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德彪西的《月光》
2012-05-13 16:46阅读:
作者:李秋沅
(一)
在艺术节的摄影展上,我被一幅作品吸引住了:一张旋转着的黑胶唱片从黑色的背景中显现,银色的唱针泛着神秘幽冷的光。唱片上的槽沟漾开层层叠叠的黑,如潮水般涌向四周……作品的标题是《德彪西的月光》。我的目光再难从这幅照片移开。一位留着络腮胡的男子走了过来,站在我的身边,静默良久。
“喜欢这幅?”
“喜欢,好象什么地方见过照片中的场景……很怪异的感觉。”
“似曾相识?对吧?”留胡子的男子有一双琥珀色的眼,“很高兴你喜欢我的作品。”
留胡子的男子彬彬有礼地递给我一张名片,“来我的咖啡馆坐坐吧。”
“23点61分咖啡馆?花时间巷
8号。”我默念着名片上的地址。
“花时间巷8号”,那曾经是他住的地方啊,不是已荒了许久了么。
我曾多次在梦中,推开花时间巷8号的院门,走进院子,踏着漫过脚踝的荒草,走进楼里。楼内光线昏暗,似乎隐藏着一些我迫切想得到的东西。
“嘿,你在哪里啊,在哪里啊?我来了。”
在梦中,我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喊。屋里一片静寂。然后我就发现脚下的瓷砖“吡啵”开裂,我蹲下身,用手捂住裂口,想阻止这一切,可,我阻止不了。裂口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然后我便在惶恐与茫然中醒来。
(二)
那晚,月色苍苍,我走进“花时间巷8号”,恍若梦中。
楼院已经修葺一新。灰白的楼面重新上了白石灰,月下泛着柔和的一片白。主楼的廊道上,立着一个招牌:“23点61分咖啡屋。”
屋里一片暖暖的黄色烛光。我推门而入。
屋内的摆设一如他未离去前的样子。红色的沙发,白藤桌。屋里的角落里,那架老式座钟依旧无动于衷地立在角落那儿,我无意识地看了眼,“八点二十分”。时针与分针静止不动,永远停在十年前他走的那刻。
“八点二十分”,像垂下了的眼帘。
留胡子的男子,正弯着腰,掀开老钟底座上的盒盖,卸下大大小小的齿轮。
“你修不好的。已经坏了那么久了。”我站在门口,缓慢地说。
“你来啦。”男子关上盒盖,转过头,对我笑了笑,“不,能修好的……”他的眼睛大而干净,有着琥珀色的光泽。他看我的表情,就像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老朋友,似乎早已料到我会到此。
“你……很久没回来了。”他用一方雪白的毛巾擦了擦手,那毛巾上,印上了梅花样的污迹。
“嗯……”我不想回来,为什么要来这儿呢?这儿,他走了,没有他的老屋,只是一座破旧的老房子。
屋里的音乐真美。和他在时一样,屋里的音乐总是那么美。
我注意到,屋里的音乐,也是用一台笨重的黑色木匣唱机放出来的,一如从前。黑胶老唱片在唱机里缓缓旋转着,唱针微微颤栗着。绵长、醇厚而优雅的乐声在唱针的颤栗中婉转绽放,缓缓抖落时光中的尘埃。
“现在,很难再找到这样的黑胶碟唱机了吧。”
“嗯。这台唱机,是我从旧货市场那儿淘来的。主人把它当垃圾扔了……”
我抚摸着木匣唱机身上长长短短、或新或旧的划痕,有点走神了。它曾经属于什么人呢?黑胶唱片转动着,一涡涡的黑色旋涡……
“……这音乐……真好听。是一部电影的主题曲吧……”我回过神来。
“是的。”
“那电影……”我想了想,“说的是有个人,用催眠回到了过去。”
“嗯,《时光倒转70年》。”他笑了笑。
“你相信时光真能倒转么?”我咬了咬嘴唇。
他认真想了想,不置可否,“不知道……但是……谁又能证明,自己不能回到过去呢?生命的片断,就藏在记忆中。我们的记忆,就是个魔术师。很多我们并不想记住的时光,被他藏了起来,藏在某种气息里,藏在书里,或者藏在……诺,也许就藏在那唱片里。”他用手指了指唱机里缓缓转动的黑胶唱片。“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它们就……”他‘吡啵’打了个响指,“跳进我们的脑里。我们的身体回不到过去,但是,你能说我们没有回到过去么?如果没有回去,那又是谁在替我们重温那过去的时光呢?”
