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恒_《闽都别记》中的对句及其写作特点
2011-12-31 18:02阅读:
《闽都别记》中的对句及其写作特点
董 恒
《闽都别记》是福建历史上流传至今篇幅最长的传奇小说,它以独具特色的乡土文学创作风格和贯穿全书丰富多彩的民俗文化內涵,因而被称为展现福建乡土文学和民俗文化的瑰宝,是福建有史以来影响最为深远的一部大型民间文学总集。
该书原是福州方言区说书人口传笔录的零散话本,后经闽地文人加工整理而成详略各异的手抄本,藏于福州的望族世家。以传承并发扬八闽传统文化为己任的董执谊先生,为使《闽都别记》不至于湮灭,从螺洲陈家、宫巷林家、光禄坊刘家借得珍藏抄本,对照参考家藏善本及地方正史、别史,对此进行书全面整理、点校、勘误、补充,润饰部分字句,精心编纂成为定本,其所付出的财力、物力和精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董先生介绍刊印缘起时有一段叙述:“书中章回,修短不一,自二百四十一回后,若别出一手,殆编以讲演续成帙者,第向无刊本,辗转沿抄,讹脱殊甚。”由此可见,当时董先生为完成《闽都别记》虽竭尽全力,然而收集到的资料却是残缺不全的,为此在整理、点校、勘误、增删的同时,必须对那些修短不一的章节进行改写、补充、完善,而对那些残缺不全、遗漏的章节必须在忠于原作的基〗础上整章、整节地进行补写或续写。在第一手资料残缺不全的情况下,整理、改编、出版一部洋洋百万言、回目多达401回的宏篇巨著确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董执谊先生为《闽都别记》付出的辛劳和耗费的心血可以想见。
《闽都别记》在叙述传奇故事的同时,全书穿插了大量诗词歌赋、对句(对联)酒令、射复猜谜、拆字雅谑等等,蕴涵着浓郁的古雅文化。本文仅就书中的对句及其运用谈谈自己的感受。文中列举的对句形式相类似者,因篇幅所限无法逐一列举,点到为止。
“春到屏山,满地榕铺千顷碧;烟笼海屿,上楼人踏一梯云。”这是在《闽都别记》中被称为全闽“第一楼”的谯楼“威武军门”上的一副对联。而今这谯楼早已消失,惟余尚在沿用的地名为鼓楼。这幅对联作为榕城的象征,铭刻在闽地学者和百姓的心中。
对联在我国运用十分广泛,《闽都别记》中的对句(即对联),不仅内容丰富,形式多样,而且题材新颖,构思巧妙。纵观全书401回中,从第2回周处士游开元寺所题“塔级无灯留月照;寺门不锁倩云封”开始出现对句,至394回记元宵节街头猜谜答对,其间
对句比比皆是。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的《中国对联大辞典》中,收录《三国演义》、《水浒全传》、《西
游记》等均为一联,《红楼梦》二十四联,而收录《闽都别记》则多达二十五联。
《闽都别记》中的对句,从其源头看大致可分为如下两类:一些对句古朴典雅,寓意深刻,读后耐人寻味,这些对句大多出自书中的帝王、官宦或文人墨客、饱学之士;一些对句平淡直白,通俗易懂,贴近寻常百姓,充斥着方言俚话,饱含浓郁的地方色彩,这些对句主要来自黎民百姓。
丰富多样的表现形式
1、多样的结构形式
