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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胤、绍】远山(正史向)

2012-04-21 09:41阅读:
周循早早的起来,今天是父亲归家的日子。
父亲带兵在外,一年难得见几次,所以他回来的日子,全家像过年一年,而这次,他已经一年多未归了。
一早有兵丁来报,大都督一个时辰后到,全家已经盛装等在门外。
“大哥,你说爹他想我们么?”周胤抬起头问。
看着他冻的有些红的脸庞,周循答:“当然,父亲思念我们,如同我们思念他。”
印象中几乎每次父亲归家都在夜里,虽然很少能回来,他却会第一时间赶到,绝不会在路上停留夜宿。
可是这次……听说父亲在攻打南郡时受了伤,不知现在如何。
周循垫着脚向远处张望,直到马蹄声由远渐近,大队人马出现在视线中。
身边,周胤兴奋的叫了出来。
父亲的白色骏马很快到了眼前。
“将军”几位夫人盈盈下拜。
“父亲”周循与周胤长揖行礼。
“嗯……”周瑜点了点头,伸手扶起了正室,“不必多礼了。”旁边的几位夫人也都随着起了身,她们都精心的打扮过,显得光彩照人。
“爹!”此时周胤早已收了礼数跑过去抱住了周瑜,周瑜笑到:“胤儿都长这么高了。”随后就抱起了他。
周循没有动,他此刻正仔细的看着父亲,眉头淡淡的扭着,父亲穿着绛紫色的锦袍,腰悬玉配,发束金冠,跟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他却总觉得父亲瘦了,脸色透着疲惫。
“循儿看什么。”父亲转过头慈爱的笑着。
“嗯……父亲身体可好?”
父亲拉着他们兄弟俩的手走入府中,几位夫人尾随,脸上笑意盈盈。
能够团圆,真好,周循想着。可还没走到前厅,吴侯的侍从便到了,“大都督一路辛苦,请稍作休整,晚些时候吴侯会来探伤。”
“不必了,”父亲摆摆手“请转告吴侯,我并无大碍,稍后就去觐见。”
母亲有些忧心的上前,“将军,这就出去么,可否休息一夜,明日再去?”
父亲笑着摇了摇头。
仅仅饮了一盏茶后,父亲更换衣衫,策马而去。
周胤跑到门口直到看不见父亲的马了,才幸幸的回来,“哥,你说这次爹会在家呆的久些吧?”
周循没有答话,如今曹操败北,南郡入囊,应该没有什么紧急的战事了,父亲应该会呆的久些吧。
午膳
时全家恭候良久,只等到了父亲的侍从,他说,吴侯留膳,大都督不回家用了。
周胤撅起了小嘴,“吴侯怎么比咱们还想咱爹?”
周循也很失望,可是他略带责备的看了周胤一眼,说:“胤儿不要胡言,吴侯跟父亲定然有要事相商。”
等父亲回府的时候,已然月上枝头,周循早已经躺下,却一直睡意全无的听着外面的动静,此刻他很想像周胤一样飞跑出去,但是父亲一定累了,让他好好休息,有什么话还是明天再说。
一会后,周循以为自己已经沉沉睡去,屋门却开了,有人走了进来,听见侍女的声音,将军,然后就禁了声。
是父亲,他感觉到父亲走到床边,缓缓坐下,甚至帮他盖好被子,周循一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忽然很想哭,一年多的思念,担忧,好像都化作委屈堵在喉边,他怕睁开眼泪水会流出来。
那天父亲坐了很久才离开。
第二天一早,周循早早的起来梳洗好,奔父亲的书房而去,他有好多话要说,还有背好的书,画好的画期待着父亲的夸讲。
路上,他碰见一个人,这个人他一定是见过的,只是一时想不起,他看着这人站在面前,感觉好像阳光突然明亮了许多,冬日都变得暖和了。
这人笑了起来,灿若群星,“是循弟么?我是孙绍。”
急忙行礼,“拜见绍兄。”
原来是讨逆将军之子,诚然,大概也只有小霸王之子才有此炫目之姿。
其实周循并不记得讨逆将军,他对他所有的了解,都来自吴中的传说,今天看见孙绍,这样的人才配得起那些传说。
不过,那个和父亲并称双壁的男人,父亲却很少提起,父亲已经淡忘了他吧,而今天他的儿子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呢?
“我来拜见叔父。”孙绍依旧灿烂的笑着。
“家父就在书房,兄长快请。”

