫如水般杀了过来,他一剑格开,正要搂住她的细腰离开,却看到又一道身影闪电般跃至他的身畔,沉声禀道,二爷,大爷请你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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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稍一犹豫,手便不由自主的放开伊人的细腰,再回望一眼,便火速跟着那家仆杀出重围。
回头之际,赵义屏住呼吸,他突然听到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在凤鸾中隐隐的传来。他蹙眉,一眼望去,轿中,却只有那个冷然望着她的西蜀王妃。
他淡薄的唇,扬起一道漂亮的弧度。心下便有了个笃定的念想。
他说你总有一日,会属于我。
费如低下头,冷冷眼光,仿若寒雪,不去理会这个口出狂言的男子。
直至后来,赵义一直以为,他对费如的强烈的爱恋,是始于她投给他如此这般淡然不屑的眼神而引起的占有欲望。
他最终转过身,跨上早已准备好的雪白良驹,扬长而去,他来西蜀已半年,如今便要返回中原,助他的兄长成其大事。
赵义自然是化名,他姓赵,却是双名,叫作光义。
时值大周显德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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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
半年之后,时任大周朝殿前都检点的赵匡胤发动了陈桥兵变,一夜之间便颠覆了北周的政权,另立了国号为宋。
彼时的赵光义,是身份显赫的晋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贵不可言的皇室子弟,大宋的晋王,人都知道风流多情,尚是少年时,便极喜欢留恋于歌台舞榭之间,只是地位尊贵了,人也突然转了性。再不去那风月场所,一心一意的,助他的兄长,将诺大的江山安稳下来。
收了性子的浪子光义,便宛若重生,脱胎换骨,赫然便是大宋天子的得力助手。于是这个宋,却不同于走马灯似换的几个前朝,它是一个焕然一新的巨人,野心勃勃,临江挥着马鞭,直指四面八方的各个小国。
开刀的第一块地方,便是西蜀。
其实天子本意,并不想斥之以武力,周边各小国,都送来了请求归顺的书信,尤以西蜀的言词最后恳切,西蜀国主孟昶的书信上用词极尽委曲求全,便宛然是大宋的一个臣子。
天子对群臣道,若是不用费兵马,兀自多几个附属国,也是不错的。
群臣唯天子马首是瞻。唯有晋王,一双炯炯的眼,盯着信上最后的落款,孟昶携妃问大宋国主安。
西蜀的王后死得早,孟昶便一直未立后,民间传闻这个甫得宠的如妃每日里朝夕相陪,专宠椒房,只羡鸳鸯不羡仙,
携妃,携妃,就算请安也要携着她,他一声冷笑。
只是世上的事,岂能件件让他们称心如意。
于是晋王启唇,一个个字从齿间迸出,谁也瞧不见他此刻阴暗狰狞的面目。他道卧塌之上,岂容他酣睡,再道请容许臣弟携兵三万,平定西蜀,让臣弟作一个先锋,为大宋开拓第一块疆土。
天子不语,良久拍拍他的肩,点头道,那便辛苦你了。
他低头,恭送皇兄退朝,恢复一贯的温和内敛,不易察觉的妒忌在眼底即闪而逝,什么天下一统,为兄分忧之类,其实也不过是个借口。
其实最开始所为的,也不过是一个盘旋在心口的美人,那份相思日日噬他心头,他想起那日她琥珀般的眸子,躲在那袭南珠面纱之后,冷冰的有若二月寒雪,他想起她那般义正词严的说,我费如,只会死心塌地跟随第一个让我倾心的男子。
大宋乾德三年,西蜀灭,国主孟昶死于乱军之中,晋王率军攻破蜀都,意气风发,一双深邃的眼,只在一干后宫家眷中搜寻,任周围的人走马灯似的转,一颗心却只向着那盏灯心。
却始终瞧不见,他的唇边尚泛着俊朗的笑意,只是整个人却恍恍惚惚,名动西蜀的如妃,搜寻了半日始终未见,倒象是整个人便悄无声息的蒸发了一般。
他深深的蹙着眉头,晚风吹来,已是日暮时分,他的心,随着天际浸在瑰丽晚霞中的落日,渐渐的向下沉。
【笙歌】
再见到费如,竟是大半个月后,晋王班师回朝,本是凯旋,却不见他春风满面,待见到皇兄,便将一腔心事,掩藏得不见一丝波澜,眉目间堆起笑意,恭恭敬敬行了君臣之礼。
抬起头,瞧见帘后一个若隐若现的美人身影,他莞尔一笑,正要向皇兄恭喜又获一个佳人,待启唇,笑意却渐渐凝固。
帘后的美人,着光鲜夺目的绯衣,脸上匀了细细的珠粉,淡扫蛾眉,一双琥珀似的眼,大剌剌的望向他,神情冷漠得有若二月寒雪。
便若那一日,她初披嫁衣,也是这般模样,赵光义的唇角泛起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尚记得,那一日她言之凿凿,说她费如只会死心塌地跟随第一个让我倾心的男子,可她如今,连孝衣都未来得及穿,便换了嫁衣,作了兄长的新宠。
只是又何必如此的费尽心机,特地从蜀都逃到汴京,她竟是这般的躲着他?
