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把烟打湿了(作者:须一瓜)
2011-09-02 10:30阅读:
从第二审判庭偏高的窗口,望出去是实德叉车厂的办公楼外长走廊的一角。透过长走廊钢筋护栏,就可以看到更远的、不知哪家的红砖烟囱在冒烟。青烟不大不小地冒出来,雨不大不小地打在它们上面,但烟还是轻轻地腾起。看是看不清楚,但烟肯定都湿了。
审判长说,被告人,请做最后陈述。
被告人在看着第二审判庭偏高的窗口。法庭上很安静。检察官在偷偷嚼口香糖。辩护席上,律师和助理都看着他们的委托人。助理忍不住对被告人轻轻“喂”了一声,他们的委托人收回了看窗外的眼光。最后陈述!助理拽着脖子低声提醒。
被告人声音很轻:雨把烟打湿了。
审判长说,大声点!不是嘴巴说给鼻子听!
被告人点头,然后轻轻摇头。
审判长说,说什么都行,也可以请求政府宽大处理。随便。陈述吧。
被告人摇头说,没有了。
律师有点重地把便携电脑啪地合上了。这个声音像名律师发出的动静,他也的确是个名律师。助理在轻轻地、利索地收拾桌面的纸片、香烟、红蓝铅笔。
法官宣布休庭。
名律师在书记员的庭审记录上签完名,就看到委托人的妻子钱红正站在他身边。他们一起走出第二审判庭,下楼。名律师才知道她身边还跟着她的哥哥和一个姐姐。她父亲太老了,想来来不了,她母亲也想来,但临时心绞痛。名律师注意到,他的委托人无论在上庭、还是被法警带下法庭,都没怎么看妻子,更别提他的舅子、姨子们。他什么人都不看。整个案件审理过程中,他只是时不时看着窗外,目光模糊。
我们要重新申请精神鉴定!钱红哥哥说。听口气是钱红哥哥在决定一件事,但实际上,他看律师的眼神是征询的。名律师开始点烟,然后吐烟,看到助理把车开到法院门口,他就走下扇型的大楼梯。律师不
愿吃钱红的饭,在拉开车门的时候,他瞥见钱红眼睛里有泪光,他就停下,似乎思考了一下,他说,他没毛病。非常正常。
钱红抓住了名律师的外衣:水清不可能杀人!
对。我也希望这样。先等一审判决吧。
44天前的晚上,也是下雨,下非常大的雨。实际上是下了49个小时的全程暴雨。气象部门说是台风过境带来的暴雨,日降水量达到历史最高记录。蔡水清接到棋友电话时,正在菜场买鲢鱼头。他本来是不需要冒雨来买胖头鲢的,冰箱里有鲜虾、排骨,还有两包钱红爱吃的鲜黄花菜,也有儿子爱吃的土豆。可是,昨天晚上,钱红说,好久没吃你的剁椒鱼头了。
当时,窗外是瓢泼的大雨。陶土色、纸质罩的床头仿古台灯下,钱红在看一本家庭文摘杂志。蔡水清更早就洗了澡,检查完儿子作业,安置他睡下,就在客厅等钱红。钱红在浴室。钱红出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红树林专家的父亲和大学教授退休的母亲,还有钱红的哥哥姐姐们,都不喜欢看电视,所以,蔡水清也不开电视,他拿着电蚊拍在客厅寻找蚊子。他已经注意到,他家的蚊子只有几只,一般栖息在黑色的博古架上。