等他们走到书房时,周循惊讶的发现,父亲已站在了门口,不等周循想明白父亲怎会亲身迎候,身边的孙绍兴奋的叫了声:“叔父!”就跑了过去行礼。
父亲会心的笑着,拍他的后背说,“绍儿都长这么大了,让我好好看看!”说完拉着孙绍打量了好久。
随后,孙绍便被带入书房说话,自己则知趣的回避。
其实周循并不总是那么听话,比如此刻,他故意留在了偏室,这样就可以时不时的听到他们的谈话。
他听到父亲问了孙绍家人的可好,又问了新读了什么书,武习的如何,方方面面,林林总总,孙绍回答的时候,父亲就一直微笑着看着他。

周循突然觉得,父亲从不曾忘记过讨逆将军。
突然孙绍起身跪在了地上“叔父,请带侄儿一起出征!”
周循不明白这一句从何谈起,身边却有多出个小脑袋,“出征?父亲才不会同意,我上次去了都被送了回来。”周胤说道。
周循莞尔,周胤说的事,他曾听吕蒙无限懊恼的谈起过。
那时周胤只有六岁,那时吕蒙刚刚调到周瑜的身边。
一次征途之上,吕蒙打开机械库,突然发现里面有个孩子,锦衣的小小孩童着实让吕蒙一惊。
吕蒙把他拉了出来,问:“你是什么人?”
“我要随军出征。”小娃娃沉稳的说,一点没有被眼前身着戎装的大汉吓到。
“出征?”吕蒙笑了起来,“你多大?”
“我十岁。”幼童回答。
“十岁?”吕蒙挑挑眉毛。
幼童终于迟疑了下,说“……六岁。”
“这还差不多。”吕蒙抱着肩,“你家在哪,我差人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我说我要出征。”幼童平静的说,还带着点不容分说的气势。
吕蒙来了兴致,看穿着气度,这决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粉嫩的脸上,有黒锆石般明亮的眸子。
“那你说说,为什么要出征?”吕蒙笑眯眯的问。
可是幼童好像却对跟他聊天没有什么兴致,转身回了库房,“小将军,你带着我就是。”
“嘿!”吕蒙很有些哭笑不得,想想自己二十多岁的年纪,确实经常被叫小将军,可这话从个六岁的小孩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别扭。
但是很快,吕蒙就发现,这问题并不十分有趣,反而有些棘手,孩子不肯说出是家住何处,送不回去,吕蒙只得一把拎起了他,“你再不说,我就把你扔路上!”
小孩并没显出任何恐惧的神情,他有些狡诘的眨眨眼睛,“你丢下我,我就喂狼了,我东吴的将士会把家乡百姓丢下喂狼么?”
吕蒙承认,如果是面对敌将,不管怎么穷凶极恶,都难不倒自己,可是面前这个小孩真是没办法,打又打不得,扔又扔不得。
可巧这时有人来报:“吕将军,大都督找你。”
吕蒙突然有了主意,他把小孩拎的高些,看着他的稚气的小脸说:“这样吧,娃娃,我带你去见周都督,你回家就跟大人们说,见到了周公瑾,比打了仗还荣光哩。”
不想刚才还安安静静的孩子突然哭闹起来,拼命的挣扎,“我不去!你放下我!”
吕蒙有些惊讶他的反映,但是看到这样的小孩也有害怕的时候,觉得很有意思,所以不管他怎么挣扎,拎着他进了中军大帐。
“大都督,有个孩子藏咱们军械库里了,说是要跟着打仗……”
可是不等吕蒙说完,他听见从某个地方传出了个声音“爹……”
吕蒙环顾四周,然后他确定,这声音是从手里拎的孩子嘴里传出来的,这孩子不知啥时已经停止了哭闹,脸上还挂着泪珠,粉嘟嘟的煞是好看,此刻他正怯生生的望着周瑜。
吕蒙飞快的盘算着,他是在叫周瑜?听闻都督有二子,长子循,年纪十来岁,次子胤,五六岁,那么,难道被自己拎到手里的是胤公子?
不会吧?自己把主帅的儿子拎来了,刚才还说要扔了。
偏偏就在这时,周瑜十分不给力的点了点头,应声到“嗯。”
吕蒙立即满头黑线中,情急之下,知错就改,吕蒙抱拳道:“胤公子,末将不认得公子,刚才多有得罪。”
然后……可想而知,他并没有得到胤公子的原谅——因为他忙着抱拳,小孩从他手里摔到了地上。