眼前的天子亲热的执着他的手,爽朗笑道,这是朕新纳的花蕊夫人,
晋王的眼,灼灼盯着那个神情淡定的旧日如妃,一字一句道,夫人果然是人比花娇。
一抬头,瞧见那花一般的美人,淡淡的笑,却故意微微偏过头,视他若陌人。
天子却似是不见两人的波涛暗涌,轻轻挽就美人纤腰,呵呵笑道,有人为朕算卦道,上天会给朕带来一美人,为朕排忧解难,佑泽大宋。看来所言不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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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义叹口气,正要施礼退开,一抬头,却瞧见那个如花般的美人,两泓秋水波光闪烁,明明便有一丝忧郁,从眼底渗出,蔓延到眉头。
他的心,砰然而动。
花蕊夫人进宫,果然便是后宫的一朵奇葩,后宫的稚红嫩绿风光尽不再。之后便是连名动天下的南唐小周后进了宫,竟也未比不过她的绝色芳华。她依旧专宠椒房,大宋皇帝,宠她如珠似宝。
她也果然是天子的解语花,彼时天下初定,却到底是人心不稳,一些旧臣,总是爱在朝上与大宋皇帝唱反调,又有臂如南唐后主李煜之类,时常作些偭怀前朝的旧诗,虽成不了气侯,却终是让天子感到苦恼。
天子虽为之深恨,却又以大国宽容为本,不好随便发作。于是每日朝会结束后,便脸色铁青的大踏步而出,晋王跟随至后宫,便闻到满园的香味。
那是刚煮好的豆腐脑香味。只因花蕊夫人是豆腐西施出身,天子便特地派人从西蜀将整个豆腐摊都搬了来,让她闲暇之余,以作消遣。
便宠爱至如此的地步。
只是被天子捧在心手的美人,日日端着一碗刚出炉的豆腐脑,撒了虾米,浇上香油持着银勺细细品尝,站于花前柳下,抬头见天子来了,便顺手将豆腐脑泼在地上,温和的施了一礼,唇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全然不去注意皇帝的身后另有一双眸子,正灼灼的盯着她。
【妖物】
两月后,天子宴请臣子及各降国旧主在御花园赏月,彼时月色如华,月下秋菊傲然屹立,开得妩媚鲜艳。
月色实在算不得好,况且今日风大,大得有时一阵狂风刮起,便夹杂着园中的尘土,漫天盖地的吹过来,撒在袍子上,个个灰头土脸,只是天子兴致尚高,便也无人敢先一步离席。
那些国主,个个噤若寒蝉,面上是诚惶诚恐,心底里又不知怎样的腹诽,也有诸如李煜般满面哀愁,对月伤怀,对花悲情之者,一席酒宴,唯有天子兴致高盎,听着那些臣子的拍马逢迎,带着笑,目光游移在各旧主阴晴不定的脸上。
光义有些趣味索然,起身,正要找个由头,先行离开,却听到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传来,是那般的熟悉,他几欲豁的跳起来,四顾周围,却看不到丝毫异物,他定神,屏息再听,果然听到那诡异的声音便在地上响起。
只是再细看,一切依旧如常,光义抬起头,那些各怀心思的旧主,依旧默不作声的听着天子高谈阔论,自然并不去注意各自的脚下。
光义却留意到,他们的脚下,正有着一层细细的沙,轻轻扬起,又落下,落在各人的身影上,细细碎碎,使得他们的影子,在月光下,异常的灰白。
他的眉头,深深的蹙起,暗吸口气,有沙扬起,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此刻,并无风刮过。