钱红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直接往卧室走。蔡水清定睛一瞧,知道钱红又没擦脚。生活中钱红是个非常粗心的女人。蔡水清搁下电蚊拍,到洗手间拿了一条白蓝条的松软干毛巾。钱红咯咯地笑着,怕痒一样说,我不是故意的。下次改。蔡水清蹲在床前,把钱红的一只脚包在松软的毛巾中,一个趾缝一个趾缝地擦过去,然后检查一下,再换一只脚。
蔡水清很整洁,除了长相,你看不出他来自连很平常的苹果都没看过的贫困农村。但是,他是有教养的。虽然在大学的时候,钱红因为这样的人追求自己,感到非常丢脸;虽然,钱红的父母兄姐,起码有两年多无法接受钱红这样的男友,但是,蔡水清滴水穿石地改变了这一切。
蔡水清开始擦浴室地上和墙上的水渍。这是他每天的工作。因为有个同事家的浴室不好好打理,湿气闷在浴室,浴室的木门发霉不说,还渗透到客厅的墙上、木地板上。它们都变黑了。钱红开始也擦,后来蔡水清说你做事太不清楚,还是我来。所以,那以后,无论钱红什么时候用毕浴室,蔡水清都会再进去,擦天抹地,甚至蔡水清已经在床上了。
闷雷和闪电都在家的外面。暴雨叭啦啦啦下得很痛快,蔡水清喜欢这种淋漓痛快的暴雨。心情很好。没有暴雨骤风,还真的感觉不到家有那么温馨。蔡水清上床后抱了抱钱红,钱红在看那本家庭文摘杂志。钱红把身子转过去,说挠挠背,痒。
当然是骗人。蔡水清知道,这是钱红姥姥从小给钱红养成的坏习惯,是钱红妈妈有一次喝茶的时候告诉蔡水清的。当时,蔡水清已经每天晚上在挠钱红的背了,而且起码要挠10分钟,动作要不轻不重,范围要疏而不漏。不挠,钱红就撒娇说睡不着。但是,岳母在阳台上揭露钱红的时候,蔡水清笑笑。没有说明什么。其实,是钱红悄悄告诉了自己母亲,为了证明自己嫁给了一个多么体贴人的男人。
挠背的时候,钱红还在翻杂志。她突然就说,好久没吃你的剁椒鱼头了。
蔡水清说,想吃?
钱红说,想吃。
44天前的白天,也就是暴雨如注的时候,蔡水清挤在印关大菜场潮乎乎的人群中。很多人的雨伞水、装菜塑料袋的水渍,都滴在蔡水清的身上。蔡水清自己也是潮乎乎的,自己的雨伞水也滴在别人的身上。
卖鱼的摊主换了个小姑娘。本来蔡水清都是在这买鱼,今天还是习惯地到这里停下。小姑娘跟他笑笑,看来知道他是老主顾。蔡水清就等。小姑娘在帮前面的顾客剖鱼,一边招呼他要什么。蔡水清指着胖头鲢说:原来那个,是你……
小姑娘说,是我妈妈!下雨天关节痛,来不了啦。
蔡水清也觉得自己的腿关节有点疼。他弯腰按摩了一下,果然,更明显了。小姑娘业务水平不如她妈妈。她妈妈总是把鱼杀得很干净,而小姑娘把鱼杀得乱跳。一个挑拣鱼的瘦女人被溅了鱼水,很生气地咒骂小姑娘,然后,忿忿甩手离去不买了。这时候,蔡水清的手机响了。就是那个棋友。他说,晚上到我家吃饭!
蔡水清大声说,下雨呀!
棋友说,哎,晚上就不下了。大家聚聚吧,好久没见面。我太太现在会做韭菜摊饼了。
蔡水清问,还有谁呀?
棋友说,就我们几个,你,老付,林与基,周卫东。你要不要带上太太?
蔡水清说不要,蔡水清说,有什么特殊的事吗?
屁事。就是想聚聚。饭店里请不起,家里来吃点家常菜,你不嫌弃吧?
