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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习录》解《孟子》“尽心”三节辩误

2016-12-06 12:52阅读:
《传习录》或为阳明自著,或为高弟杂录,前者真实性自不待言,后者各因根器,然亲炙之下,必去的不远。其中载阳明自言“(《孟子》)‘尽心’三节,区区曾有‘生知、学知、困知’之说,颇已明白,无可疑者”(《答莫文蔚二》) [1] ,此是误诠逆解,悖乎孟子原旨,愚辨误如下。

一、《孟子》“尽心三节”本义
为了论述方便,先交待儒家工夫基本
格局,然后再据此分析“尽心”三节本义。
(一)儒家工夫基本格局
儒家所谓工夫,是针对心性情欲作自我调节、控制与优化的理性的道德实践,它包含三大阶段——下学而上达、上达而存养、存养而践履。
船山云“《论语》是圣人彻上彻下语”[2] ,儒学本是明体达用的“一贯”(《论语·里仁》)下引仅称篇名)之学,其在逻辑上展开为一种“下下……”连绵不绝之运动。第一,在下学即洒扫应对之人伦日用中,求乎上达,首为醒觉心体,次为反躬性体,末为对越道体 [3] 。第二,上达后即作心性之存养。第三,在践履发用(即再度下学)中重作省察,邪则逆格,正则扩充,以“亲亲、仁民、爱物”(《孟子·尽心上》下引仅称篇名),最终“参赞化育”、“峻极于天”(《中庸》) [4]《诗》云“於穆不已”、纯亦不已《中庸》云至诚不息,正是指此反复不已的彻上彻下之运动。
(二)“尽心”三节本义
所谓《孟子》“尽心”三节,出自《孟子·尽心上》,原文如下: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公心细昧,此“尽心”三节,正是环环相扣,层层递进,清晰地揭示了儒家工夫的三大阶段。
其一,首节正是上达道体。《论语》中孔子频言上达,如云“君子上达”(《宪问》),又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宪问》)上达乃是向上杀出一条血路以超然拔出,溯逆发见本体之澄明清宁。其目的是为了疏通天地之性,对治当下的气质之病痛、戕贼、纠缠与淹留。其内容即孟子所说的“尽心、知性、知天”。我们可将其分为以下三个阶段。
一是尽心。孟子之心,自是道心[5] 上达的第一环节,即是在下学中,或因己悟,或由外缘,唤醒吾心,使神明全具,一如太阳升空,群阴毕伏,此便是尽心。
二是知性。孟子此性,确指人的道德属性而非生理属性等,纯善无恶 [6] 。《庄子·外物》云:“心徹为知。”此正解孟子尽心知性,良心既醒,遍该无遗,则对良知善性有个抵达与主宰,从此便能提起络脑来驭马奔驰,而非未醒前的盲人骑马,信马由缰。故所谓知,即是茅塞洞开、全然知晓、自作主宰之义。
三是知天。此即孔子所云“五十知天命”(《为政》)。此是逆觉工夫的末节,在抵达性体后更清扬向上,阶及道体。如泉入海,如兽归山,如迷途孤儿重回家中,被造化暂时“隔开”的个体重新回归、汇入道体自身。孔子又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宪问》),上达之后,方言知天(命),则知又有个彼此相契之义,即相知的知。
所以,尽心有个苏醒义,知性有个主宰义,知天有个相契义。
其二,次节正是存养天机。上达之后,三分的道体、性体、心体即合而为一,曰本体,此时即须存养之。存养是儒家工夫的一大关节,在工夫格局中,位于上达、践履之间,十分重要,我们可借《荀子》“涂秽则塞,危塞则亡”(《王霸》)来表达之 [7]
存养的内容即孟子所说的存心、养性、事天”,此存、养、事三者一体,心即性即天。此节与《孟子》“牛山之木”章文义最为相契 [8] “存心”即是不放其良心,勿使走失。“养性”就是勿梏亡之。此是自反面而言。《中庸》则自正面言,说得相当清楚,即是“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保持心性本体的中正状态,以备践履发用,使“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存心养性”是“事天”的途径。“事天”即涵泳于此天机之中,天降衷于我,如父母赐生于我,身体发肤莫不爱惜,正是孝顺父母,同样,超乎外在的习气(气质与环境),随时随处调护心性本体的中正庄严,此正是事天。
