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诗经演》

2018-09-07 17:4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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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诗经演》
在木心众多著作中，《诗经演》是一部奇特的作品，被人们称之为“天书”。许多木心爱好者都感叹读不懂。这也难怪，木心是用《诗经》这个最古董的酒瓶，装进了他用毕生心血精心酿造的醇香老酒，用古老形式呈现出既现代又极具个人风格的内容。作者也调侃过：“《诗经演》是诗家个人的密码，是无钥之门，窥不透的帷幕，谜语的目的是谜底，猜着者有福了。”所以读《诗经演》，犹如打电脑游戏中的通关，当你一关一关地过去了时，那种美妙的感受实在难以言表。
读懂《诗经演》，的确有几个前提：首先要能读懂《诗经》。《诗经演》源自于《诗经》的诗，以广西师大版《诗经演》体例，内篇共263首源自于《诗经》，外篇共37首源自于《老子》、《庄子》、《孟子》《论语》。但是在内篇263首中，有第239，第243两首源自于《孟子》。实际上《诗经演》中只有261首诗与《诗经》有关，涉及到《诗经》305首中的有250首左右。在读《诗经演》内篇的261首诗前，必须先读懂与《诗经》中相对应的有关诗篇，常常是1到3首不等。为广西师大版《诗经演》作注释的李春阳女士，最大的贡献是为读者标出了《诗经演》中每一首诗与《诗经》、诸子中相对应的诗篇。《诗经演》是一座精美绝伦宝塔，《诗经》就是塔基，《诗经》中词、句也是建造宝塔建筑材料中重要组成部分。读懂了《诗经

》，就拿到了打开《诗经演》神秘大门上那把锁的钥匙。但开了锁还不一定能迈进大门，还要对木心的作品有比较全面的了解，同时对木心的生平经历也要有大致的了解。当木心这两个字在脑海里不仅仅是一个人名，而是一个活灵活现的人物形像时，就可以迈进《诗经演》这扇神秘的大门了。
《诗经演》中诗的结构基本上是结合了英国、意大利十四行体和中国古代四言拟古诗，多数的诗直接引用、仿写《诗经》的诗句，有些只是对原诗的诗句进行删节调整以符合十四行诗体，诗的最后几句往往是全诗的点睛之笔，或是对主题的强调、升华。尽管在《诗经演》每一首诗中，几乎都有《诗经》中的诗句，但是，由于诗的语境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同样的诗句已经不能完全按《诗经》中的解读来理解了。犹如把用积木搭造成的雄伟宫殿推倒，再用同样的积木重新搭成壮观大桥一样，每一块积木都起着完全不同的作用了。
《诗经演·三捷》（之六十九）是一首诗人哀叹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感时伤怀之作，其中大部分诗句引用或改动自《诗经》中，反映戍边将士归途中追忆思乡之情和军旅生活的《小雅·采薇》。同样的诗句，到了作者笔下，表达的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主题了。第二段的两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引自《采薇》最后一段中，被后人誉为《诗经》中最美好的句子。清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亦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犹如今日之电影中常用的音画对立蒙太奇手法：昔日出征之时，春风拂面杨柳依依；今日归家之时，寒风刺骨雨雪霏霏。实乃倍增哀乐也。这两句诗，到了木心笔下表达的已经全然不是《采薇》中的原意了。在《三捷》中木心只是借用这两句佳句，来表达自己当时流浪中的感受，和离家、返乡的心情基本上无关。“昔我往矣”，即昔往我矣。昔往，往昔也，指过去，当年；“今我来思”，即今来我思。今来：指当今，如今；思：句末语词。三国魏曹植《情诗》：“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成语中也有古往今来一词，古文中也有往昔一词，如《战国策.秦策一》：“臣敢言往昔。”昔往与今来，对仗工整又互为对文。所以，这两句诗用在这里的意思与原诗完全不同了：当年的我啊，春风拂面杨柳依依；如今的我啊，寒风刺骨雨雪霏霏。这与作者那句著名诗句“我是一个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有异曲同工之妙矣。