书中对句的结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常见的一般是两联式,上联称“出句”或“对头”,下联称“对句”或“对尾”。但也有一个出句和多个对句的。这种情况不止一例,如318回教书先生出句“雁足下传书”,五个学生分别对出“鹿口中衔草”、“蛇口中洒叉”、“鸡头顶出血”、“凤口中衔诏”、“鱼腹中寄信”。
2、对句与其他文学创作形式互相涵盖、融为一体
由于全书穿插附着大量诗词歌赋、对句酒令、射复猜谜、拆字雅谑等。这些文艺创作形式并非单一的,而是互相涵盖的,由此可见作者深厚的文化功底。例如第4回描述周启文与吴青娘行酒令,启文起令:“铢瑱两旁金玉,拆散暂会成钰,若将彼此许挪移,喜遂珠镇芳名。”青娘回令:“季安两下子女,拆散暂会成好,待归门第许交通,方遂委字依靠。”这酒令实际上是一副对仗工整的对句,而这对句的内容又是拆字组合,因而形成对句以酒令的形式出现,对句中又包含拆字。
3、对句联诗
《闽都别记》中更多见的是联诗对,这是不同人物以对句共同创作的诗歌,也是我国古典诗歌创作的常见形式之一。特点是一人一句或一联。根据我国诗歌的特点,一般是四句、八句,因而必须四人以上,但书中常见两人、三人的联诗对,因而充分展现该书灵活多变的创作手法。联诗除了诗歌的韵律要求外,字句必须对仗工整。如书中137回查确、祁氏、樊氏、郇氏、苏氏、柳氏、云娘、月娘的七言联句:起句查确为“恩到深时怨不休”,对句礼氏为“天教今日送姻缪”、樊氏为“多情了却无情恨”、郇氏为“早景既过晚景收”、苏氏为“花睡未醒唐苑暮”、柳氏为“笳调成拍汉宫秋”、云娘为“明朝再卜重相会”、月娘为“七夕同登乞巧楼”。
以上对句联诗是由八人完成的,一人一句,其形式是一出句、七对句,八句构成一首颇具古雅气息的诗歌,浑然一体,如一人所作;且七对句与出句之间对仗工整,每一对句与出句都能构成一对完美的对联,足见作者创作诗歌与对句的功力。
又如第57回,陈金凤与归守明两人的五言联句:金凤:“金凤孰堪亲?”守明:“桂兰可爱怜!”金凤:“隔墙影自动。”守明:“飞落会长春。”
这是由两组对句组合成的诗歌,形式都是一出句一对句。作者凭借金凤花与桂兰花盛开的场景,运用谐音将“桂兰”暗指“归郎”(归守明),金凤即指陈金凤。在赏花中男女主人完成一出句一对句的两组对句,组成一首完美的诗篇,在诗情画意中蕴涵着双方情感的交流,真可谓珠联璧合。
对句联诗穿插于故事情节之间,同时又是构成故事情节不可或缺的部分,使书中的人物充满诗情画意,在给读者足够想象空间的同时,产生更加深远的意境,不仅展现出作者高超的创作技能,也体现出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结合。
丰富多样的表现形式和灵活多变的创作手法,不仅增添了对句自身的色采,也使对句能够适应各种不同场合的需要,使对句的运用显得更加得心应手,这也是《闽都别记》中对句运用的显著特点。
写作技巧及运用
1、以对句写景状物,结合刻划人物性格
书中第2回描写周处士在黄巢入闽时,乡邻因逃避贼寇而尽走,只有独自游开元寺。在“前后游遍”、“并不见一人”的情况下,“面视塔壁上可写字,遂拾一瓦片,划七字对云:‘塔级无灯留月照;寺门不锁倩云封。’”这是一对写景状物的对联,文中作者以周处士游山玩水写对联时的放松心态,“遂拾一瓦片,划七字对”的动作,与故事中描绘“时外面纷纷挈妻邀子走贼”的情景,形成鲜明对照,突出了他我行我素、贼至不惊的行为,使周处士的放荡和无所畏惧的性格跃然纸上。