吕蒙意识到他在用一个更大的错误改正一个较小的错误,赶紧把小孩抱起来,手忙脚乱的拍掉他身上的土,但是小孩的良好家教貌似用尽了,他很不耐烦的推开他,眼泪汪汪的看着周瑜,说:“爹……”
吕蒙慌忙跪倒:“……大都督,末将……我……”他偷描了周瑜一眼,看见周瑜微微皱了下眉,立即话也说不利落了,自己刚刚升迁,居然当真主帅的面,摔了主帅的儿子,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么。
“子明,把他送回去。”周瑜并没有多说什么。
“喏!”吕蒙应声,心想还先盘算下怎么把
这个小祖宗弄走吧,可刚才还乖张的孩子此时却乖乖的让他牵了手,只是到了帐门口,孩子回头叫了声:“爹……”
周瑜的脸沉着,于是孩子不情愿的扭过身出了帐,吕蒙忧心忡忡的扭过身出了帐。
等吕蒙终于把孩子送返了周府,赶回队伍时,夜已经很深了,中军大帐的灯却还点着,他只得硬着头皮去复命。
好在周瑜看上去并没有要怪他的意思,他只是摇头苦笑了下:“子明,你说胤儿这孩子以后会比我有作为吧?我背着家里偷跑出去云游的时候,已经十四岁了……”
时过多年,刘备在长坂坡当着赵云的面摔了自己的儿子,一时传为佳话,吕蒙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原来我当着都督的面摔了胤公子,都督还是照样重用我,这才叫真仁义。

“哥!你快来看!”周胤打断了周循的回忆,拉着他躲到了屏风后。
他看见父亲并没有拒绝孙绍,反而笑着问:“你和主公说过么?”
孙绍答:“没有,二叔他不会肯的,所以我来跟叔父说。”
“呵呵”周瑜笑了笑,起身把墙上悬挂的宝剑摘了下来,扔给了孙绍,“舞来看看!”
孙绍接住剑,兴奋的起身,青锋出鞘,寒光四起,一时间剑花纷飞,凌厉的招式霸气激荡。
“他舞的真好……”周循小声说。
“有什么了不起。”周胤撇撇嘴。
舞罢,孙绍收了招式,抱拳道:“还请叔父指点。”
周瑜含笑的看着他,“绍儿长大了,是该建功立业了。”
“啥?”周胤小声嚷嚷起来,“父亲肯带他去?我也要去!”
周循急忙拉住他,“别,父亲知道我们在这里偷听会责骂我们的。”
此时,孙绍正忙于表达自己激动心情,突然听见屏风后吵吵嚷嚷,转过头去,看见了这一幕:
两个少年,大些的正惊慌拉着小的,而小的正使劲往前奔,小脸通红。
周瑜也望过去。
周循和周胤见被发现,慌忙停止了拉扯,恢复了高贵的仪态,端然行礼:
“父亲,兄长。”
周瑜并没有斥责他们,他依旧笑着,问:“你们干什么?”
周胤答:“我也想随军出征!”
周循答:“父亲,您又要出征了么?”
后来的两天中,家里从没有断过访客,有人是拜访挚友,有人是探望伤情,吴军军务的请示更是一天不断的送来……虽然父亲谈笑风生的接待着来客,可是周循却能感到以往精力充沛的父亲面色憔悴,他早已不奢望父亲能指点他的学业,只是盼着他能有时间休养下。
晚上周循看见周胤徘徊在父亲门口。
“胤儿你干什么呢?”
“嗯……我晚上想跟爹一起睡。”周胤迟疑着说。
“别打扰父亲休息。”周循皱皱眉。
“父亲回来五天了,我连三句话都没跟他说上过。”周胤委屈的撇撇嘴。
周循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想了想:“那你进去问问吧,父亲要是同意了,你就住下。”
“嗯!”周胤爽快的答应,走进屋子,片刻后,他从门里探出头:“哥,爹说让我留下睡,你也一起吧?”
周循很想留下来,但是塌上睡三个人,父亲会休息不好吧?周循摇摇头,说:“我还有书要温,你别吵到爹。”
晚上,周胤躺在周瑜旁边,贪婪的享受着来自父亲身上的温暖,想把这一年多的话一下子说完,他说的眉飞色舞,直到父亲含笑的看着他,说:“胤儿,天要亮了。”
周胤突然想起大哥的嘱咐,急忙问:“爹的伤好了么?”
周瑜点点头。