蔡水清说,我就爱吃家常菜。
那还不是!好!6点半。
蔡水清收好手机。他心里老大不快。棋友的太太是蔡水清的老乡,老付他们是围棋爱好者培训班认识的,分在一个小组,互相对弈比别人多了些,谈不上什么深交。蔡水清甚至不太喜欢他们。可是,钱红一直认为蔡水清没有朋友做人未免太失败,虽说,蔡水清在这地方如今也算小有名声,可是,名气之外,钱红觉得他有点寂寞,就是说,似乎从来没有人想交结他,比如,春节几乎没有人会来电问候他,更别提别人一到节日,那种热闹非凡的手机短信了。本来他们老乡会的蔡芬芬理事,知道本城来了这么个领政府津贴的人才老乡,主动联系上门,用流畅热情的乡音土话,要请他参加老乡会,甚至让他出点钱当副理事,蔡水清一口拒绝了。后来蔡芬芬又来说不要他出钱,也请他出任老乡会副理事,蔡水清还是拒绝了,而且是用普通话拒绝的。蔡芬芬后来知道他其实连老乡会都不乐意参加,从此就不给他打电话了。当然,老乡们的任何活动,他也就更不搭理了。蔡芬芬留下的老乡联谊会通讯录,他直接送给儿子做了草稿纸。也可以说,除了被迫和蔡芬芬老乡交流,他从不搭理什么老乡会。
钱红说,这样不好吧?
蔡水清说,天下最无聊的就是老乡会。都是些什么人啊?有这时间,不如自己搞点学问。钱红不知道他们那老乡会里到底是些什么人,但她倒是不喜欢蔡芬芬那么大年纪了,还是扮可爱装天真的样子。所以,她就不再坚持立场。但是,她一向鼓励蔡水清多交朋友。因此,当蔡水清和围棋培训班小组棋友搭上——受训围棋,是因为钱红爸爸和钱红哥哥他们都喜欢下围棋——钱红就热情撺掇他请这些棋友在月亮桥吃饭。蔡水清只好请了。如果有人请蔡水清吃饭,如果蔡水清说,今天晚上我有应酬,钱红就非常高兴,高高兴兴地带着儿子去吃洋快餐。
蔡水清买菜回到家,先把一身透湿的衣服换下,然后修伞。因为一阵狂风把伞全部翻了身。蔡水清在暴雨狂风中将它们用力翻回来的时候,动作太急,把伞骨可能扯断了。这是一把新伞呢,伞面是棕色和黄色相间的暗格子。
胖头鲢鱼头洗净抹上细盐,本来最好是腌到晚上烧,味道透,可是,晚上要出去,钱红肯定不会烧,因此,只好中午做出来。然后。蔡水清把新鲜的黄花菜从冰箱取出来。他把花心中的黑蕊一一摘掉。这个活很费时,可是,如果他不处理好,钱红是绝不会去一朵朵掰开花瓣,祛除黑蕊的。据说,黄花菜通常是吃晒干的,如果你要吃鲜的,就有中毒的危险,除非你把黑蕊去掉。蔡水清每次都这样办理。因为钱红非常爱吃新鲜黄花菜。黄花菜炒肉丝,软腰条的肉已经划好丝,和摘好的黄花菜一起放在一个盒子中。盒子上贴上留言字条:合炒。放盐、味精,起锅时喷点绍兴老酒。
晚上的菜如此一一收始好,置冰箱;中午的菜也一一洗净切好,蔡水清就换了一身干净外衣,出门接儿子了。儿子上小学一年级。
蔡水清的第二双皮鞋又湿透了。还是雨,是大雨和暴雨交替着那种下法。全城的人相向而过,互相都闻到了彼此雨水汗水互相作用的潮馊的味道。
钱红吃到了剁椒鱼头很开心,一个人几乎吃了一大半。趁儿子不注意的时候,亲了蔡水清一口。蔡水清心情挺好,听外面的暴雨狂风,想自己家如此温馨,真是挺好。蔡水清说,棋友老辛要他晚上去吃饭。钱红先是高兴,后来也发愁,说,下雨呀。
蔡水清闷闷不乐,晚上也许会停了吧?钱红跑到窗边观察了一下天象,说,可能停不了。昨天的天气预报有四条雨线呢。老辛也是好玩,什么天气不好请客,挑个台风暴雨天。
蔡水清更不想去了。钱红说,他倒是第一次请客,下雨天还不改变,是真心诚意呢。争取去吧。多个朋友多条路,别那么孤独样。
下午2点05分,送走儿子和钱红,蔡水清又湿了一身。这暴雨还是没停的意思。蔡水清估计老辛午睡起床了,就打了个电话。蔡水清说,我看这雨不会停呀。
老辛说,哎呀,等一下就没雨了。让你带老婆你又舍不得,不带老婆你又舍不得家。来来来!少罗嗦啦!