2、巧用对句揭示人物的命运
第22回描写私塾先生出一句“井田耕九区”,三个学童各对一句,刘杞莲对的是“吾日晤三省”,陈守元对的是“食包饱一顿”,陈靖姑对的是“林火焚千魅”,三个对子都预示了小说人物未来的命运和人生轨迹,“三对三样之品行,后皆应之”。在此作者让不同的人物创作不同的对句,以各自的对句体现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和未来发展方向,并在以后的故事情节发展中逐一应验,以之为人物描写服务。这种写作方法在我国古典章回小说中似乎只在曹雪芹的《红楼梦》里被大量运用,并且臻于“得心应手”的境地。《闽都别记》对这种创作意识和手法的运用,应当说也是既得体又高明的。
3、在对句中运用谐音隐喻巧妙地表达情思
书中第4回“榴花洞佳人救才子”,描写周启文与吴青娘因躲避黄巢乱军在榴花洞中盘桓对句。青娘出句:“既有石(实)榴(留)何须桃(逃)”,启文对曰:“若无橄(敢)榄(揽)焉得藕(偶)”。这里两人心中互有倾慕又不便于言明,便都运用谐音隐喻的方式,含而不露地表达自己的情思。这与唐代刘禹锡《竹枝词》中的名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不无异曲同工之妙。在这里作者通过谐音隐喻的对句,巧妙地进行男女双方的情感交流。书中结合对句进行各自心理活动的描述,使人物心态的刻划更加细腻。而且这种特定环境中特定人物的情感交流方式,又表现出他们的高雅气质和深厚的文化素养,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这种写作方式在我国古典章回小说中如果不是绝无仅有,也是较少见的。
4、运用对句的变化巧解句意,推动故事情节发展
第172回“相嘲谑桂莲发隐情”,描述唐攀桂在家与严采莲常以诗文为戏。玩笑之间,攀桂写“纤蒲”二字与采莲对,采莲随写“废壤”二字对之。攀桂又添三字“塘土焦”于上,采莲脸遽失色,亦于“废壤”上添“汪源隔”三字。两人因此争吵,攀桂之父建策接看,乃二句五字对:“塘土焦纤蒲,汪源隔废壤。”因唤问,采莲对曰:“塘土乃糊涂也,焦乃烂也,纤蒲乃妖精也,骂媳妇作糊涂烂妖精,故此扭打,求公婆鉴察。”攀桂闻采莲如是说,亦近前告曰:“讵伊所对之五字,汪源乃混帐也,隔乃断也,废壤乃无用也,把孩儿作混帐断无用,故忿争也。”
“父母官”退堂后,攀桂曰:“所出之五字,依娘子说,只是‘糊涂烂妖精’无甚不堪处,何须只气?”采莲曰:“因在公婆面前,不便直说,故翻作此等解。”攀桂曰:“正解何说,汝且说来。”采莲曰:“怎不知,塘土可是‘泥’么,焦可是‘枯’么?纤可是‘小’么?蒲可是‘昌’么?五字合说,可是‘尼姑小娼’么?有错无错?”攀桂曰:“果是才女,不错、不错!”采莲笑曰:“果不错耶,但官人既以尼姑小娼出对,妾身将混帐无用回对,亦无甚重,何必许等动气。”攀桂曰:“因娘子在爹娘跟前不敢实说,故亦作此等解。”采莲笑曰:“既猜了,亦试说来是不是!”攀桂曰:“汪源乃‘海’也,隔乃‘截’也,废乃‘弃’也,壤乃‘地’也。合成可是‘海贼契弟’么?叫人怎的不气耶?”