周胤舒了口气,又想起什么似的说,“爹,我也要上战场。”
“你还小。”周瑜回答。
“可是绍儿哥哥他也还是孩子。”周胤很着急。
“等你到绍儿那么大,我会带你去的。”
“哦”周胤应声,转身睡了,可一会,他又拉拉周瑜,“爹,孙绍兄今年十六岁了吧?”
“嗯”周瑜的声音有些疲惫。
“那还有六年啊!”周胤又有些着急,“再过六年,爹把仗都打完了。”
“哈哈”周瑜笑了起来,“那这样吧”他撑起身,指指屋内堆积的兵书:“你把这些书都看完,我就带你去。”
“好”周胤兴奋的回答,在他看来,这比长到十六岁要快的多了,终于满意的睡去,脸上还挂着笑容,他不知道,父亲望着他熟睡的脸庞,良久,缓缓的说,“希望我们这一代真能把仗都打完,你们都不用再上战场。”
第二天早晨,周胤很晚才醒来,父亲早就不知道去哪了,也一直没有人叫醒他,他连早课都没有做,他一骨碌爬起来,仔细看了下屋子放的书籍,正盘算着需要多久能都看完,突然看见案几上有张地图。
这不是吴郡,他认得吴郡,他甚至认得荆州,这也不是荆州。
周胤拿好地图去找大哥。
周循拿过地图仔细的看了看,说,:“这是巴蜀,父亲下一个要攻打的地方。”
“很远么?”周胤问。
“比荆州更远,我想。”
“那父亲要多久才能回来!”周胤有些着急了。
周循有些忧心的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只小声叹了口气。
这时家丁在门外说,“循公子,绍公子来了,将军请你过去待客。”
周循跟周胤急忙穿戴整齐,奔内厅而去。
果然,他们又见到了那个阳光般灿烂笑容的少年,他正扭过头看着他们。
父亲说,“绍儿以前居外,以后他会搬回来住,你们要多来往。”
周循没有想到父亲这次比哪次走的都快,他回来了仅仅六天,自己还停留在跟他说了不到三句话的程度,他就又要出征了,去地图上的地方,比荆州还远。
“我一年就会回来。”父亲身着戎装,威风凛凛,在马上俯身对他们说。
几位夫人转过身悄悄擦去眼泪。
“哭什么”周瑜笑了笑,“你们怕我打不赢么?”
“不,将军神威,必定所向披靡,妾身只是担心将军的身体,请千万保重。”母亲上前说。
“好了,我会带蜀绣给你们。”父亲说着玩味的挑起了一边的嘴角,勾出漂亮的笑容,几位夫人都擦干泪水,随着笑了。父亲却转向周循和周胤,认真的说,“好好读书,我回来会查验你们。”
周循很想冲过去求他多留一刻,可是他只能和弟弟一起抱拳,答:“谨遵父亲教诲。”
父亲点点头,随即驳马而去,吴侯还在前面等着为大军践行。
“愿将军(父亲)马到成功。”他们一起跪倒,直等到队伍走的看不见了,才缓缓起身。
周循努力不让泪水落下。
周胤突然说,“哥,你说父亲会不会忘记带什么东西,然后一会回来取?”