酒过三巡,那些旧日国主,喝得醉意醺醺,各自在尚未酒后出胡言之前,便摇摇坠坠的在侍女的搀扶下,离了席。
晋王不动声色的站在园中,注视着地上那些拉得斜长的影子,在月光下,斑斑驳驳,位置出奇的一置,都是在他们影子的胸口。仿若一张黑纸被穿了若干个小洞,细微有若针孔,又若那些沙子,在影子上留下的烙印。
他看得冷汗涔涔,回过身看到依旧在与臣子们笑谈的天子,便悄然无息的,跟着退下。
快步走至花蕊夫人的宫殿,光义站在月下,不出意外的看到一个蛾眉皓齿的美人,一头如瀑青丝用蓝花布轻轻扎成腰间,一身绯衣在月色下,显得鲜艳如血。
费如站于园中,抬头望着迷蒙的月色,铜炉内熏着檀香,静香朦胧,她披着一头如瀑的青丝,置身绿荫灌木之中,愈发的凄迷靓丽。
光义的目光,抛到香炉的一旁,紧紧的盯在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上,再望费如,只见她纤手轻举那碗豆腐脑,而后一如往常,轻轻洒在地上。
在那一刹那,她那纤手泼起豆腐脑的身姿,在赵义眼中,幻作最娇媚的舞姿,有一点颠倒众生的妖魅。
妖魅得诡异莫常。
他瞪大眼,看着那豆腐脑,迅速的减少,地上又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便如一群小兽,将那滩豆腐脑,分之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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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光义只觉寒毛凛冽,左顾右盼,却始终见不到任何动物的身影,他大踏步走上前,两眼灼灼盯着站于缭绕烟雾的费如,宛若盛妆的新娘,美丽得惊心动魄。
他只觉自己的掌心,有涔涔的汗,神情却不见丝毫波澜,低声道,夫人可知,蜮这种东西,在大宋是妖物,夫人在后宫行使巫术,难道不怕有性命之虞吗?
烟雾迷蒙中,绯衣美人纤手轻甩开来,拈就一个兰花指,笑得风轻云淡,原来是晋王来了。
又微笑道晋王果然博学多才,这么生僻的典故都是知道的。
【射影】
蜮,类似狐,居于江淮水边,能含沙以射水中人影,其人辄病,头痛如裂,而不见其形。
故又名射影。
花蕊夫人的蜮,又更胜一筹,便连地上的的影子,也是能射的。
月光下的美人,笑得如绽放最艳丽的罂粟,我的这些小东西,行事从不失败,十发九中。
他低下头,瞧见自己的影子,在那些如鬼魅般的小妖物的叫声中,正瑟瑟的发抖,自己映在地上的头像,被月光照得似乎也有些灰白。
赵光义眯起眼,大踏步走进那滩豆腐脑,便听得一阵急促的吱吱声四起,又似踩着了什么,他分明便感到有小动物迅速的在他脚边逃窜开来。
花蕊夫人优雅的一挥绯衣,扬起阵阵尘烟,那些不见形的小东西们便四处逃窜,而后朝他绽开淡雅笑容,在月色下长叹一声,叹息声一丝丝传到他的肺腑里,竟有着隐隐的痛。
她优雅的收拾起桌上的碗,轻声道,其实我能让这些小东西在后宫光明正大的生存,晋王也应该知道这是绝非偶然的。
光义默然,这自然是天子指使,心下便恍然,难怪皇兄当日笑道,夫人进宫,是要佑泽大宋的。
只是,他走近几步,在她耳畔轻声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你有此巫术,应该知道在宫内的险境,还是急流隐退的为好。
她琉璃似的眼珠,紧紧盯着他,那丝忧郁又从眼底泛开来,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走了两步,甫又回头,叹息声在空中弥漫开来。
