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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武侠的人物与根骨

2012-12-13 10:30阅读:
根骨为何物?金庸小说里没有直说过这一点,却通常用“悟性”、“慧根”代替此词,如乾坤大挪移之第一层本须七年乃至十四年的训练,张无忌在明教禁地内却数日之内竟练到第六层了。又如令狐冲之学“独孤九剑”,“风清扬笑了笑,脸带嘉许之意,赞道:‘我原说你资质不错,果然悟性极高’。”武侠世界里英雄人物大抵如此。
然而包括古龙、梁羽生在内的武侠大家也少有此说法。古龙的小说里主人公可说为“泰山顶上一棵松”,多数一开场便是名动江湖却少有人知道真的了解他们,武功高深却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莫测(除了《绝代双骄》里的小鱼儿与花无缺)。梁羽生笔下的主人公又多为正人君子,年纪轻轻,德行便为江湖之人深知。
简言之,武侠三大家内,只有金庸惯于详细的刻画人物的成长历程,从《碧血剑》的袁承志到“射雕”三步曲里的郭靖、杨过、张无忌,再到《鹿鼎记》的韦小宝,这些人物都是为我们熟悉。如果要看练武之人的悟性、“根骨”,倒真要从金庸的武侠人物里开始看。
真正有根骨之说的武侠小说其实远比金庸要早,民国时期的还珠楼主(
19021961)便多次提到。如《蜀山剑侠传》中,“似此相持了个把时辰,二人一个修炼功深,一个根骨深厚”、“二女乃是孪生,我自出世以来,就没见过这样生具仙骨仙根,美秀灵慧的少女”、“除开根骨福缘这些命 定东西,轻云的聪慧也是人所不及”。如此的用法可谓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而我认为金庸虽没直言此词,实“日用而不知”。
自己自小是“金庸迷”,金庸可谓是我第一位文学、历史的启蒙者。“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并同《越女剑》,情节的跌宕起伏、欲罢不能。《射雕》三部曲、《天龙八部》、《笑傲江湖》更为篇幅浩大,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几十号英雄儿女走马亮相。其中武功的千变万化,错综复杂,小孩时看后自己也不禁在花园里挥洒一下书中的“武功”。无疑,金庸这位武侠大师影响了几代的华人。用倪匡的话说,金庸“空前绝后”,“不看金庸小说,绝对是人生一大损失!”
言归正传,下列会列几种不同的人物,分别说说他们练武时的一些奇遇与本身的资质。
第一个最为人熟悉的令狐冲与独孤九剑。
独孤九剑本为“剑魔”独孤求败所创,当年独孤求败以无招胜有招,江湖无人匹敌,求一败而不得,终埋剑了此余生。此番情形于《神雕侠侣》、《笑傲江湖》均有说及。令狐冲本为华山派大弟子,但初出道时武功却实在平平,为救小尼姑仪琳,受田伯光严重刀伤,遂被师傅逐上思过崖面壁。说起令狐冲,可真是我第一喜欢的男主角,是继韦小宝后第二好玩的男主角,随性潇洒,放浪不拘,视世俗礼仪所不屑。他说道:“令狐冲于世俗的礼法教条,从来不瞧在眼里”。一旦临危受难,却从不做不义之行,远胜江湖道貌岸然之徒。和金庸其他主人公不同,杨过、张无忌等从来都有不少红颜知己,令狐冲却苦恋岳灵珊不成。更又交结之友,亦正亦邪,从田伯光、桃谷六仙、蓝凤凰、任盈盈再到向问天、任我行,对师门的忠诚与对朋友的义气便相冲突了,其后的辗转蒙冤自然可想而知了。这样的不在乎和好像矛盾的执着,真的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阅罢很不一睹其人。
说回正经事,令狐冲之所以要学“独孤九剑”,正因当时的面过、受人误解,更因田伯光上华山找到了思过崖,令狐、田二人又过起了招。此时当年华山派剑宗战败而隐栖于此的风清扬,遂将毕生所学“独孤九剑”传予令狐冲。令狐冲渐渐成为武林高手也从此开始。“独孤九剑”分总诀式、破剑式、破刀式、破枪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破气式共九式。独孤九剑从来以无招胜有招、有攻无守、剑意为上剑气为下。其学说可见:
“令狐冲道:‘是。’闭上眼睛,将这一晚所学大要,默默存想了一遍,突然睁开眼来,道:‘太师叔,徒孙尚有一事未明,何以这种种变化,尽是进手招数,只攻不守?’风清扬道:‘独孤九剑,有进无退!招招都是进攻,攻敌之不得不守,自己当然不用守了。’”
与本文章题目有关的“根骨”,风清扬也略说一二:
“风清扬道:‘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独孤大侠是绝顶聪明之人,学他的剑法,要旨是在一个“悟”字,决不在死记硬记。等到通晓了这九剑的剑意,则无所施而不可,便是将全部变化尽数忘记,也不相干,临敌之际,更是忘记得越干净彻底,越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