父亲一直不曾回过头。

孙绍很开心,这是他第一次随军,而且还是跟在叔父身旁。不管是现在浩荡的大军,还是刚才盛大的践行礼,都让他兴奋不已。
正值寒冬季节,但吴地依旧是满眼苍翠,只是风刮在脸上,很冷,孙绍却觉得天气恰恰好,十分舒爽,此刻他很想纵马狂奔上一阵子,但是他已经不是小孩了,他正学着吕蒙的样子,让马小跑着跟在周瑜身后,寸步不离。
周瑜却转过头,笑着说:“绍儿,让我看看你的骑术吧。”
孙绍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真的?好,请叔父指点!”说完夹了下马肚子,黑色骏马一声长嘶,旋风般奔驰而去。
周瑜望着前面的明朗少年越跑越远,身姿矫健,意气风发。
——恍若隔世。
孙绍驰骋了一圈,已在前面适时的驻足等候,周瑜策马前来。“孙家又多一员猛将”,他拍了拍孙绍的肩,脸上是欣慰的笑容。
吕蒙却惊叹着看着面前的两人,他以为已经淡忘了讨逆将军的样子,可见到孙绍后,才发现所有关于讨逆将军的记忆都活过来了,那烈火般的英俊少年,那豪情激荡的日子,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孙绍身上蒸腾着的朝气,江水弥漫般的围绕着每个人,不可阻挡,让人情愿沉溺其中;而大都督,周瑜俊美的面庞,岁月不侵,依旧如昨,只是他眼神中多了很多深邃的光芒,不复少年时的清澈。
晨光给面前的两人镀上了淡红的光晕,抑或者,这本身就是他们发出的光芒。
“大都督,敢问循公子贵庚几何?”吕蒙看的有些发呆。
“循儿十四了,”周瑜看着他,眼中含笑,“怎么?”
“我想……再过两年,又是一段江东双壁的传说。”吕蒙痴痴的说。
“哈哈!”周瑜大笑起来,用马鞭点着吕蒙,戏虐的说,“子明啊,你是说我老了么?”
“啊,不,不”吕蒙立即清醒了,慌忙解释道,“大都督春秋盛年,怎么会老,属下妄言,请都督恕罪。”
很快,骑马而进的路途行完,孙绍随周瑜登上了帅船。
仰望长空万里,俯见碧水东流。
一路上,孙绍感受着身边的每个人的信心满满,他们所追随的是江东不败的神话,孙绍摩拳擦掌,感觉蜀地的沃野千里好像已在眼前。
周瑜只要有时间都会给他讲征战的要领,何为虚,何为实,何时缓,何时急,如何观天象,如何识水文,孙绍听的如饥似渴,他觉得跟在周瑜身边的这十几天,简直抵过了过去的十几年,只可惜叔父很忙,像路途上这样的日子已经算是偷闲。
而孙绍也日渐明白叔父对于江东的意义,他是君王高居庙堂的权柄,是战士奋勇向前的信念,是百姓安居乐业的保障。而自己,现在也有机会成为这样的人。他将证明,他是孙家的儿郎,更是,孙策的长子,他需要让世人看到,小霸王的儿子,长大了。