后来横渠云“言有教,动有法,昼有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9] ,此说最好。既已接通道体源头,则左右逢源,不停获得新生命的滋养,愈养愈厚,没有局促逼仄,无一丝犹豫,无一丝困惑,随时可以对外开出发用。
其三,末节正践履发用。吾人存养本体,再进入生活,即是第二次下学,此乃是自觉的下学,故以践履别之。本节的“夭寿”代表外在的生理、富贵等,“不贰”即《诗》“无贰尔心”,不因外在的变化而影响自己。发用的目标,自然是修齐治平,臻于大同,参赞化育,最终峻极于天。然而以良心至善去“克服”、去“日新”、去“善化”物质的、甚至是异化的外在世界,其中又有诸多限制,这些限制,即天命的阶段性。人秉天命,自然是完满的,但在这“有限的”世界中,这种完满从来都是与局限同步的。所以于个体而言,命之所立,不关夭寿,只要“无贰尔心”,去日新,做天民即可。由此彻上彻下,反复提撕,则终可在人伦日用中,证成天命流行境。后来横渠《西铭》云“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女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10] ,正是完美地诠释了此节意思。
知天、事天、立命,分属上达、存养、践履三大阶段,惟有践履才可言立命。为什么孟子没有承接着上面的“知天”“事天”说“立天”,而说“立命”,因为既说天,则偏于外在,所以只能是知之、事之,而无法去立之,而命则是合天人而言,所以可以立。立命也就是孔子所说的“与命与仁”,命仁打成一片,天命贯于我者,使立起来,照澈物我,参赞化育。
上述的道理,孔子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为政》),五十是上达天命,六十是存养心性,七十是践履发用。《论语》是语录,《孟子》乃自著,所以就把许多孔子的道理讲细讲透了。

二、阳明三则文本分析
《传习录》中共有三则完整提到此“尽心”三节,计为“徐爱录”一则,《答顾东桥书》一则,《答聂文蔚二》一则。第一则是门人记录,故略简,第二则是阳明自作,故甚详,对孟子原文逐节展开,此二则文理脉络相同,乃是初说;第三则文理交错,是综合着说,乃是后说 [11] 。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将前两则打散归类来作分析,第三则则单独来看。
(一)“徐爱录”与《答顾东桥书》
其一,文首总概括。
11(阳明)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 [12] (徐爱录)
21夫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答顾东桥书》) [13]
此是阳明提出自己观点,将“尽心”三节直接判为生知安行、学知利行与困知勉行,分别属于圣人、贤人与学者的境地。
其二,“尽心、知性、知天”一节。
12爱问:尽心知性何为以生知安行?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 [14] (徐爱录)
22夫心之体,性也;性之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矣。《中庸》云“惟天下至诚能尽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此惟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答顾东桥书》) [15]
首先,阳明认为,心的本体是性,性的根源是天,所以心、性、天三者一体,故只要能唤醒道心,反躬性体,对越道体,尽心即能知性、知天。此说不误,正是下学而上达之工夫。但是,阳明将此说成圣人境则大误,相反,此正是学者之境。初步体验到这种境界,只是开始而已,下面还有长期的、艰难的、反复的存养与践履。
其次,最关键的是对“知”的解释,阳明此处引《中庸》解“知天”,然《中庸》之知,只是初步知晓、领悟之义,所以才说“知天地之化育”,而非“参赞化育”,二者比较,境界大异,知是学者,参赞方是圣人。至于“质诸鬼神而无疑”,尚需向外求证,便是未了于心,此正是初学之境。本节“知天”正确的注释乃是上引孔子五十知天命”,难道他五十后便是涅槃寂静,一知百了?相反,孔子更是“畏天命”(《季氏》),经历“六十耳顺”,才到“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也就是说,孔子“知”后二十年才达天命流行境!