这种说法,倒真类似电视剧《霍元甲》里什么“无招胜有招”,又有点“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味道。要之,就以悟性明白提纲挈领之物,也能化腐朽为神奇。
第二个要说的人倒真貌似不太和学武悟性有关。说的是《神雕侠侣》里貌若天仙的小龙女。
杨过、小龙女峰回路转、缠绵悱恻、感人至深的的爱情往事便不再细说了。小龙女前生宛如庄子所言的藐姑射山上的仙女,不食人间烟火,栖身无人洞晓的古墓之中。直至龙婆婆在小龙女十六岁那年领取杨过回来,师徒二人渐出现为江湖伦理所不容的“不伦之恋”。如小龙女所说,“我以前从来不怕死,反正一生一世是在这墓中,早些死、晚些死又有什么分别?可是,可是这几天啊,我老是想到,我要到外面去瞧瞧。过儿,我又是害怕,又是欢喜。”与叛逆而深谙世事的杨过相反,外表冷漠的她却不识人间的尔虞我诈,从郭靖、黄蓉的棒打鸳鸯到绝情谷上自沉深渊,她也只用一颗赤子之心去面对人情的冷淡与情爱的忠贞。《神雕》中反复出现的元好问的词句,或许真能概括金庸这部情痴之作: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而我所说的与小龙女根骨有关的人物,却是鲜明对比的“老顽童”周伯通。周伯通被黄药师困桃花岛十五年,百无聊赖,竟创双手交搏术,自己的左手和右手打起来。临阵对敌时,却左右二手施展不同功夫,威力倍增。《射雕英雄传》所说:“常言道:‘心无二用’。又道:‘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则不能成规矩。’这双手互搏之术却正是要人心为二用,一神守内,一神游外,双手使不同武功招数。临敌之时,将这套功夫使出来,分进合击,那便等于以二对一”。其最根本的,就需分心二用,左手画方,右手画圆。貌似简单,而实非世人易学。金庸曰:“其实这左右互搏之技,关键诀窍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是聪明智慧的人,心思繁复,一件事没想完,第二件事又涌上心头。三国时曹子建七步成诗,五代间刘郧用兵,一步百计,这等人要他学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是要杀他的头也学不会的。”
故左右搏击术,只有周伯通、郭靖、小龙女三人识之而已。
时小龙女正与杨过分散,与周伯通同处山洞中。周伯通本欲用左右搏击来和小龙女开玩笑,岂知小龙女一下子便能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周伯通遂将此术授予小龙女。盖其身处古墓,未染世事,用心单纯,故可分心二用,再无杂念。后受金轮法王追杀,玉女素心剑本需要杨过、小龙女双剑合璧方能挥展,自学左右搏击术小龙女便能一人使两套剑法,暂时击退了金轮法王。
若小龙女生长在俗世之中,恐便难堪左右搏击术了。这是小龙女的性情使然?还是其本身“根骨”?
我们暂且先说下一个人物,《侠客行》里的石破天。
如果要将什么“慧根”、“悟性”等词强加石破天身上,恐怕是难当此任的。石破天在金庸群侠里武功或许不算突出,自小被养大的梅姑称之为“狗杂种”,其一生均未知生世之谜,甚至“石破天”只是后来别人帮他改的。他做过乞丐,事实上它本身是文盲,却极为忠厚单纯的看待这个世界。石破天一生均受世人的算计。他与石中玉相貌神似,结果确早来许多麻烦。谢烟客传授他两种极阴极阳的内功,想让他走火入魔;叮叮当当曾喜欢过他,当清楚他不是石中玉便弃他而去;石氏夫妇以为是他们的儿子,却找到真正的石中玉时,便不希望儿子前赴一去不回头的侠客岛;长乐帮奉他为帮主,只是希望他做代替羔羊,以免帮内群雄一劫。当他迟钝的明白过来时,心里一阵极大的孤独便涌了上来,却代长乐帮众人前赴侠客岛,喝下腊八粥。贝海石众人心中一阵激动,纷纷跪下。
大出意外,一行人到达后才发现侠客岛不食人间地狱,反而是学武圣地。侠客岛上的山洞里刻着李太白的《侠客行》诗,在其背后的却隐藏太玄经的绝世武功。武林中人之所以一去不返,正因醉心专研此处的武功,这也正是侠客岛上的人要抓江湖高手到岛的原因。同行均有不愿复返之状,唯石破天不懂壁上文字,更希望自己情人阿绣的爷爷早日回来而无迷恋。一众武林高手,深研《侠客行》诗,将每一句的背景、典故、字词研究得入木三分,有些人甚至已为此皓首半生。情急之下,石破天也进洞修炼,但望一众好汉早日回到中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懂一字的石破天只将字形看作人形,顺着那一个个字将内功施展开去,原本晦涩难懂的太玄经竟瞬间通晓!是机缘巧合?是大智若愚?一个乞丐小子也有根骨、慧根?