她说,既然作了选择,便再也回不到最初。
说完这句,便抛下独自发怔的晋王,独自在漫园的熏香中,仔细想着她的话。
却百思不得其解。
几日后,便传来,南唐后主李煜,突然心口疼痛,当日便瘁亡。大宋皇帝赵匡胤的一桩心事,终于尘埃落地,再之后,又传来几个不安分的降国旧臣也陆续的心疼病犯,再无力在去妄议朝政,发些不痛不痒的牢骚。
天子很为满意。
只是晋王赵光义,却是满腹的心事,日日在宫中恍恍惚惚的踱步。
便如今日,走了好半晌他才察觉又走到花蕊夫人的宫中,一眼看去,却发现四周并无宫人在外伺侯,蹙起眉头,突然听得有女子的悠悠叹息,她道,我终是忘不了他,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赵光义的身形如被定般凝滞不动,他只觉胸内如烈火在灼烧,面目不经意间变得狰狞,冷笑一声,便大步走进内室。
室内的费如,不防他走了进来,神情有些许的惊惶,却一闪而逝,站起来淡淡施了个礼道,晋王来了,怎也不差宫人通报一声。
他哼了一声,你宫外有人吗?听得四周有吱吱声窜起,原来她是与这些蜮在说话吗?只是,说的却是谁?
他不加理会,目光四移,一抬头,才发觉,她面前的墙上,却挂着副刚绘就的工笔肖像,是个雄姿英发的男子,束高冠,一袭青衣,气宇不凡。
西蜀国主,孟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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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场】
光义的心里升起腾腾的怒气,既然忘不了旧人,又何苦入这宫来,为新君出谋划筹,百般的依顺。他的唇角扬起讥讽笑意,原来夫人也不过是息夫人之流。
费如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淡淡扫过他的阴戾脸庞,如玉葱般的素手,整理了下发鬟,对他的嘲讽不以为意。
赵光义深吸口气,只觉全身的血液涌上心头,他哼了一声,眼光抛向墙上神采奕奕的孟昶画像,猛然伸出手,便要去撕掉。
不防身后费如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他回头,见她的脸色变得惨白无比,拉着他的手,都有些发颤,他正要推开她,却听得她如冷洌的声音传至他的耳。
这与晋王,又有什么干系?
他的手,猛然僵住,果真,这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回过头,见神色已恢复如常的费如,唇角扬起妩媚笑意,在他耳畔如情人絮语。
晋王若想来管我,是否要委托费如让那些小动物,给殿下射一回影呢?
他瞠然变色,低声匆匆道,莫要胡说。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脚步声,回过头,便见身着龙袍的天子,意气风发的大踏步而来。
他忙回过身施礼,解释道,臣弟以为皇兄在夫人处,故冒昧惊扰了夫人。赵匡胤爽朗一笑,一抬头瞧见墙上画像,不由微蹙起眉头,问道,这是什么人?
赵光义一凛,望向那个神情已然恢复平静的费如,后者微笑,绯云顿生,纤手却轻指他,声音传他耳中,便如鬼魅之音。
她道晋王以前曾到过西蜀,对此人是最熟悉不过的,是不是,晋王?