其三,“存心、养性、事天”一节。
13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 [16] (徐爱录)
23存其心者,未能尽其心者也,故须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于存而自无不存,然后可以进而言尽。盖“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己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事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犹与天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者也。故曰“此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 (《答顾东桥书》) [17]
首先,“存心者,心有未尽”,此说便误。前文已言,存心即是不放心,良心正性,岂能一分分地放、一分分地存?丽日当空,群阴皆匿,不能言部分言区分。孟子之存,是“知天”后的存,“有诸己”(《尽心下》)曰存,他自己说“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尽心上》),非常明显,这里的存,是上达道体后的存,故才能上下与天地同流。孟子其它地方所用到的存,都是上达后的存养之意。如:“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离娄下》);“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离娄下》)。
其次,阳明又以知县、知州之“知”来解“知天”。知本多义,或作认识、知晓,或作主持、管理等。阳明取第二义,此处用作知州之知,亦不可谓错,但是,知州之“知”(主管),岂已是此州政事之尽头?如人赴任,此地本无官守,尽是荒蛮,而今官至,则处处巡视,一霎尽入版籍。如此只是初立个主人翁而已,用阳明自己的话,方立个头脑而已,下面还有很多具体的钱粮刑谷等政务要处理,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即,这个知,是偏在知行的知,还有行,即发用等在后面。而孟子的“知天”,只是初步的知天,绝对不能说是与天为一,还有不断的存养、践履中反复上下同流才行。
再次,阳明以臣忠子孝来比喻事天,故认为事天“尚与天为二”,此语不误。只有证成圣人境界方才与天为一,忠孝本在圣人境中。
其四,“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一节。
14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侯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徐爱录) [18]
24至于“夭寿不贰”,则与存其心者又有间矣。存其心者虽未能尽其心,固已一心于为善,时有不存,则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寿不贰,是犹以夭寿贰其心者也,犹以夭寿贰其心,是其为善之心犹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尽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寿贰其为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寿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虽与天为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云者,则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犹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创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尝有而本始建立之谓,孔子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答顾东桥书》) [19]
圣贤往往做减法,凡诠释圣贤,著语越多越支离,阳明大段解释,正犯此病。此“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正是践履。践履与下学在现象上极其相似,但属于两个不同的工夫阶段,阳明判为初步的下学,孟子本义却正是存养后的践履。
首先,阳明将“夭寿不贰”解为“是犹以夭寿贰其心者也”,此是明火执杖地曲解,孟子原义是不以殀寿贰其心。
其次,“修身以俟之”,修身是终身工夫,“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以修身为本”,焉能以此判为初学?《二程遗书》载“伊川先生病革,门人郭忠孝往视之,瞑目而卧。忠孝曰:‘夫子平生所学,正要此时用。’子曰:‘道着用便不是。’忠孝未出寝门而子卒 [20] 如此方是夭寿不贰,修身以俟。参透生死关,只做性命事,这种境界,分明安行,如何困勉,除却圣人,孰能达到?阳明反过来解释,从而判“殀寿不贰”为初学境界,真是骇人惊闻。
再次,阳明云“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侯相似”,天命何曾须臾离开吾人?吾人还需等候它来降临?此是不折不扣的错误。孟子此处之“俟命”,是俟命立起来的意思。
最后,阳明解“立”云“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尝有而本始建立之谓”,此语未莹,空无一物,如何言立?孟子“立命”之“立”,是挺立之立,由知命,到立命,这中间有多少工夫要做。先感知天命之凛然,而后老实做工夫,将此“外在”之天命与吾人生命合而为一,与命与仁,此方是立。如果按阳明所说,先立命,后知命,既立,还须言知?只有知了,行了,方才能立起来。否则,先立,那只是自然状态下的偶尔、碰巧、暂时地“立”而已,而非自觉地、自主地“立”。
(二)《答聂文蔚二》
双江与阳明,一生在师友之间,其学术不能尽为阳明所摄,故对阳明颇有不尽同者。阳明此书前半部分,将“尽心”三节比喻为奔跑、走路、学步,分代生知、学知、困知,与前二则说理相同,只是综合着说,故略去。来看下半部分:
其一,对双江批评的总结:
细观文蔚之论,其意以恐尽心、知天者,废却存心、修身之功,而反为尽心、知天之病。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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