他的目光诡谲,我的心一阵颤栗。
“如果,如果我们把记忆丢了呢?”
我暗忖,看着他。
“得把它找回来,否则生命是不完整的。”他似乎能读懂我的心思,不假思索地说。
“找不到了呢。”我托了托腮,绻起身,深深陷入红色的沙发椅中。红色沙发椅边上的白色花蓝里,插着一大捧紫色的“勿忘我”。花已枯萎。
桌上水晶碗里,红色的蜡火燃烧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如有了生命般在黑暗中摇曳飘扬,美若妖姬。
“会找到的。”男子琥珀色的眼瞳里,有舞蹈着的烛光。
水晶碗里的蜡烛爆了个烛花,“啪”烛光热辣辣地舔了下周围的暗幕,随即安分。
将离开咖啡屋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忘了名片上咖啡屋主人的名字。
“叫我旺仔吧。”
他瞥了我一眼。
“嘿,旺仔?”爷爷的那只猫也叫这名字。那只会笑的白猫。它在爷爷去世后不久,莫名其妙地丢失了。我的心怦怦地跳着。
临离开咖啡屋时,我又看了眼角落里的老钟,犹豫了一下,对旺仔说:“那老钟,少了个最小的齿轮……”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三)
我回家看书。
书桌上,放着我新买的法国诗人魏尔伦的诗集。我迷上那首诗了。
我找它找了好久。
每次去“晓风书店”,我总要问书店主人阿贵,哪里能找到这么一首诗,写的是死者的灵魂在月下舞蹈。
“说具体点。
“说不出了……我只记得月下的舞蹈、死者的灵魂在月下唱歌。”
博学的阿贵皱起眉。
那天,他兴奋地拿出一本装帧雅致的诗集。
“喏,是不是这首啊。魏尔伦的《月光》。”
“你的灵魂是绝妙的风景
假面斑衣的舞者在那里舞蹈
他们弹琴而且跳舞——终竟
彩装下掩不住清冷的心。
……
他们的歌声散入月光——
散入微茫,凄美的月光里,
去萦绕树上小鸟的梦魂,
又使喷泉在白石丛深处
喷出欢乐的咽声。”
是的!就是它!我为什么一直找它?为什么?
我又一次陷入沉思。
必有什么秘密,隐藏在这首诗歌里,而现在的我却无法知晓,我知道,它一定和我心口的那个黑黑的破口有关。
“你的灵魂是绝妙的风景……他们的歌声,散入微茫,凄美的月光里……”
我喃喃念着。雪白的纸页,黑色的字符。
我冷,心口那个黑魆魖的破口处冷得抽簇成一团。
(四)
我又去了咖啡屋。
旺仔正专心地修那架老钟。
“嘿,还修啊?修不好的。坏了好久了。”我再次肯定地说。
“不,能修好。”
“呵,真固执。”我笑了,缓缓走到廊柱旁的咖啡屋招牌前,又仔细看了看。
“23点61分、23点61分……23点,多了1分钟呢。”我笑了。
旺仔不理我,埋头修理那座老钟,突然,他抬眼看了我一眼,狡黠地一笑。
“嘿,你听!”
我听见,钟声低沉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咚……咚……”一连响了十一下。
“修好了?!”
“嗯。”旺仔满头是汗。“是你把那片最小的齿轮藏起来了,是吧。我在钟座底找到了。”
我的脸一热。是的,是我让钟停止摆动的,在他走的那天。旺仔怎么知道?
旺仔将工具收拾齐整,用白方巾擦了擦手,坐在我对面的沙发椅上。白色方巾上,一片梅花样的污迹。他笑着看着我,说:“23点61分,为什么一天不能多出这一分种?告诉我,如果多出这一分钟,你会做什么?”
“我会弥补一些遗憾的。”
“你有什么遗憾?”
“有,肯定有,但我忘了……真的,我真忘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有个很大很大的空洞……我能感觉到,但是,我却不知道丢了些什么东西……”
“让我看看......”他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大而干净,有着琥珀色的光泽。我的意识在他的目光中陷入混沌中。
一片黑色的旋涡。
“嗯,看到了,你把一些记忆留给一个人了......是你爷爷吧。他走了把记忆也带走了。你得把他找到。”
“我......能找到他么?”
“可以的。你的记忆被他带走了,他很想还给你呢。那些记忆对你来说,很重要,他知道的。”
“他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