蔡水清只好放了电话。心情惆怅。他不知道为什么经常有一种惆怅的感觉劈头盖脸地打来。它甚至不是非物质性的,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种东西的性状,包括气味,颜色,质地,可是,他表达不出它任何一种的物质特性。4月份的GRE考试已经考过了,成绩应该要出来了。他知道成绩不会好,感觉依然不理想,可是,面对钱红父母,他只好顺水推舟,说普通考试和去年10月考得差不多,专业考试应该比去年好一些吧。他知道钱红父母早就托人在国外找关系。钱红家里的人,非常鼓励他出去,他们也坚信他一定能够出去。可是,连续三年,蔡水清的GRE,也就是研究生入学考试,成绩都不行。其实三年前,他倒是通过了托福考试,639分,可是签证被拒签了。当时,签证有两个窗口,大家都说,左边窗口的那个美国男人好说话,右边那个台湾籍女人非常倨傲,十个过去几乎就是十个被拒签。蔡水清非常紧张,但是,按这样正常的六七分钟一个,他应该是轮到那个左边的。也就是容易签证的那个美国男人;可是,右边那个厉害的台湾女人,居然一分钟不到,就把蔡水清前面的一个信基督教的年轻女孩,拒签而出。一分钟不到啊,当时排在蔡水清前面的那名女孩,不断告诉他,说她的英语不太行,非常非常希望不要碰到那个台湾女人。蔡水清看着她反复地、那么虔诚地祈祷着,很担心上帝真的帮了她,那他就死定了。可是,没想到,上帝没有帮助她,转眼之间,竟然被人以如此羞辱的方式拒签。蔡水清方寸大乱,这当然意味着,上帝也抛弃了他。他对右边的窗口,怀有更深刻的恐惧心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口语只会比女孩更烂。原以为这样的排列,他可以避开那台湾女人,没想到,那个信教的女孩,是那么地不顶事和不走运,这样就变成他也要到右边窗口过招了。这一天是他生日,一早上排队的时候,他就构思了要好好利用这个特殊日子,加强与签证官的印象,可是,一看到那女孩抽泣奔出,他就一脑筋乱码。硬着头皮走向右边窗口时,他几乎停止了任何思维。我肯定完了,我肯定完了。他就这么想着,就看见了窗口里那个面貌冷漠、化妆精致的台湾女人。
那狗娘养的台湾女人,竟然一句中文都不肯说,而且脸上一副鄙夷混着苛毒的表情:那个表情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早看透你!不就是想移民嘛!
递上材料,蔡水清在她看自然情况的时候,按构思就应该很自然地说,今天是我生日,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可是,才讲了半句,蔡水清就结巴了,而且是完全结巴,他因为自己的结巴,更加狼狈。窗口里面的台湾女人就轻蔑地抬了抬银色的眼皮。冷冰冰地说,生日快乐。
蔡水清私下跟钱红交换过意见,温柔而顽强地告诉她他其实并不想出去,他觉得现在挺好。可是,钱红不这么认为,钱红认为他现在还不够好,因为他们家里都认为他这种人才应该出去。钱红爸爸妈妈现在逢知识圈的人,就畅谈小女婿的前途。大家都一致看好蔡水清的前途。钱红家人和所有他们知识圈的朋友都认为,外面做学问的环境好,将来做海龟派也挺好。所以,蔡水清就只好把这列为规划中。钱红其实也知道他大学毕业时的英语四级是做了小弊混过的。钱红知道蔡水清的英语讲得像日本人,普通话讲得像英国人,他确实有点语言障碍。但是,钱红还是说,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吗?
