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
父母的一生是与菜园连在一起的。
父亲还健在时,他与母亲一起打理着菜园。他们随着时令的变化在菜地里种各种各样的蔬菜,他们种芹菜菠菜,种白菜萝卜,种豆角茄子,也种土豆山药。那时候的菜园像个丰腴的少女,光鲜亮丽,也充满活力。菜园在父母的辛勤劳作下,一年四季变换着颜色,却总不失生机勃勃。那些新鲜的时令蔬菜,养活了我们姊妹三个,也给曾经拮据的家庭带来微薄的收入。父亲倒下之后,菜园逐渐黯然失色,母亲年龄渐大,还要照顾卧床不起的父亲,她一人再无法像从前一样让菜园所有的土地上绿油一片。看着裸露的土地开始荒草丛生,她焦躁,心疼也无可奈何。父亲倒下的第一年,母亲铲平了几畦韭菜,把大片土地种上了玉米,只留几畦种了几种蔬菜,因此那一年,我们每次回去还能像往常一样带回些新鲜的蔬菜。父亲倒下的第二年,母亲种了一地南瓜,不过那一年的冬天,我们依然能吃到她自己种的白菜萝卜。
两年后父亲离开了我们,而母亲的身体在一年内却急转直下。母亲身体不好后,唠叨最多的是她的菜园,人勤地不懒,对于一个与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村妇女,她觉得让土地荒芜是一种罪过。
我已经好久没有踏进这片菜园。这几年,我像牢笼中的困兽,在忙碌中挣扎。这是阳光
明媚的午后,是父亲去世两年的忌日,我们随母亲再次来到菜园。昨天刚下过雨,菜园却没有想象中的热闹
,几种蔬菜稀稀拉拉卧在地里,一畦长势正旺的韭菜,一畦老当益壮的菠菜,半垄小苔菜,小片香菜。整个菜园已像一个垂暮老人,就像此时的母亲。大半的荒芜,成片的土地显露着它们本来的面目。割几绺韭菜,拔一把香菜,薅一捆菠菜,母亲指挥着我收集这仅有的绿色,准备让我和姐带回去吃。韭菜依旧绿油油的,香菜娇嫩的似可以掐出水来。闲置的空畦中长满了苦菜,荠菜。收集完家种的几种菜,我忍不住挖起苦菜,拔起荠菜。土生土长的我,也是土地的女儿,跟土地接触最多的时候却是小时候跟随父母一起劳作的时候。逐渐长大,求学工作,结婚生子,我离土地越来越远。而此时,我是如此欣喜,如此喜欢这土地的味道。或许是我困在钢筋水泥的楼房太久,或许是我丢失了太多儿时欢快的记忆,也不是,我曾经把菜园搬进我的课堂。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浇菜我看沟的情景,也记得和母亲一起钻进豆角架下摘豆角的情景。我记得看沟时我喜欢把清澈的井水轻轻扬起,也记得会把一片菜叶丢进水中当小船儿,看它随水波飘荡。我把豆角花当小鸭子,给玉米缨子编各种好看的发型。那时候的快乐很简单,那时候的父亲母亲真的很年轻。
而此时,看着步履蹒跚的母亲,看着苟存的青菜,我竟突然理解了母亲的心情,我也开始心疼起这片土地。
旁边邻居地里长满的紫色地丁,此时正值花季,那满满一地的紫色吸引了我们的眼睛。我记得菜园有几年内是种了大片的黄花菜的,那时的菜园,在黄花菜丰收的季节是金黄一片的。黄花菜采摘的旺季是在暑假。那时,每天早上四五点钟总是被母亲从睡梦中叫醒,睡意朦胧走在从村子到菜园的小路上,布谷鸟鸣叫着,叫声由远及近,再冷不丁扑棱棱从头顶飞过,那叫声又渐渐消失了。每天清晨,伴着布谷鸟的叫声,我来到菜园帮父母摘黄花菜。黄花菜长得齐人高,簇簇花苞从枝干顶端冒出来,一个紧挨一个,黄澄澄金灿灿的,那成片的辉煌,亮堂堂明晃晃
,让人觉得耀眼无比。穿行在一片黄色之中,我总能左右开弓,一趟过后,胸前挂着的包包已是满满当当。母亲总是夸赞我的灵巧,就如现在感叹我们的年轻。
母亲接受不了自己的衰老,就如同接受不了菜园的荒芜。自去年十月份住过一次院,母亲隔段时间会出现脾气狂躁多疑,继而发脾气大闹一场。不仅如此,一辈子不喜欢串门,有点时间总会在家收拾家务的母亲,开始变得喜欢往外跑。临近年那段日子,母亲整夜的睡不着,经常半夜三更起来在屋厦下来回逛,对她来说,那些个夜晚是多么漫长。母亲开始变得爱哭,说到往事,本是不经意的一件小事,也惹得她抹半天眼泪。她经常念叨着:“那时,我还多么年轻,什么都还能干,从菜园跟你爷干活回来,挖回马扎菜(马齿笕),你爷坐那喝茶歇息,我就忙着炒渣腐……”母亲变得健忘,刚做的事会忘,说过话总会跟你重复,在我们看来,她的神志有时也是不清醒的。大把大把的药进入母亲的口中,吃药的时候,母亲蹙眉,把药分成三份,一点点用水冲下。她仰起头,皱眉吞咽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吃药困难的我。
割好的菠菜,苔菜堆满了客厅,母亲要帮我们摘好,她念叨着,都有那么小的孩子,都够忙的,我帮你们摘好了,回家总会省事些。我坐下来帮忙,摘的过程中我看见菜叶上爬动的一条小青虫,终是抗拒不了心中的恐惧,我抖动那菜叶,把虫子掀地上,默不作声踩了一脚。母亲觉察到我的动作,说:“有虫子么?”她停顿一下,不待我回答,又说到:“你要是害怕虫子,就别摘了,我自己摘。”听到这句话,我就觉得我原来的母亲又回来了,我的泪止不住流下来。我又想起小时候,在菜园,每每我因为看见虫子而吓得惊恐大叫时,母亲总会叹息着:我这闺女可要好好上学,以后不要跟泥土打交道,不然你这害怕虫子的样子……可咋治哎。所以那时候,为了以后不用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为了不再被那些小虫子吓,我一直在努力学习。
时光如白驹过隙,猛然回首,当我亦是两鬓染霜,才猛然惊觉,母亲终是老了,菜园也老了。我如母亲所愿,已经不用再过那种土里刨食的生活,可我的母亲依然牵挂着她的菜园。在菜园日复一日荒芜着的时候,我只能祈祷,再祈祷,时光啊,你已经带走了父亲,你再慢一些,慢一些让我的母亲老去吧……
方子
农历2022年2月24日(父亲两周年忌日)匆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