他顿时冷汗涔涔,看向那个笑意盈盈的女子,不知如何回答,正脑子里一片混乱之际,才看到花蕊夫人巧笑嫣然,轻描淡写道,这是西蜀专司送子的神仙张先。臣妾挂他的画像在房中,其实也是不能免俗,想求得一子而已。
他深吸口气,一颗心方才放下,复又听到天子哈哈笑道,这几日朝事烦忙,想来夫人求子是假,是怪朕冷落了夫人了罢。
他一颗心放下来,正要欠身告退,却见兄长赵匡胤对他道,二弟,朕正有事要委你去做。
三月后,天子率皇室后宫,于猎场狩猎。
彼时的晋王赵光义,正张弓搭箭,小心翼翼的瞄准一头小鹿,手心涔涔的汗,不知为何,今日的自己,会是这般的不专心。
他叹口气,那头猎物被惊动,仓惶的飞奔而去,再远处,便是在猎场下如小鹿一般奔跑的费如。
赵光义屏息敛神,再次搭箭,他想起那日天子挥退了花蕊夫人,召他密谈。
兄长那双灼灼的眼,紧紧盯着他,仿佛看到他的心里,而后一字一句告诉他,光义,替朕杀了花蕊夫人。
天子并未告诉他原因,天子要杀一个人是不需要原因的,只是,为何偏偏要找他?
小鹿迅速跑开,灿烂阳光下,却突现出天子骑于马上的矫健身姿,身披褐色的大披风,那般的气宇不凡,春风得意,一扬鞭,人与马均威风凛凛地站于飒飒秋风之中。
四周,并无侍卫。
光义只觉自己的手心湿漉漉的快拿不稳弓,时至今日,他自然明白其实花蕊的心里,其实一直未忘她的旧夫孟昶。
她是潜伏在后宫里的一枚炸药,尽早要让他们兄弟粉身碎骨。他想起那日她对他说的话,如此这般的左右逢迎,原来,只为挑起事端,恨不得让大宋的政局乱成一锅粥。
好替西蜀国主报仇罢。
只是光义心里气苦,他明知她的心思,却拿她毫无办法。
他的箭头,突然不自觉的转移,再不去顾顽皮的小鹿。他想起花蕊夫人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泛着蛊惑的光芒,似乎洞悉他一切的心事。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放开。箭便脱了弦,唰的一声向天子的身影直直飞过去。
一身的冷汗涔涔。
屏住呼吸,他突然睁大双目,明明那支箭已经飞了出去,再无回转的余地,却不料半路闯出另一条身影,那一身鲜艳如血的绯衣,让他惊魂未定,心绪乱如麻。
那支箭深深插入花蕊夫人的背部,她的纤指玉甲,在阳光下只见嫣红缭乱纷飞,他只觉恍惚,完全辨不清,哪处又是触目惊心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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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行尸走肉般,从灌木丛中走出,伸出手,终于忍住没将她抱在怀里。
他听得她在自己耳畔低语,我真后悔,若回到最初……而后,再无了声息。
他的手抚上费如的面颊,抬起头,只觉眼前被泪水浸湿,一片迷蒙,天子终于惊动,骑马而至,低头淡淡扫了一眼,下令让人稳妥安置花蕊夫人的尸首,风光大葬。
周围的灌木丛中,忽然围过来无以数计的侍卫,天子一扬马鞭,如兽般的眼,望向自己的兄弟,忽然低声道,果然还是二弟待我挚诚。江湖术士的话,真是信不得。
很多年后,登上皇位的光义才恍然,原来那一日,完完全全是皇兄设的局,为的是试探他。
花蕊夫人突如其来的窜出,却让他饶幸过关。
大宋雍熙二年,谁也不知年已不惑的天子赵光义,怎么突然来了兴致,坐在早荒芜不堪的花蕊夫人的宫殿中,如寂寞老人般,深邃而沧桑的眼,透着深深的忧郁。
他的继位,在民间被符于传奇而阴险的字眼,更有野史称当日的晋王是在斧声烛影中,取了太祖皇帝的性命。
光义的唇角泛起淡淡笑意,一扬手,从桌上端起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如当年那女子般,洒在地上,倾刻间,便听得一阵悉簌的声音,那些不能见其形的小动物们,便飞速的穿越而来,贪婪的吮许着鲜嫩的豆腐脑。
他叹口气,他的继位,自然并不是坊间那般的神乎其神,太祖皇帝是突然心疼病发而死,一如他当年那样对付那些国主。心疼病犯时,在他床头的,始终只有弟弟光义,再之后,便是先帝遗嘱顺利成章的出台。