当然,叔父不是个只会打仗的人,比如说,弹琴,这日,天气晴好,孙绍突然想听听那吴中传诵的琴声是什么样子的。
“绍儿好兴致,打仗怎么会带琴。”周瑜答。
孙绍有些失望。
周瑜看着他,然后转头对身边的侍从说,“去看看有没有人带着什么乐器?”
一会儿,一支有些粗糙的笛子便递到了周瑜手中。侍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大都督,只找到这个。”
周瑜笑笑。
揽长笛,发清商,仙曲扬
可惜孙绍不懂音律,他只是觉得很好听,好像看见了百花齐放,又好像有战马暗啾,“叔父,这个也能教我么?”孙绍兴奋的问。
周瑜没有停下来,只看着他,眼中含笑,笛声于大江上遂飘遂远。
随声四望,有寒山碧落,有征帆飞扬,有村落如棋,吴郡风光大好。
夜里怎么也睡不着,即将而来的大战让孙绍兴奋不已。
走出船舱,江上寒风凛凛,孙绍却觉不出冷,没有什么能封住十六岁少年的意气激昂。
夜色中,船头有另一个人,临江而立,广袖迎风。
“叔父!”孙绍快步走了过去。
周瑜回头笑笑,“怎么不睡?”
“要打仗了,我睡不着。”
“绍儿,你盼着打仗。”周瑜望向江面。
“当然,我要不负父亲的英名,叔父的栽培!”孙绍回答的斩钉截铁。
周瑜依旧浅淡的微笑。
“我想成为父亲和叔父那样的大英雄!”孙绍继续说,眸子熠熠生辉。
周瑜并未答话,他低头看着暗黑江面,“我们脚下的水里,沉睡数十万冤魂。”
“叔父威武,让这些贼兵有来无反。”孙绍的声音激动。
“威武?”周瑜剑眉微挑,“一将成名万古枯。他们也都是为人子弟的,如今却葬身水底,不得返家乡。”
“叔父?”孙绍有些狐疑的看着周瑜,平时看惯了他的豪气冲霄汉,威名震山河,从未见过今天这一幕,月光给他身上撒了一层柔和的光辉,江风吹起他的发梢,而他的神情,分明是悲天悯人的仁爱。
——也许对他来说,万里河山的宏图,终敌不过知己临终的一句相托。
“叔父,他们说你肯征战四方,只是为了父亲的遗愿。”孙绍不由问。
“为一人,为一国,有何不同。”周瑜答话时已经恢复了平时的锐利,可刚才那一瞬他脸上的悲悯,深印于孙绍心底。
孙绍一时无言以对,过了很久,他说:“我很想念父亲,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了,他们说三叔跟父亲很像,是么,叔父?可惜,现在三叔也走了。”
“叔弼跟伯符并不像。”周瑜回答。
“三叔不敌父亲的勇猛么?”孙绍觉得周瑜在提起父亲时,好像在提一个昨天还一起畅饮的兄弟,而不是离开了十年的故人。
“不,叔弼的勇猛无异于伯符。”周瑜停顿了一下,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转身看着孙绍,意味深长,良久才说: “绍儿,我会看着你长大成人。”
孙绍很享受周瑜慈爱的注视,心中无比的安定。
但他始终觉得周瑜好像有很多东西想让他懂得,可他又无从懂起,好在,来日方长。
一阵寒风吹过,周瑜突然咳嗽起来,孙绍才注意到,天气很冷,他急忙解了披风,给周瑜批上,请他回舱歇下。
从主舱出来,孙绍望了一眼漆黑的大江,默念着,父亲,这次孩儿跟随叔父,你可以放心了。


