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天上痴情曲————论纳兰性德爱情词及其艺术特征
2012-04-07 10:39阅读：
摘要：本文将纳兰性德的爱情词进行具体的分类，从微观着眼，以纳兰性德的感情发展为主线，分析其爱情词中对妻子及恋人的真情实感，从三个不同角度总结其爱情词的艺术特征。
关键词：纳兰性德 爱情词
深婉蕴藉 缠绵悱恻
哀感悲切
纳兰性德（1655—1685），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州正黄旗人。大学士明珠长子。年十七补诸生，康熙十五年（1677）进士，官一等侍卫。虽出身豪门，而性嗜风雅，淡于富贵权势。是我国满族历史上第一个产生了重大影响的词人，也是清初成就卓越的词人。在《蕙风词话》中，况周颐着眼于纳兰于清初词坛之开启作用，认为“纳兰容若为国初第一词人”。王国维对纳兰性德也是推崇备至，赞颂他“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传情┈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①
纳兰性德的词共计348首，②其中最具特色，最能代表其风格个性的作品是他的爱情词，有141首，涉及到57种词牌。可见，爱情词是纳兰词中的精华，是诗人呕心沥血、掬其眼泪和墨铸成的珍品。
纳兰性德感情丰富，多愁善感，属于艺术家型的词人。纳兰性德婚前曾有一段遭破坏的痛苦的恋情，清人笔记小说多有记载③，并且说这一“绝色之女”被选入宫，但他还想见面，这种感情，在他的词中，依稀看到一些痕迹。据新考纳兰在娶正妻之前有颜氏为妾，后于清康熙十三年（1674）娶两广总督尚书卢兴祖之女为正妻，二人恩爱情笃，但成婚只三年，卢氏便之于难产，
这对他是沉重的创痛，令其伤情彻骨，并因此作了大量的悼亡词。继妻官氏，赠淑人。又有纳沈宛为妾之说，但目前尚多疑义。失恋的痛苦，爱妻的早亡，不能不使这位极重感情的纳兰性德吟出“令人不忍卒读的痴情曲”。另外，作为御前侍卫，他还必须侍候在康熙皇帝的左右，远离亲人，这是他爱情词产生的直接因素。下面我们就他的具体作品，来分析纳兰性德的爱情词及艺术特征。
（一） 深婉蕴藉的恋爱词
在纳兰性德的爱情词中表现和流露出的感情可以看出，他很可能经历了清人笔记中所记载的一段痛苦的恋爱。如词《采桑子》：
“彤霞久绝飞琼宇，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香消被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词人痴情地盼望得到她的消息，但却音容杳然令人失望。故只剩有连呼“人在何边”了。下句又接之以遥想对方，她此夜是否也在相思徘徊，惆怅不眠呢，这就更透彻，更深刻地表达出相思无耐的痛苦心情。下片写此刻身边实景，香消被冷灯灭，在寂静的夜里反复默念着，相逢的日期，然而秋期已过，相逢无日，会面无期，故愁恨也绵绵无期了。这首词看似平淡，而意蕴深藏。盛冬铃《纳兰性德词选》中谓“《采桑子》情致深婉、耐人寻味；而且又风雅蕴藉，玲珑剔透。把它们以写小令著称的北宋词家晏几道、贺铸等人的佳作相比，不见得逊色得多。”
再看他的另一首《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这是一首很朦胧的爱情词。从词中所描写的情景来看，很像是对一位情人的深深怀念。通篇表达了一种百无聊赖的情绪。上片侧重写景，刻画了萧萧雨夜，孤灯无眠，耳听着风声，雨声和凄闵的乐曲声；下片侧重写不眠之夜，孤苦无聊的苦情。词情凄婉悱恻，哀怨动人。陈廷焯说此篇“哀婉沉著”。梁启超认为此词有“时代哀音”，“眼界大而感慨深”。这首为相思之人所作的凄惋之曲，是最能体现纳兰小令特色的。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纳兰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呢？”在他其它的词中可以依稀找出答案。在词《临江仙》下片中，他就直接写道：“原是瞿塘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作者在这里借凶险难测的自然现象暗喻他们面对的是一条何其难逾的鸿沟，虽然当时也曾错怪爱人失约无情，但终于还是明白了这种“风”是造成几次“断肠”的原凶。形式上割断了，但从此却隐入了长期痛苦的思念之中。在一首《浪淘沙》中，他写道：“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雨余花外却斜阳。谁见薄衫低髻
子，还惹思量。
莫道不凄凉，早近持觞。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见回廊。”作者以凄婉的情调，回忆当时与姑娘在一起耳鬓厮磨，山盟海誓，但时过境迁，留下的只是令人断肠的梦境。在封建社会里，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已成为一个社会问题。但在纳兰性德以上描写痛苦的恋爱词里，他却是通过他们的烦恼和悲哀、痛苦和不幸的心境委婉曲折地传达出词的主题。又如他的《减字木兰花》（相逢不语）。中国古代诗论向来标举景外之景、象外之象和韵外之致，纳兰性德的这些词虽然不如那些直抒胸臆测的篇什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但他们创造了一种含蓄深沉的美的境界，读者在反复的咀嚼口味中获得一种审美愉悦，纳兰这一部分爱情词，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
