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木
韩晶宇/作
(一)
昨天晚饭前,老邻居孙奶奶因病辞世,触景伤情,我多少聊段过往事。记得小时候,颇宠爱我的姥婆在世时,每年总要把提前为自己备在柴房的棺材给刷上一遍黑漆。自然我懵懂无知,对此也就疑问是不是为了防止棺木生蛀虫的。这便得到了姥婆的夸赞,并述及40岁许,瘫病在床,几见阎王爷,匆忙备下了这寿木,结果压灾作用还真显著,稍后下床了不说,小病小灾虽还不断,病恹恹,却实踏实地活到了八十开外,遇上了自叹的好时代。这是我所亲历的中国“生人生前添棺材”的风俗。事过景迁,如今难见,少有人知,睡前谈资,说来无坏处吧。
生人生前所准备棺材,还是棺材,文雅来说,就是“长生木”,以及许多各地不同的说法,比如“(长)寿木”,“寿器”,“寿材”,“寿棺”,“
樿傍”和“六块板”等。世居南阳,多眼见“土馒头”绵绵,多耳闻“要土葬,快掏钱”的乱收费(据说乡政府收了5千),我自认,棺材也是落伍的奢侈品,不是“草根”轻易能遂心愿的。又想起一刘姓老邻居的父亲,在文革左右离世时,受穷病更甚,草席一卷,一埋了事,真配不上什么棺材。我相信洋洋土葬史,“入土为安”的观念传承中,那些睡不了棺材的想必千千万,那些睡了又被起出棺材的料必千千万,那些害怕死后没有棺材睡的更势必千千万了。我倒也接触着这么些个例,真应了如今炒热的“房事”。长话短说,富甲一方的囤积阳宅,滥交二三奶,“房事”里外忙还不嫌够,自找坟墓,占山圈地,豪华营建,不在话下,不可多说。
(二)
土葬的阶级分明,着实古来已然。这就涉及到“葬”的由来。《唐律疏议·盗贼·发冢》有议曰:礼云:“葬者,藏也,欲人不得见。”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后代圣人易之以棺椁。《说文解字》也详解:葬者,臧也。从死在草中。一、其中所以荐之。《易》曰:“古者葬,厚衣之以薪。”从藏字古文看,“葬”就是用许多草把死人藏起来,《周易》也是讲要用柴草裹尸体下葬。从早期的墓葬考古少见棺木的事实,大可断定:原始葬法,大多死后用柴草裹尸而
入土时尸体下墓。正因为无棺护体,无墓崩的担忧,这才有了孔子听完弟子为其“合葬于访”的父母修墓后,泫然流涕曰:“吾闻之,古不修墓。”孔子父母的合葬墓,因用了棺材而出现崩溃现象了吧?再细细看《周易·系辞下》:“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那么,概未闻商朝帝王陵墓被盗,也未见元代帝王陵墓被盗,这也许是因为土葬早期习俗,不仅墓而不坟(坟墓地上部分),更是没有棺材使用的。在西方的社会调查和人类学研究中,现在某些原始部落,死了人,部落就挖墓穴,下铺树枝和柴草,中放尸体,上盖柴草,再回土掩埋。而欧美丧俗中,只是换柴草为鲜花,鲜花抛下,埋人永别。