今年的GRE成绩肯定比去年差。当然,即使成绩真的不理想,钱红父母也不会说一句重话的,他们会安慰他,鼓励他。他们一直能够在任何时候保持教养和风度。这是很了不起的。
蔡水清站在窗前,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天崩地裂似的暴雨。十月份再考吗?还得考,就像这没完没了的雨。
蔡水清打开电视。虽然真的没什么事可做,虽然家里什么人也没有,可是看电视还是有做贼的感觉。因为钱家人太鄙视电视了。他们坚持认为,那是没文化的小市民生活。蔡水清突然想起岳母最近心脏不太好,赶紧关了电视,打了个电话过去。
妈你今天怎样?
王母说,唉,我很好,就是这雨下得烦人哪。
天气变化很大,妈你和爸注意别受凉了。
会呀会呀。你爸爸有点咳嗽啦。
那我晚上过去看看?
这么大的雨,你跑什么跑,好好在家里呆着,我随口一说,你就急,这孩子!可别告诉红儿。没事。你们自己小心。这边有晓丽他们哪。
电话放下。蔡水清再打开电视,不知道是什么片名,挺逗,古装戏,说一个混混当官的故事。
6点的时候,暴雨还在继续,有时候极其剧烈,像是全国爱打腰鼓的人都跑出来狂敲滥打。蔡水清就又打了电话想说不去。棋友老辛说,就等你啦!老付他们马上就要到了。蔡水清就给钱红打电话,要她下班去接儿子。然后他又给钱红和儿子分别留了字条。
蔡水清的家在响泉山,空气很好,市政府是为了引进人才专门给引进的人才们留的房子。从山上的林荫小道盘旋而下到公园西路,要15分钟。很多引进的拔尖人才喜欢在清晨或黄昏在这条林荫弯道上散步,寒暄;蔡水清从来不散步,他总是来去匆匆。他还抱怨过交通太不方便。要是打的,总要走到山下,就是说,至少是15分钟后的事了。而且路口一个工地在施工,马路在修补,到处都是旧木板、石头和水泥,很不好走。蔡水清早上的雨伞就是在那个地段被刮翻的,当时,他提着鱼头、茭白、芫荽等菜,在建材和积水中间,青蛙一样跳跃,光顾着寻找下脚点,雨伞就遇难了。
蔡水清打了出租车应召电话。占线。蔡水清打了20个应召电话,还是占线。一直打到7点10分,棋友老辛的电话打过来了。怎么样啊?酒都倒上就等你一个啦。蔡水清说,就来就来!我在打召车电话。蔡水清本来想说,我实在不方便哪,腿关节酸疼得很。我明天去你家吃剩菜吧。可是,蔡水清不习惯这样放肆。
老付、卫东他们都出来接电话,咋咋呼呼像梁山好汉一样说话。
蔡水清很有些不好意思。
蔡水清说就来,就来。
召车电话还是打不通。
蔡水清在暴雨中徒步下山。其实不要15分钟,只是两分钟,他的外衣长裤全湿透了。一直没车,蔡水清满心希望邂逅空车,但一直没有。到路口,没想到早上还能以蛙跳的方式行走的地段,已经全部是不知深浅的汪洋一片。极目左右,到处是水雾茫茫,迷茫的车灯和黑暗的雨水在远方交战。蔡水清想了想,决定把皮鞋、袜子脱下来,他赤脚淌过路口工地的至少300平方米的积水场。
凶杀案不是这时候发生的,这时候,一切都没什么异常。
通过路口,蔡水清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他像是从水里直接爬上了车。司机怨气冲天,粗话连篇,竟然是个强悍的东北女人。她用最下流的话咒骂市长,说全市的排水管都像市长他娘的尿道炎。女司机一直骂到棋友老辛家附近的时候,不骂市长了,因为撞上了一个在风雨中狂奔送货的小四轮车。
两个司机互相冲出汽车,在狂风暴雨中互相揪住对方的胸口衣服。蔡水清在车里喊,我还没到啊?
东北女人一扭头说,滚!我不要你的钱!