作者让男女双方玩笑之间以对句相应答,又让他们在不同的场合根据需要巧解对方的句意,比如“塘土”二字其意既可为“糊土”也可为“泥”,其谐音分别为“糊涂”、“尼”;又如“焦”字,既可解释为“烂”,也可解释为“枯”,“枯”和“姑”谐音。作者熟练地运用词语的不同解释,和汉字的谐音效果,巧解对句,使同一对句“塘土焦纤蒲,汪源隔废壤”不同场合产生不同的句意,在父母长辈面前解释为“糊涂烂妖精”、“混帐断无用”,而真正互相调侃的句意却是“尼姑小娼”、“海贼契弟”。在这里唐攀桂运用对句,揭示了严采莲虽是名门之女,却曾经沦为清海庵之尼子,女扮男装成就一段姻缘的经历;而严采莲也巧用对句道出了唐攀桂与海盗铁连环私交并称兄道弟的隐情。
作者以对句为核心,运用对句的变化巧解句意,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并与166回至171回
各章节的内容相呼应。对句的变化和巧解句意,尽显故事中人物的风雅气息和深厚文化底蕴,使人在阅读时句斟字酌回味无穷,这种写作技巧在我国古典章回小说中也是罕有其匹的。《闽都别记》从民间说书人口传笔录的零散话本,到如此精湛的写作技巧,闽地文人的介入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其间董执谊先生在深度加工整理出版时所付出的心血,亦可见一斑。
对句中引入方言俚语,饱含生活情趣
1、对句以乡土民俗常见的事物比喻人物事件,既贴切又真实
第151回描写陈鹿韭与万一枝对话:“今有触景一对与妹对之,能分开结发否?”即写出十字对母云:“徽州炮,发火时浑身粉碎。”一枝看了曰:“此怎难对。”随写对曰:“洪塘篦,到头来结发分开。”鹿韭看而赞曰:“对极妙绝!只是他父有婢,乃子无之。”一枝曰:
“安知他有纳妾否?”鹿韭曰:“即纳妾,未必洪塘也。”一枝对曰:“分结发之篦不只洪塘耶,长乐各处之稀篦至内宫,结发无不解离之也。”盖一枝明指陈金凤、春燕并尚妃,皆至离结发。
我国古代妇女结婚后即将头发盘起叫结发,后来人们把明媒正娶第一次婚姻的男女双方叫结发夫妻。“篦”也叫“篦梳”,是闽地专门梳理打结头发的用具(此物产自福州洪塘,目前已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这里以“篦”暗喻结发夫妻以外的第三者,以篦分开打结的头发比喻由于第三者的介入至使结发夫妻分离。这对句本身就是百姓化的语言,它以物喻人,形象而又生动,读后让人感觉真实而又贴切。
大量使用福州方言土语,通过民众熟悉的事物、地名、名胜古迹,叙述历史故事,附会民间传说,描写闽地的社会生活,是《闽都别记》的写作特点之一。它使全书透出一股浓郁的乡土文化色彩和市井生活气息,这也是迄今为止其他古典章回小说所难以与之相媲美的。
2、市井百姓相调侃以俚谚俗语入对句,充盈着浓郁的乡土气息
第394回元宵节街头猜灯谜答对子,福清人与连江人相调侃。连江人出对句贴于灯笼上:“古田兄缚甑,做福清糕,炊长乐粿。”福清人即答对亦贴灯笼上:“汀州拐打刀,刣连江鸡,教罗源猴。”作者巧妙地引用闽地对福清、长乐、连江、罗源人的称谓:福清哥、长乐鬼、连江鸡、罗源猴,又以
“哥”与“糕”、“鬼”与“粿”
在闽地方言中的谐音,用隐喻的手法互相调侃。该对句表面平淡直白,但蕴含方言俚语,风趣而又幽默。这些平民化的语言以对句的形式在故事中出现,反映出闽都方言独特而又丰富的文化内涵,和闽地百姓诙谐风趣的生活情调。纵览全书,类似的方言俚谚、民俗掌故、趣闻轶事,在《闽都别记》的诗词、歌赋、谜语、酒令、偈语、歌曲弹唱和故事情节的描述中俯拾皆是,充满浓郁的乡土文化色彩和市井百姓的生活气息,因此深受平民百姓的喜爱,无怪乎董执谊第二批石印本600部出版售出,“不十日而空,盖乡之士女,遍喜读之”。这正印证了一句话:“文艺作品只有植根于民众的土壤中才有旺盛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