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边城》中沈从文的生命美学理想
2012-05-03 09:29阅读：
论《边城》中沈从文的生命美学理想
内容提要：《边城》蕴含着沈从文多个层次的生命美学观。具体表现为：人在社会中义利取舍符合人的自然本性的，不受金钱、权势奴役的自在生命形态；人对自已的命运具有符合理性的自我认识与自觉驾驭的自主自为生命形态；在现实社会中将自已的经验推及个人范围之外，把为人类向上做不懈努力的愿望(重塑民族精神)寄托于理想(理想人生及理想社会)之中的完荚生命形态。
关键词：边城沈从文 生命美学理想 自在生命形态
自主自为生命形态 完美生命形态
作为联系文学与人生的桥梁，“生命”被置于极端重要的地位。在沈从文的人生观里，生命是人生价值估量至高无上的尺度。与这种人生价值观相联系，沈从文先生建立起他的生命美学观：
“我是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①
“一个人过于爱有生的一切时，必因为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亦即发现了‘神’。……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型，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见出其精巧处和完整处。生命之最高意义，即此种‘神在生命中’的认识。”②
“美不在生活，而在生命。生命的本质，首先表现为摆脱金钱、权势，符合人的自然本性，文学艺术的美，首先产生于对这种自然人性的表现：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③
在这些论段里，沈从文先生提出了美在生命的命题。这种美在生命的观点，在德国古典主义美学家黑格尔的《美学》中就曾有阐述；在当代美学博士封孝伦的《人类生命系统中的美学》一书里，就是以生命为研究对像的美学论著。可见，生命是一个颇为重要的美学命题。
信仰生命、热爱生命、探索生命，是贯穿沈从文先生整个小说创作的基本主题。沈从文先生在《边城》中描写的“湘西世界”可以说是他构建的一个生命理想王国，在这个王国里，充分体现出了他的生命美学理想，在那如诗般的语言中折射出了美丽的艺术光环。
《边城》是现代著名作家沈从文先生的代表作，是他小说创作走向顶峰的标志。《边城》于1934年发表后享誉中外文坛。作品以湘西边境山城茶峒(严格地说，茶峒算
不上“城”，只是一个乡村小镇)20世纪初叶的社会风貌作为背景，描写一个渡船老人和他外孙女翠翠相依为命的生活，以及茶峒码头团总的两个儿子天保和傩送同时爱上了翠翠的曲折的爱情故事。小说围绕这个故事，对边城极富特色的自然景致、风土习俗、人情世态作了诗情画意般的描绘，展现一幅民性淳朴的生活画面，使人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湘西的边城，忘不了边城的翠翠。同时，小说还揭示了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④展示了一种自在、自主、自为的生命形态及追求，也蕴含了丰富的生命美学理想及耐人寻味的人生感悟与启迪。
一、人在社会中的义利取舍符合人的自然本性的，不受金钱、权势奴役的自在生命形态之美。
这种自在生命形态主要体现在人性美及古朴淳厚的民风习俗之中。人是万物之灵，沈从文先生认为生命是上帝的造物，其本质上是美丽的，人的本性也是美丽的。生命的本性只有在其最初家园，即大自然中才能得到真实而充分的体现。生命的庄严而美丽，是需要某种条件的，这条件就是人生情感素朴、观念单纯，以及环境的牧歌性，才能增加生命的美丽。即“人与自然的契合。”⑤因此，沈从文先生用《边城》构建了一个理想化的湘西生命世界，对人类原始生命进行了热情的放歌，揭示了生命本然的文化内涵，让人类以一种顺应自然合乎人性的自在生命形态展现在读者面前。
以渡船为生的老人，伴他渡过漫长岁月的只有一个小孙女和一只黄狗，老人从20岁就在河边渡船，如今70岁，整整半个世纪，他都干着从此岸到彼岸的伟大而平凡的工作。并且还奇迹般地把女儿留下的女婴抚孤成人。女婴转眼已是15岁的姑娘，因为住处多篁竹，翠色逼人，老人就给他取个近身的名字——翠翠。在平凡的生活中老人与外孙女翠翠相依为命，过着尽职尽责的渡船生活。老人“从不思索自已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的，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去。”“在日头升起时，感到生活的力量，当日头下落时，又不至于思量与日头同时死去的，是那个伴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只靠公家发给的三斗米、七百钱过着拮据的日子，从不收取过往客人的渡钱。有时感情难却，只好将收入买茶叶和烟叶，过渡时有人需要就慷慨奉赠。偶尔进城买酒，每遇熟人他必邀请到他家喝酒。若有人想马上尝尝他的酒，就立即把葫芦推给别人喝光为止。他为翠翠的婚事操尽了心，多次向傩送及其父亲探听消息，遭到淡漠的回答，使他伤心烦闷，但他并不因此对船总父子怀恨，他想信他们是好的，并继续寻找机会去撮合翠翠与傩送的婚姻，这种努力直至他病逝。在作品中宽厚、善良、重义轻利、康慨大度热情的老船夫是“人性善”的化身，也是“边城”人真、善、美的化身。