（二） 缠绵悱恻的恨别词
纳兰性德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在老师徐乾学的指导下，参加殿试，赐进士出身，得到康熙的赏识，被授为御前侍卫。从此以后，纳兰性德就长期在康熙左右，开始了他经年远离亲人的仕途生涯。而御前侍卫一职也非他所愿。他一心向往文职，不喜欢武职，这在他的词中可略见一斑。如《踏莎行》“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谁知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词人也恼恨随康熙出巡，恼恨漂泊他乡，“长漂泊，多愁多病心情恶。”（《忆秦娥》）仕途的不如意更加兴了他对爱人的思念。如词《浣溪沙》：
“记绾长条欲别难，盈盈自此隔银湾。便无风雪也摧残。
青雀几时裁锦字，玉虫连夜剪春幡。不禁辛苦况相关。”
词中上片写离恨。古人有折柳送别的习俗，所以第一句说“记绾长条”，即将长长的柳条打成结。意思是说还记得分离时难分难舍的情景，但一别之后便音容杳然，天各一方了。而今即使是无风雪摧逼的好时光，也依然是惆怅难耐。下片写企盼，盼望着音信的到来，盼望着与亲人重聚，但这些愿望都成了无望，于是失落无聊，幽伤萦怀，难以排遣。整首词词句缠绵凄婉，一往情深。既写了分别时的依依不舍，又写了别后的愁苦无奈。全从对方着笔，引用典故，自然贴切，处处渗透着自己的思念关怀之情。
纳兰性德思念家室的恨别之作，有很多都是在设想妻子思念自己的写法。如上面提到过的《浣溪沙》。这不由得使我们想到杜甫的一首诗《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这首诗，是杜甫向隐长安时所格。诗中正是设想妻子在相信他，来反映他对妻子的思念之情。自从杜甫开创了这种写法以后，不少诗词作者都尝试运用这种技巧，收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如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纳兰性德对杜甫也是推崇备至的，说过“芒鞋心事杜陵知，只今惟赏杜陵诗。”所以他也利用这种技巧，设想着妻子独守闺房的各种情态。有时候，纳兰性德设想妻子在阶前伫立，远放望征人，如《菩萨蛮》“隔花才歇廉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
小屏山色远，妆薄铅华浅，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独自”是词中的点睛之笔，很清楚，诗人设想妻子在闺中的孤独，正好反映了词人自己羁旅的孤独。有时候，纳兰性德则设想妻子含嗔带恨，埋怨经年不返的在涯游子：如《天仙子》“梦里蘼芜青一翦，玉郎经岁音书断。暗钟明月不归来，梁上燕，轻罗扇，好风又落桃花片。”有时候诗人又设想着妻子正给自己赶制寒衣，在新霜已至的深秋，香闺无奈夜长人不寐的苦楚。如《南乡子》（捣衣）：“鸳瓦已新霜，欲寄寒衣转自伤，见说征夫容易瘦端相。梦里回时仔细量。
支枕怯空房。且拭清坫就丹光，已是深秋兼独夜，凄凉。月到西南更断肠。”
从上面所引的几首词中可以看到，纳兰性德长年忍受着与亲人离别的煎熬，词人所思无处，更增添了伤痛之苦。这也是作者作词的高明之处。正如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对杜诗的评价“心已神驰到彼，诗从对面飞来。”词从对面写，更为深刻地表现了相思之苦和缠绵不尽的相思之情，爱之深想之切。
（三） 哀感悲切的悼亡词
悼亡之作是纳兰性德爱情词的主要内容，有近三十首悼亡词，约占整个词集的十分之一。他的悼亡词不仅在数量上为历代诗人之冠，其哀感悲切，催人泪下，也是文学史上所罕见。这也成为他爱情次的一大特色。在中国文学史上，悼亡是可以远溯到《诗经?邶风》的《绿衣》篇，但我思古人，实获我心不过表现出睹物伤心，而明确以悼亡为题的是西晋潘岳的《悼亡诗》三首，之后，元稹的《遣悲怀》，李商隐的《锦瑟》，苏轼的《江城子》，贺铸的《鹧鸪天》等，这些虽都属悼亡名篇，但总不及纳兰性德悼亡词多，而且纳兰悼亡词之情真意切、回肠荡气也有后来居上之势。他的作品源自生活，笃实真挚的感情是纳兰悼亡词酸楚悲凉‘哀音绝响的基础。纳兰与正妻卢氏二人恩爱甚笃，但婚后只三年，卢氏便因难产而死，这给纳兰带来了沉痛的创伤，从此起诗风也为之一变，所谓“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④几乎是无词不泪。如《清衫湿遍?悼亡》：
清衫湿遍，凭伊慰我，忍变相望。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灵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销受斜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捣入椒浆。怕幽原、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最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这手词从“半月前头扶病句”来看，当时纳兰所做悼亡词的第一首，作于卢氏亡故的半月后。词的上片劈头就说将清衫湿遍了，我在为她的死而痛哭！凭她对我的真情和安慰，我怎能忘记她呢？其哀伤痛苦之音为全篇定下了基调。接下边层层深入的展开，反复道情。半个月前你带病剪灯花的声音，现在还仿佛留在银灯边，你生性胆小，可如今却孤零零的在幽暗的灵柩里，受尽了凄凉。我真愿为你的灵魂指路，让你也梦一般的回到回廊里来。下片仍然是其哀惋的深情。