第二天一早,孙绍便向周瑜所居的主舱而去,他担心周瑜昨夜感了风寒。
此刻,周瑜卧于榻上,高烧不止,不住的咳嗽。
“叔父您怎么样?”孙绍忙问。
“无妨。”周瑜摆摆手。
“军医在哪!”孙绍对旁边侍卫说。
“这……”侍卫吞吐起来,“我们……没带军医。”
“什么!”孙绍噌的起身,直盯着侍卫。侍卫不由的向后退了两步。
“绍儿!”周瑜喝住了他,“我们不过是去南郡备战,十几天的行程何必医官随行,我休息下就好。”
“叔父,是否停船寻医?”孙绍忧心的说。
周瑜摆摆手。
这天,孙绍一直在周瑜身边照料,直到深夜才离去。
叔父明天应该也就好转了,孙绍想到。
可是转天周瑜的病没有如他所愿的好起来,他看起来很虚弱,他微笑着招呼孙绍坐到塌边,可还没说两句话,就又咳嗽起来。
吕蒙立在塌边,请求说,“大都督,请停船靠岸,寻人医治吧!”
周瑜喘息着答:“子明,你跟随我多年,该明白兵贵神速,时不我待。不过是偶感风寒,岂能延误行军!”
吕蒙未再多言,军令如山。
到了旁晚,周瑜的病情越发严重,陷入昏睡状态,呼吸越来越急促,舱外立着很多将领,所有人都忧心重重。
孙绍在甲板上来回的走着,不时的向舱内张望,终于,他说:“将军们,停船吧!”
静默,没人敢触犯周瑜的军令,或者是大家觉得大都督的主张永远不会有差池。
时间流逝,孙绍等候着,突然,他向驾驶舱奔去,他还没有军衔,他指挥不了谁,那么至少可以亲自动手。
“绍公子!”吕蒙叫住了他,然后转向众人,一字一字的说,“停船靠岸,如大都督怪罪,蒙一人承担。”
上岸时周瑜醒了过来,“你们停船了?”
孙绍和吕蒙一起跪倒:“是末将擅做主张,请都督治罪。”
周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开始剧烈的咳嗽,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孙绍惊几乎从地上跳起来,但事实上他没什么也没做,他呆呆的跪在地上,都忘了起身,他看见众将匆匆的跑到周瑜身边,周瑜的衣襟上有大片的红色,触目惊心。
孙绍猛然间清醒过来,他奔向塌边,看见周瑜艰难的喘息着,本来白皙温和的面庞已经成了紫色,汗水不断的淌下来。
“医生呢!医生找到了么!”孙绍的声音听起来几近咆哮。
可是荒僻之地,情急之下,哪去寻医生,直到两个时辰后,才有寻医的将领匆匆归来,外面飘着雪花,他的裤腿泥泞不堪,他几乎是从马上跌下来,瘦小的大夫被他拖进大帐。
大夫战战兢兢的跪在已然昏迷的周瑜身旁诊脉,然后,摇头。
他又解开周瑜的衣襟查看伤处,随着衣衫一层层的除开,伤口赫然在眼前时,大夫愣在原地,良久,他说,请另请高明。
无数剑抽出来的声音,吕蒙示意大家不要如此,他走上前,“先生,借一步说话。”大夫如获大赦般的跟他走了出去,孙绍也急忙跟出去。
“怎样?”吕蒙的眼睛通红。
“这位大人染了风寒,这本不防事,但脉象疲弱,已转了其他心肺症候,且旧伤凶险,小民无力回天。如现在南郡城内尚有一线生机,此地缺医少药,病人又已经不起路途跋涉。”大夫心惊胆战的答道。
“什么!”孙绍一把抓过医生的衣领,“你这个庸医!”医生被他拎的悬空。
吕蒙请他放下,然后转向大夫说,“先生可知榻上何人?”
“草民不知,”医者想了想,又说,“行医无须问尊卑。”
“可是这个人,你却得问,他一人身系我吴地安危。”
医者有些不解的抬起头来。
“周公瑾。”吕蒙一字一顿的说。