光义专注的打量着这座陈旧的宫殿,依稀想起当年那个绯衣美人,他叹口气,他在让那些蜮给太祖皇帝射影之时,他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是为了要夺兄长的江山,抑或,只是纯粹的为了替费如报仇。
他听得头上也有吱吱声传来,抬起头,眼前出现一张布满灰尘的画幅,隐隐透着青色的身影,光义站起身,信手撕下那幅早该撕掉的画像。
这么多年过去,伊人也早逝,然而他对孟昶的妒忌,却始终如一条蛇般,牢牢的占据心头。
孟昶的画像被他扯下,漫天的灰尘扑面而来,天子眯起眼,在迷蒙的烟尘中,却看到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白衣如雪的男子,英俊的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他募然怔住,手微微的颤,那分明是费如出嫁时,他闯入她的轿中,那时两人甫初次相遇。
【初心】
浑浊的泪水自赵光义眼眶中倾泻而出,他终于知道他当年收服这些蜮时,并非什么周折,因为它们的主人,日日便对着自己的画像,倾诉自己的心曲。自己在蜮的心里,早已是第二人主人。
他尤记得,那个一身盛妆的新娘,极其认真的对他说,我费如只会死心塌地跟随第一个让我倾心的男子。
却原来,他才是令她一见倾心的那个,只是他终是不解,为何她当日不肯随他走?
年已迟暮的皇帝踉踉跄跄的走下阶梯,全然没去注意脚下自己的身影,在头发处,那抹黑色的影子上,却有着细细的班点,光影班驳,尤如穿了几个小小的孔。
在花园里,费如曾对光义笑得娇媚如花,她说我的这些小东西,行事从不失败,十发九中。
那未中的一发,便是光义自己。
其实光义尚是少年时,便识得费如,彼时的她,是来自西蜀的的舞姬,每次出场,点起一排红灯笼,亮晃晃,明滟滟,万丈的红光中,就会有个明滟滟的美人,披一身轻纱,里面半露出秾丽的红肚兜,袅娜娉婷的走过来,纤手作兰花,献上一曲惊鸿舞,艳惊四座。
他是风流倜傥的浪子,爱留恋于歌坊舞榭,他一如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渐渐便爱上这朵鲜艳夺目的花蕊。
只是那时他那时却不知,这娇媚可人的舞姬,另有个身份,却是个用蜮来害人的杀手,她接到的第一桩生意,便是大周都检点赵匡胤的.
赵匡胤要杀了他的亲弟弟,只因曾有江湖的术士替他算卦说,他会有极大的富贵,只是这富贵,最后却会被其弟弟抢走。
费如第一桩生意失败了,因为她爱上了她的猎物。
后来的光义,再也想不起,少年的他曾与费如怎样的相爱,甚至记不起,当他听到脚下有许多的吱吱声四响起,曾有个一身绯衣的少女,如最妩媚的仙子般,纤手优雅的扬起一碗豆腐脑,将那些正欲射影的蜮引开,最后,只余一只蜮走得迟了,急匆匆的将口里的沙子,射了出去。
只是到底位置偏了,射的是他的头影。
自此,光义便失去了记忆,失去的,是对费如的记忆。
其实任务失败的费如,本来可以隐居西蜀,远远的与他避开,只是他却一心要将西蜀打下,太祖便将她囚在宫中,生怕她与弟弟旧情复燃,合起来对付他。
费如当日,未必不知来了大宋,便是这样一个结局,只是她依旧来了,她对她的蜮说,她还是不能忘了他。
忘不了一个人,那便去见他罢,就算明知凄惨的结局,又有什么干系?
空荡荡的宫殿中,那些蜮们,仍自津津有味的吮吸着热腾腾的豆腐脑,却听到那悲伤莫名的天子,独自低声喃喃。
若回到最初,我在那日,绝对会不顾一切,带你离开。
他想起当日花蕊夫人临终前,在他怀中,露出最灿烂的笑容,她说,我好后悔,若回到最初。
他自然不知,其实费如后悔的,是最初,没与他好好爱上一场,直至后来,却相逢如陌人。
他与她,都想回到最初,只是,天不如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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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绯衣,哪处是玉甲,哪处又是触目惊心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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