蔡水清受到了朋友们的热烈欢迎。棋友老辛的妻子温柔地给了他擦头发的毛巾。蔡水清说对不起,对不起!雨实在太大了。大家都说没关系,这种天喝点白酒最爽。主人的贤妻在厨房进出,忙着热莲子猪肚汤。屋里都是汤的香味。
桌上果然有三大盘韭菜摊饼。这个蔡水清会做,很简单,只要把面粉调成蛋汁一般稀,加入盐、韭菜碎、味精,也可以加肉沫,入锅出锅就成。很简单。桌上还有一盘炒花蛤,炸花生米,干煎带鱼,醋溜土豆丝,豆干丝,还有一盘不知是鸡还是鸭的三杯东西,是三杯鸡还是三杯鸭,蔡水清没记住。
喝酒,这种天气喝酒兴致容易上来。蔡水清看到大家那么豪爽,一点都不受暴雨的影响,就隐约觉得自己有点小气。他就想对大家每一个话题都做出热烈反应,以掩饰自己对友谊的不忠。后来他发现自己坐的椅子太湿了,有水滴出现在地上。他非常尴尬,怕人家误会,所以,从那时候起,他的话开始少下来。而且一直找巧妙的机会,低头观察自己的椅子是不是还在滴水。
9点多的时候,蔡水清想走,不好意思提出;10点的时候,蔡水清说想走了,大家异口同声,都说,还早!快11点的时候,蔡水清说,我家那边路不好走,还是我先走一步吧?
男人们还是不让,说不行!来得最迟又走得最早,岂有此理!还是女主人说,是啊,响泉小区太高,让小蔡先走吧。
名律师接到这个案件之前,就在报纸上看到了相关消息。消息说,出租车司机频频被害,春节以来,已经有9名出租车司机遇害,3辆出租车被劫。全市河南籍的3000多名司机正在串联准备停止营业罢市一天,以表达对这个城市的缺乏安全感的强烈愤慨。出租车行业协会一方面配合政府安抚司机,一方面以协会的名义,郑重请求政府尽快查获凶手,以平民愤。
和前面8个遇害司机不同,这起凶杀案破得很快。报纸上又发消息,《48小时闪电破案/杀害的哥的疑凶落网》《引进的人才是凶手?》。律师平时不太看这一类无聊消息,像他这样的大律师,几乎是不做刑事案件的。收费太低。当嫌疑人的家属通过很多人找到名律师时,名律师开出了两万元的天价,可是,并没有吓倒当事人,对方还是感激涕零地写下委托书。
蔡水清的家属反复说,请一定救救他,绝对绝对是冤案!
警察是在凶杀案发生的第三天晚上10时许,突然进入响泉小区蔡水清家的。当时,钱红在床上看《女友》。儿子刚刚入睡。蔡水清在洗手间刷牙。一只比米粒粗一些的小蟑螂溜达在雪白的盥洗池上。蔡水清向它吐了一口牙膏泡沫,没淹到,小蟑螂还在快乐地爬动,蔡水清又瞄准了吐了一口,这回吐准了,小蟑螂惊慌失措地挣扎,细胳膊细腿终于挣出了灭顶的泡沫。蔡水清赶紧又刷了些泡沫,再次吐淹,小蟑螂终于不行了,动了两下,所有比他儿子自动铅笔芯还细的腿们,统统蹬直向外张开,稚态可掬地死了。
警察就进门了。都是便衣。是钱红开的门,因为叫门的是居委会的阿婆。同时,那一瞬间,在盥洗室的蔡水清笑了笑,他第一次觉得蟑螂也有可爱的时候。看来什么东西小,都是非常可爱的。他换下起居服,和警察一起下楼的时候,还在想小蟑螂伸出所有细胳膊的可爱样子。还想笑。他还想到了小蟑螂可能在牙膏泡沫中有过拼命地咳嗽。
钱红记得他站在客厅,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嘘——,他竖着食指,眼睛看着已经入睡的儿子的房间。
名律师没有亲自到法院阅卷,助理将卷宗摘抄回来不少。刚从学校出来的助理非常认真。助理回来说,奇怪极了!没道理啊!人家是高级人才,马上就要出国了!名律师毫无反应。助手怀疑发生了冤案,怀疑蔡水清可能遭遇了刑讯逼供。但是,名律师第一次会见被告人的时候,就明确了,并没有助理渴望的冤情发生。蔡水清对自己实施的杀人行为非常清楚。
隔着会见室铁窗,律师说,起诉书收到了吗?