最后我们要举例的人恐怕其根骨、悟性可算第一流人物了。
《倚天屠龙记》里有一个著名故事。武当派掌门张三丰时正受少林空相“金刚般若掌”的袭击,而赵敏却率三大高手前赴欲一扫武当派之威风。时武当上下正人人自危,白眉鹰王正磨拳搽掌,张无忌却奋然要用张三丰刚授的太极拳一比高低。第一阵恶斗,张无忌只先败退下来。张三丰遂临时在现场教他太极拳,挥完整套后问道:“还记得吗?”
张无忌说:“全都记得。”
“现在呢?”
“已经忘却了一小半。”
“啊,已经忘了一大半。”
“不坏不坏,忘得真快,那么现在呢?”
“已经全都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武当、明教上下正担心时,张无忌所施展的太极已远非之前,只探囊取物般击退了赵敏的三大高手。原来太极拳之所在本不在招式,而在于太极之意。追求招式已沦到梢枝末节之上了,因此张三丰一开始便问:“还记得吗?”大师的话又几人明白?
这可谓武术的最高境界,得意而忘形,有意而无招。《庄子》曰:“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而张无忌瞬间能明白此理,是非凡俗能比。张三丰弟子甚多,而太极拳因属新创,又为难明,故弟子中未有通晓者。学武至有意无形,夫复何求?

综上所说,金庸人物里的武功奇遇,虽所习之武异,所属之派异,所长之性情异。而所以同者,得毕世难学之武术,怀不世超群之才。其悟性、慧根抑或根骨,则一也。
根骨自古有之,最早应源于道门。佛讲慧根,而道讲根骨。气入骨为仙骨,仙骨即根骨。六祖慧能作“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而五祖弘忍知其慧根矣。张无忌施展太极,张三丰则早知其根骨。武侠小说直至还珠楼主,点破“根骨”二字。而我认为,根骨、悟性、慧根异名而同实。
以上例子有是名师传授武功的,也有自学成才的。事实上,关键不在于他们自身的勤奋程度,而是他们天性里有适合这种武功的性情,能够真正明白武功的宗旨,能用简单的言语将整套复杂磅礴的武功表达出来。如令狐冲本是豪放不羁之人,正应速成只攻不守的剑法,而不是停留在漫长的气功学习中;小龙女和石破天从某个层面说,就是蠢笨、不谙世事,这却成为了他们能够单纯、专一学习武艺的根骨,换成黄蓉或赵敏就绝不能学成这种武术;张无忌或许是金庸群侠里武功最高之人,从学习乾坤大挪移、九阳真经,其武术天赋便远非常人望其项背。
在武侠小说的世界里,固然有勤奋成一方好汉的,专研一项威震武林的绝技。但天下绝技动辄修炼上十年,乃至唯非常人可传。《易经》里讲求阴阳相应,动静相宜。武功又何尝不如此?每人的资质因生来的根骨、成长的环境而相异,也则每个人不同适应的武功,只有到定位准确时,武功才一日千里。甚至往往绝学更少有适应之人。
如果以我浅薄的《易经》知识去说这些英雄儿女的一生,乾卦可谓适合不过了。金庸小说中,一开始多为武艺平庸之人,到后来的奇遇、修行,早不可同日而语了。这不正是“潜龙勿用”、“见龙在田”、“终日乾乾”、“或跃或渊”到“飞龙在天”吗?以人的根骨而言,《易经》所说“天下随时”、“天命不佑,行矣哉?”。家人卦里“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武功之事,不亦有根骨的正位问题?
金庸写的是武林,指的却是人生。各派纷争,颇像儒、道、佛里各家各派的纷争不已,又像是职场大大小小的团体。古龙自己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们本来便正在江湖之中,谁又躲得过中原的争霸武林?掌门的继承类于佛家的传授衣钵;《连城诀》道尽人性的丑陋;谁又能说我们所以为的君子不是岳不群?谁又知道谋权者不正如韦小宝?杨过、小龙女是爱情的理想国,令狐冲分不出人间的正与邪。金庸的小说从我们的世界来,又回到我们的世界里。他自己说,那是大人的童话。是的,童话不正是人生的一种解脱与追求?
又远离主题了。但毫无系统的写了这几千字,倒真痛快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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