“啊?”大夫大惊失色,他颤颤巍巍的跌倒在地,错愕半晌,放声痛哭:“草民将竭尽所能,拼命保周郎几日周全,然我平庸之辈,请大人们速往南郡请名医!”
几日周全,几日周全,孙绍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的来到的河边,夜色正浓,江上笼着一层薄雾,让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只是反复的念着,怎么会,怎么会。
他从小没有父亲,但是他一直觉得,父亲脸上的神色,就是周瑜这样,威严而温暖,叔父每年都会去看他,教他骑马,教他读书,陪他玩耍,就在不久前,他还拍着他肩夸赞他,可是现在,叔父温和的笑靥在他眼前模糊成了一团雾气,触摸不到。
孙绍突然很害怕,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什么都不怕的,可是现在,他很怕,怕到不敢去想。
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找到了他,“绍公子,都督要见你。”
孙绍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叔父他醒了,他怎么样?”
来将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他一路跑。
进入中军大仗后,见周瑜正半靠在榻上,脸色好像比昨天好了些,孙绍很高兴,帐内林立的众将却饮泣不止,周瑜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叔父可好些了么?”孙绍急忙问。
周瑜点点头,随即指了指案几上的锦匣,孙绍打开,见里面是古锭宝刀,孙家的传家宝。
周瑜略微抽开了刀鞘,刹时间寒光四射,清辉炫目,他看着刀,浅笑,随后将刀重新入鞘,对孙绍说,“绍儿,这个送你吧。”
“送我?”孙绍有些奇怪,但他猛然好像明白了什么,被烫伤般的抽回了手,“不,叔父,这是父亲赠您的,还请妥善保管,我不要。”
周瑜微笑的看着他:“绍儿,这么多年,这刀我从未离身,如同伯符还在身边,以后你带着它,就如同父亲和叔父都在看着你。”
“叔父别这么说!”孙绍叫起来,“吕将军已四处去请名医,您一定会好的。”
“嗯,是啊,”周瑜点头笑笑,“我还要带绍儿西征。”眼神却没有焦距的落在了远方。

片刻后,周瑜才又说:“若我不在了,还有西征的话,绍儿也不要随军了……”
孙绍明白,叔父并不放心他跟随别人,他的泪水开始止不住的往下流,他低着头,怕周瑜看见会难过。
周瑜喘息了一会,“那天我说叔弼跟伯符不同,你知道是哪么?
孙绍摇摇头。
“忍辱负重。”周瑜意味深长的看着他,“我不能替兄长看着你长大成人了。”

他又说:“你父不只是勇猛,你明白么?
孙绍咬着唇点头。
周瑜疲惫的躺在了塌上,他的精力开始迅速的衰败。
孙绍伏在塌前埋着头呜呜哭。
“叔父,你别丢下我,我还有好多要跟你学……”
“叔父,二叔他还在等你凯旋……”
“叔父,吴地的百姓还要你守护……”
周瑜一直没有答话。
“叔父,循弟和胤弟还在盼着你啊……”孙绍抬起头,满脸泪痕。
周瑜听了微微一颤,他闭上了眼,扭过了头,孙绍不再能看见他的表情,是否英雄亦有垂泪时。

许久,周瑜才回过头:“绍儿,你见过舒城的繁花么,姹紫嫣红,百里逶迤,等明年春天,你陪我回趟舒城吧。”
孙绍使劲的点头。
这是周瑜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曾经手挥五弦,谈笑古今,可是此刻,他已发不出一点声音,肺部的重伤让呼吸都成为一种酷刑,但他一直慈爱的注视着孙绍,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印在脑海里。
再后来,他已经没有气力咳嗽,血却从他嘴里不断的涌出来,孙绍慌乱的用锦帕擦,可帕子一挨上立即就浸透了,血止也止不住,孙绍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拿着帕子一遍一遍的擦。
孙绍没有再去叫医生,现在门外跪着的人已经无济于事。

此刻,吴侯的御医就疾驰在官道上,星夜兼程,而大军离南郡也只有两天的路程,却已是生死之遥。

孙绍一直握着周瑜的手,生怕松一点他就会离开,孙绍常常遗憾,父亲过世时他还太小,就好像如果他大些就能留住父亲,可是现在,他明白了,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感觉到周瑜的手渐渐的失去了温度,一点一点,变得冰凉。
曾经的惊世英姿,盖世气度,连同那令枭雄胆寒的英名,都失了去光华。

天完全黑了,仍有雪花飘落,簌簌如落英。
孙绍默默的起身走了出去,等身后大放悲声的时候,他已然走远,茫茫天地间,只他一人孑然独立,他第一次感觉到,他已经是个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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