蔡水清说收到了。
你对起诉书的指控,有什么异议吗?
蔡水清看着律师。律师又说,你对起诉书有什么意见吗?
蔡水清说没有。见律师没有马上反应,蔡水清说,我没有任何异议。
名律师闭着眼睛点头。律师说,既然你同意我做你的辩护律师,那么你把那天晚上的全部情况告诉我,最真实的,不要有任何隐瞒。我必须知道最真实的,不管有多糟糕,剩下的事由我来做,包括在法庭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会告诉你。现在,你必须对我说真话。真话!只有这样,我们在法庭上才能主动,我才能救你。
名律师第一眼就感到,他的当事人长得太像民工了。和到律师事务所找他的家属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妻子、以及妻子的家人、以及家人的朋友熟人,都是知识分子阶层的模样,从情况介绍上说,名律师也以为他的当事人是个儒雅纤弱的书生。你看,任职于研究机构、学术成果也有、正在联系留学加拿大事宜。
律师见到蔡水清的时候,暗吃一惊。蔡水清最多只有一米六七,黑壮粗实,头发不知为什么还没被剃光,曲卷得像非洲居民,其中夹带了很多白头发,这肯定是少白头。蔡水清的上下嘴唇像两个叠在一起的饼子侧面,厚而鼓出;鼻子宽阔,每个鼻孔都有自立门户的意思;眼睛却细小,上眼皮厚重,好像压得眼睛睁不开,眼睛开合间,又能看到极长的稀疏的眼睫毛。
看到律师,蔡水清平静礼貌地点了个头。名律师说明是家里人请他做辩护人的。蔡水清笑了笑,轻声说,太浪费钱了。名律师很敏感,马上说你可以撤销委托。蔡水清抱歉地笑笑:我只是说说而已,请您别介意。
蔡水清离开棋友老辛的家的时候,是11点5分,还是暴雨如注。他在暴雨中艰难走到了大路口。他在等出租车,一直没有空车。在树下等车的时候,他全身几乎又湿了。还是要等。回家的路太艰难,他一定要汽车带他越过积水场、带他穿行15分钟的山路。他还担心今天晚上的膝盖会酸得睡不着,热水袋有用吗?没用。现在膝关节在雨水中,已经酸疼不已了。
一上车,他就闻到了浓重的味道,就像是一碟蒜茸醋碟,放置在一个狐臭的密闭空间。蔡水清掀了掀他的鼻子,看了司机一眼。他觉得司机个子很矮壮。司机说到哪?他就判断蒜味就是从那张嘴里出来的,酸味和狐臭味就不好判定,也许是前面的客人遗留下来的。
到哪?!司机很不耐烦。蔡水清说了,突然也非常烦躁,他使劲地摇下靠自己这面的窗。可是,与开始方向错了,他又用力地倒摇回来。司机猛地踩了刹车,一声大吼:关上!不知道在下雨吗?!
司机不容蔡水清反应,倾过身子就摇上玻璃。事实是,这一开,蔡水清的右边马上被雨打湿了。蔡水清说,开条小缝。边说边再度摇窗。
司机一把拽开他的手。不坐下去!
蔡水清真的去拉开车门。暴雨强烈地斜打进来。司机暴怒了:你他妈下呀!就他妈有这么不爱惜人家的东西?蔡水清把手收了回来。他不下,不是听到司机骂什么,而是他明白这个天气,拦出租车太困难了。
司机重新发动了汽车,恶狠狠地拧着方向盘。这是新车你看不出来?才买7个月,传送皮带就坏了,三四千块钱,一个月白干!还哪一家都不管,推来推去,技术监督局也不给鉴定。我们跑的就是时间钱,我耗得起吗我?今天自己掏钱刚换好,就碰上这狗娘养的大暴雨!这世界,谁他妈把别人的钱当钱啦?!
蔡水清说,你这车里味道太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