又如《诗经演·乌镇》（之六十五）中最后两句：“振振公子，于嗟麟兮。”这两句诗是全诗理解的难点。它出自《周南·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毛传》：“振振，信厚也。”《集传》：“振振，仁厚貌。”于嗟：感叹词，在这里表赞美；麟：在古代被称为吉祥的兽，在《麟之趾》中用以比喻公侯子孙们的高贵聪明。“振振公子，于嗟麟兮。”的意思就是：仁厚的公子啊，你们犹如麒麟般高贵聪明。这在《诗经》中通常的解读，用在《乌镇》一诗中显然不符合诗的主题。振振一词，还有一种用法，指骄矜之貌。清代学者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中：“<公羊>葵丘之会，桓公振振然。振振，矜夸也。”于：通“吁”，感叹词，这里表哀叹；嗟麟：出自典故——孔子泣麟：孔子晚年四处游说处处碰壁，一日遇见猎人打死了一头麒麟，孔子认为这是自己的死亡之兆，便哀叹自己的政治主张无法再继续推行了。后人用此典来感叹天下动荡，生不逢时，志向抱负无法施展。晚清爱国诗人丘逢甲《秋怀》之三：“中原王气黯东迁，叹凤嗟麟意惘然。”后来出现了许多同源典故如：伤麟叹凤，嗟麟泣，叹凤嗟麟等等。所以，可以断定了，木心在这句诗中的“嗟麟”，正是用了孔子泣麟这一典故。这一句诗的意思就很明确了：孤傲公子，仰天哀叹。同样的诗句，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常常会有着截然不同的表达。这样的例子在《诗经演》中比比皆是。
对木心生平经历的了解，也是读懂《诗经演》的一个前提。《诗经演·负暄》（之二十九）第二段最后一句：“餪（nun）我子，罄此生。”餪：古代一种民俗，女儿出嫁后三天由娘家给女儿送食物，又称“餪女”。作者在这里为什么用了这样一个既生僻，又从字面上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餪”字？“子”一词更是无法理解，因为木心终身未娶。这只能从木心的经历中找答案了。《诗经演》写于纽约，按木心的说法：几十年了，《诗》三百篇一直萦绕在脑海，三百篇中的男男女女一直在脑海里进进出出，到了纽约后终于有机会能静下来，用了三个月时间，终于写就了这部《诗经演》（大意）。作者初到纽约生活拮据，每天课余时间要去帮人修复古董，以换取微薄的收入维持最低生活水准。在这种状况下，作者不可能安静专注地进行文学创作。直到1995年，他带到美国去的名为《塔中之塔》的三十三幅转印画作，被美国著名收藏家罗伯特·罗森克兰兹重金收购。从此，木心可以衣食无忧专心致志地写作了。来后作者说过这样一段话：我的儿子是文学，女儿是美术，我只有嫁出我的女儿来养活我的儿子。这样“餪”就可以理解了：嫁了女儿就有了彩礼，就有能力养活儿子了。“餪（nun）我子，罄此生。”这句诗的意思是：终于可以用我卖画所得让我安心写作了，我要为之尽其终生。
又如《诗经演·昔我》（之七十二）中，第一段最后一句：“岂不怀归，为布箴书。”这后一句是理解的难点。布，古今有多种不同的释义：其本义是麻布（古时无棉布）。用作动词时，有散开、分散，宣告，安排，陈述等意思。用这些释义都读不通这一句。在古汉语中，布，还指古代一种钱币。《周礼·天官·外府》：“外府掌邦布之出入。”《卫风·氓》：“氓之蚩蚩，报布贸丝。”《毛传》：“布，币也。”明末清初王夫之《诗经稗疏》：“布即币也。币，钱之属也。”那么这里的布，联系下文就应该是钱的意思了。箴：其本义是竹制的针灸用针。引申义为缝衣用工具。又通“针”。《说文解字》：“缀（缝）衣，箴也。”《礼记·内则》：“衣裳破绽，纫箴请补缀。”联想到木心初到美国，学习之余靠为人修复古董谋生，这“为布箴书”中的密码，就破解了：为了钱而修补古籍。这一句诗的意思就明白了：不是我不思归故乡，我得补书谋生啊！
木心作品中的用词精确生动令人赞叹不已。在《诗经演·棼棼》（之九十七）中，第二段中有一句：“子言讱讱（rèn rèn），叩诉觽(x)年。”“叩诉觽年”中的“叩”一词，用的非常精准生动。“叩”，在古文中又通“扣”，拉住也。汉司马迁《史记·伯夷列传》：“伯夷叔齐叩马而谏。”“觽”，童年也。这两句诗不仅生动传神，还很有画面感：子对着我嗫嗫嚅嚅着，拉着我的手或者衣襟衣袖，诉说着童年的往事。又如《诗经演·隰桑》（之八十九）中，第二段后两句：“既见眉子，云如之何。既揽眉子，德音孔胶。”这一段的描写精准到位且生动形象。眉子，媚子也，美好的人儿。在终于见到了眉子那一刻，许久不见陡然的重逢，突如其来的兴奋紧张，一下子不知“云如之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直到“既揽眉子”，把眉子紧紧地揽在怀里时，那些绵绵醉人的情话，就像胶一样浓稠了，还是“孔胶”，非常浓稠的胶。一个“揽”字，把那种欣喜若狂的激动、情不自禁的冲动，表达的淋漓尽致。如果试着用“拥”、“抱”、“搂”这些同义词来相比较，“揽”一词的形象准确、生动传神，不言而喻了。
读《诗经演》，很累，真的又很快乐。当为诗中某个词、某句诗的解读，苦思冥想，翻箱倒箧而又不得要领时，就有了种精疲力竭要崩溃了的感觉；当突然灵光一现终于找到了答案时，就有了一种终于破译了一堆被精心设置的密码的极度喜悦。我为之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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