诗人说你我近在咫尺，却同样忍受着夕阳下的荒原凄景，我真想用我的眼泪把你滴醒，却又不忍心让你看到我伤深的样子。我依然记得我们曾有过的誓言，但那些誓言却难以实现，想到这些我又怎能禁受寸断柔肠的折磨呢？词情凄惋哀怨，真可以说是一曲声声血、字字泪的悲歌惋唱，读来令人为之泣下。如其好友顾贞观所言：“容若词，一种凄惋处，令人不忍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再纳兰性德的心里没人能取代卢氏的位置。他感到，以后即使婚后再娶，也不可能得到像卢氏那样的妻子，‘鸾胶再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便帐中重见，哪似伊家？”（《沁园春》）。直到许多年过去了，他仍然惦记着和卢氏生活的情景，叹息着“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采桑子》）。”岁月在流逝，而他对卢氏的爱情一直没有淡薄。花前，月下，甭明，七夕，重阳，忌日。每一念及，便涌泪如潮，写出来的词句，也无不沾着泪痕哀思。
在纳兰的悼之词中，他多次运用“梨花”、“回廊”等具体意象来寄托他的感情。
纳兰借梨花代表美丽纯洁的爱情，借梨花那洁白的色调再现卢氏的楚楚动人，美丽寂寞的神韵。如《虞美人》“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秋千索》“新月才堪照独愁，却又照梨花落。”《清平乐》“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落。”《采桑子》“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青衫湿遍·悼亡》“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沁园春?代悼亡》“归来也，趋星前月底，魂在梨花。”梨花姣洁，是洁白的象征，也在恼人的暮春凋谢，因而梨花与泪、寂寞惆怅的心情有着密切的关系。而这种意象也正符合纳兰悼念卢氏时的心境。除了梨花纳兰的爱情词里也多次提到了回廊。如《减字木兰花》“待将低唤，直为痴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廊敲玉钗。”摄人心魂的一瞬，“回廊”成了词人念念不忘，咏叹不已的圣地。《青衫湿遍?悼亡》“愿捎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浪淘沙》“早近持觞。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虞美人》“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绮。”词人对“回廊”念念不忘。“生怕芳尊满，到更迷，迷离醉影，残灯相伴，依旧回廊新月在，不定竹撩乱。”（《金缕曲》）“燕归花谢早因循。又过清明。是一般风景两样心情。犹记回廊影里誓之生”（《红窗月》）“回廊”是词人与夫人卢氏爱恋时偷期密约之地，自当是卢氏芳魂漂泊之处。（近人黄士吉在《论纳兰性德的悼亡词》中对“回廊”进行了论证，认为“回廊”是写给夫卢氏的。）
以纳兰性德的家世地位而言，他完全可以享受燕瘦环肥、三妻四妾的生活，但从他的许多词中我们都可以看出，他心中只有妻子卢氏。“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对卢氏的爱情，简直到了贞洁的程度，这是在封建时代绝对是凤麟角，就是在现代，也是不多见的。
从以上对纳兰性德爱情词的分析当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忠于爱情的可贵品质，这一点确有些像“情种”贾宝玉，然而他的爱情词的过于伤感的情调，也为许多人所诟病。纳兰性德不仅会填词，而且有自己的创作标准和诗歌主张，他在《渌渌水亭杂识》中说：“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发乎情，骋止乎礼仪，故谓之性。”⑤同样，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⑥由此可见，纳兰爱情词如此之哀婉悱恻，是其复杂的感情经历及个性气质使之然也。也正是这些凄婉缠绵、撼人心魄的“痴情曲”。才为清代词坛增添了光辉灿烂的色彩。
注释：
①⑥《人间词话》王国维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年12月
②《纳兰性德词新释集辑评》张秉戍著 中国书店
2001年1月
③无名氏《赁庑笔记》见蒋瑞藻《小说考证》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④叶舒崇《皇清纳腊室卢氏墓志铭》
⑤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识》见《通志堂集》卷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参考书目：
黄天骥《纳兰性德和他的词》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10月
张草纫《纳兰性德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6月
段启明 汪龙麟《清代文学研究》北京出版社2001年12月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四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