中国殡葬使用棺木始于何时,专家慎重不言语,我便无知无畏乱说,大概在春秋以后。《庄子·人间世》有这样一段相关闲话:“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树),……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斩之。此材之患也。”大意是说,宋国一个种树为业的荆氏家族。所种植最大的树都被抢购去做了“樿傍”。据成玄英所注释《庄子》:“樿傍,棺材也。亦言:棺之全一边而不两合者谓之樿傍。”这里的“樿傍”,就是用一种特别粗大的树木镂空它的树心做成的“全一边而不两合者”,大概是没有拼接的做法,近于元代的“树葬”,更近于小河墓地的近些年发掘的“独木舟”。刘向《说苑·反质》上说:“昔(日)尧之葬者,空木为椟,葛藟为缄。”原是提倡“裸葬”的说辞,但据刘向所说,“空木为椟,葛藟为缄”,掏空树心做木箱,麻布裹尸的葬俗,竟然可追溯到圣人“尧”。而南方湖北、广西等地成了名胜的“悬棺”,看过的央视纪录片中,倒也有不少悬棺是“空木为椟”的。这里说得都是薄葬,一人一棺而已。到了近代,常见棺材也不过升级到了“六块板”,即藏尸的“箱子”,上下左右前后共六块拼凑,如1965年石英的小说《文明地狱》:“可以说是电闸失灵,是事故。大不了破费几个钱儿,买一副六块板呗。”
世人都知道千年不腐“木乃伊”大多是埃及法老,殊不知干尸外以我国马王堆的美女“辛追”为例是也千年不腐的国粹“湿尸”。要追求尸体不腐,要密封好尸体,最简单的办法无过于使用套棺,就是小棺材外套上大棺材甚至更大的棺材。套了又套,也不能没完没了呀,逐渐发展成型,大概在周代有了制度。薛理勇《丧葬习俗》第117页说:周朝,诸侯的棺有三重,最外面一重是大棺,用八寸的厚木板做成,中间的一重叫做“属”,用六寸厚的木板做成,里面的一只叫做“椑”(
bēi 或pí
,实指酒器或油柿子),用四寸的木板做成;而大夫的棺为二重,士只能是一重,这可能是一种等级制度,也可能仅是一种殡葬的现状,试想一下,做有三重棺木的墓得花多少得钱,一般的“士”能做得起吗!
借得薛理勇高见转述,旧俗套棺中,椑是专门指近身葬尸体的棺材。因为近身,椑又改称作“榇”(
chèn)。这是薛先生的理解。引文出处,或是《礼·丧大记》云:“君大棺八寸,属六寸,椑四寸。上大夫大棺八寸,属六寸。下大夫大棺六寸,属四寸。”《大记》之文,从外向内,大棺之内有属,属之内有椑。椑,亲身之棺。郑玄云:“椑,坚著之意也。”如记文,大夫无椑吗?
看得头晕不解,我从最复杂的君王棺椁来弄个明白。据《春秋左传正义》的唐代作注者孔颖达(574-648)的疏文:记有杝棺、梓(树)棺,杝(椴树)谓椵也,不以桐(树)为棺。简子言桐棺为罚者,郑玄云:“凡棺用能湿之物,梓、椵能湿,故礼法尚之。”桐易腐坏,亦以桐为罚也。(此云棺木材质的优劣)《檀弓》又云:“天子之棺四重。”郑玄云:“尚深邃也。诸公三重,诸侯再重,大夫一重,士不重。”又云:“水兕革棺被之,其厚三寸,杝棺一,梓棺二,四者皆周。”郑玄云:“以水牛、兕牛(古代犀牛类兽名)之革以为棺被,革各厚三寸,合六寸也,此为一重。”杝棺一,所谓椑棺也。椊棺二,所谓属与大棺也。《檀弓》之文,自内向外,水牛之革,一也,兕牛之革,二也,二者相袭乃得为重,故以此二者为一重也。又有椑也,属也,大棺也,此是天子四重。为数五棺,为四重也。《丧大记》之文,君有大棺也,椑也,属也;大夫有大棺也,属也。郑玄注《檀弓》“天子之棺四重”,以是差之,上公革棺不被,三重也;诸侯无革棺,再重也;大夫无椑,一重也;士无属不重也。是上公数四棺,为三重;诸侯数三棺,为再重;大夫数二棺,为一重;士以一棺,为一重也。杜之此注,惟无上公、士耳,其言重数与郑同也。若然,《礼器》云:天子葬五重,诸侯葬三重,大夫葬再重,以多为贵也。彼重亦当谓棺,而其数皆较一者,郑玄云:“天子葬五重者,谓杭木与茵也。葬者杭木在上,茵在下。”然则茵以藉棺,杭为负土,天子乃诸侯、大夫皆数彼以增棺数,故皆多较一也。杜言此棺之重数者,以明不设属辟为罚也。
读来详实可靠,我最后着眼在“革棺”,真可答疑了。原来,椑或“榇”,也未必近身。真能吸湿防腐的内还有革棺一二重。即“《檀弓》之文,自内向外,水牛之革,一也,兕牛之革,二也,二者相袭乃得为重,故以此二者为一重也。”
再走群众路线,据我看,大概是古代一般人多以梧桐木做棺材,梧桐也就别称为榇了。百姓不会套棺下葬,也不会用水牛皮又兕牛皮贴身防腐。逐渐地,群众话语权增大,棺材就可以专称椑了。或又依据板材,细分杝(椴木)棺、梓(树)棺和榇(桐树)棺等。另据《小尔雅》上说:“空棺谓之榇,有尸谓之柩。”榇还相对于柩,是棺材有尸体与否的不同说法。《仪证》的详解是:“榇,字从木,从亲,故为亲身之义……或因待罪,或由豫备,皆设而未用已有榇名,故空棺谓之榇也。”薛先生之说,也绝非妄断,下另引有南朝王筠(1784—1854)
《仪礼郑注句读刊误》:“榇,附身棺也,依《御览》(宋《太平御览》)引补……天子之棺四重,诸公三重,诸侯再重,大夫一重,士不重。”——(《丧葬习俗》第117页)此处勘误,王筠是清代山东人。
而关于每年为自己准备的“长寿木”油漆一次,具体作为风俗也是上行下效的传播着。《礼记·檀弓上》:“君即位而为椑,岁一漆之,藏焉。”这里的“君”指诸侯。诸侯自即位起就为自己备了棺材,还年年刷一次油漆。在薛理勇先生看,农耕时代棺材铺不多,战乱频仍,怕死无藏身之处的人在商朝就不少了。至迟在汉代,棺材又被叫做“寿器”﹑“寿材”
﹑“寿棺”
﹑“寿木”诸名。大概同样是到了汉代,平民连皇帝都当得了,原本贵族才可以提前备的棺材,自然家家户户都能够有得了,都可以借“长生木”祈求自己平安长寿了。
“寿”跟棺材拉上关系,见于《后汉书·皇后纪下·孝崇匽皇后》:“元嘉二年崩,以帝弟平原王石为桑主,敛以东园(做棺材处)画榇寿器。”唐代李贤(654-684,武则天次子)注文:“榇木为棺,以添画之。称“寿器”者,欲其久长也,犹如寿堂﹑寿宫﹑寿陵之类也。”据网友自爆,粤东农村有类似风俗:过了四十岁的人可备下“长寿木”,并在棺材头部画些图,写福字。而长寿近于长生的说法。于是,空棺材又叫做了“长生木”或“长生板”。杜甫有诗:“长生木瓢示真率,更调鞍马狂欢赏。”此处长生木,据《西京杂记》载:上林苑有长生木,盖以木为瓢也。晋稽含有《长生木赋》。《邺中记》:金华殿后,种双长生树,八九月乃生花,花白,子黑,大如橡子,世人谓之长生树。虽有实指,未知树种,或概指那些能存活上千年的树种,如槐树﹑云杉等。抽象的作为“俏皮话“来讲,这里牵扯出一个笑话,笑不笑由你。清代吴研人《俏皮话·借用长生木》上说:
某甲染时疫死,某家人至市上买棺,苦无佳者,不得已归而熟商之。闻某富室之主人,备有长生木在,便往求借用,许以事后照样奉还一具。
薛理勇先生家乡把生前做的空棺材叫做“喜板”。薛理勇先生祖籍地在福建的福清市,著名侨乡。他自述文革时,下乡插队落户又返乡后,热议农村平房的客厅后面所搭建的阁楼,家家户户停放几口棺材的盛况。睡在身边的“长寿木”,压灾祈福而外,倒也是储存粮食的好地方。想来有些老辈人总往“长寿木”里藏好吃的,小孩子胆战心惊的去偷嘴,大概也是过往的难忘趣事吧。
(猫蝶斋 2014-0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