翠翠，这个带着芬芳泥土气息、颇富诗意般的美丽名字，也是其生命美的一种外在形式。《边城》中最美的自然是这个明慧温柔的翠翠。作品写到：“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也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鹿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这是一个湘西茶峒边城天真无邪、活泼、健康而又微微带点儿胆怯与羞涩的女孩，在她的身上，人们感受到乡村少女的自然清纯。她在水边帮爷爷摆渡，爷爷不要人的摆莲钱，她也不要。有人把钱塞到她手中，她也要一直追到山上去还给别人。这样一个得天地山水之精髓，即生得清秀动人，又喜欢采花摘草缚在头上，独自装扮自已的翠翠，是一个聪明、善良、纯洁，具有美的体态的美丽女孩。翠翠这种出自自然天性而又来自淳朴品性的人性美是湘西边城生命美的典范，是湘西的美神维纳斯。
傩送结实得如小公牛如老虎，能驾船、能泅水、豪放豁达。其气质近于他白脸黑发的母亲，不爱说话，眉目却秀拨出群，一望即知其聪明而又富于感情。“傩送美丽得很，茶峒船家人拙于赞扬这种美丽，只知道为他取出一个诨名为‘岳云’。”傩送是一个赛船能手，每年端午的“龙舟竞渡”活动中都表现得极为突出。傩送具有男人美的特质：强健、英俊、勤快、阳刚、力量等。作品中用了大量的篇幅描写翠翠与傩送那美丽的爱情，就是以他们这种出自自然天性而又来自纯朴品性为基础的，在他们的身上，作者倾注了深切的爱怜之情。
天保和傩送两兄弟，即是同胞手足，又是情场敌手。他们兄弟俩同时爱上翠翠产生了矛盾，但为了手足之情、唇齿之谊，在处理矛盾时，却表现出诚挚的仁爱之心和善良的美德，大家公平竞争，甚至互相谦让，成人之美。这是一曲善与美的赞歌。杨马兵也是一个善良的形象，虽然在年青时追求翠翠的母亲而遭拒绝，但并无怨恨。当老船夫去世，翠翠成为孤女，他就主动前来关怀翠翠，成为这一孤雏的唯一保护人。顺顺虽说是“船总”，却不是什么长官，也不因贫富分等级，而是他们公认的德高望重的长者，为人豪爽和气。“边城”社会“伦理模型”的代表还体现在吊脚楼的女人和她们的水手情人的身上。作品写到：“这些人重义轻利，守信自约，即是娼妓较之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可信。由于边城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人既相熟后，钱便是在可有可无之间了。”《边城》的自然环境是和谐的，民风是古朴的，人性是美好的。这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亲情般的人际关系，体现善和美，是充满诗意、人情的“桃花源”式的生命理想社会，是沈从文先生自在生命形态的美学追求。
二、人对自已的命运具有符合理性的自我认识与自觉驾驭的自主自为生命形态之美。
沈从文先生的自主自为生命形态在《边城》中主要体现在翠翠和傩送的爱情历程之中。翠翠和傩送的爱情是在近似原态的人物故事中去追求一种新的、健全的、理想的自主自为生命形态。翠翠的爱情就像他的眼睛那样清明，又像她的心灵那样纯净，它净化着翠翠的美丽，也成熟着翠翠的美丽。汪曾祺说得好：“翠翠的爱情是一串梦。”
作品写翠翠与傩送爱情发展的历程中，明显的透露出了一种自然、纯净与自主自为的生命形态。他们的爱情是一个从朦胧感到明确体验的发展进程。
15岁的翠翠随着年岁的增长，青春期的成熟而萌发了一颗对爱情渴望之心。翠翠初遇傩送是在端午节“龙舟竞渡”结束时，她在水边等爷爷，天下着雨，傩送要她到家里去等，她误会了傩送邀她去家的好意，认为傩送欺负了她。本来从不骂人的翠翠，这时也轻轻地说：“你这个悖时砍脑壳的!”到后来知道被自已误会的那个人就是人人所称赞的岳云傩送时，翠翠心里又吃惊又害羞。回到家里后，“另一件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使翠翠沉默了一个晚上。”一点点萌芽开始在翠翠的心里生长，这使她的精神世界顿时丰富、细微起来，心灵深处也滋生出一种迷醉感、羞涩感、孤独感。她朦朦胧胧地感到了自已正在爱着傩送。
第二年的端午节，翠翠没有见着傩送。但她从祖父及别人的谈话里听明白傩送是在下游六百里外的青浪滩过端午节。于是在翠翠和祖父回家的路上，翠翠“突然停住了发问：‘爷爷，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潍呢?’”爷爷的船当然不是在下青浪滩，翠翠的话表明了她的心正在向傩送飞去。
在臆朦胧胧的爱情中，“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无意中提到什么时会红脸了。她欢喜看扑粉满脸的新嫁娘，欢喜说到关于新娘的故事，欢喜把野花戴到头上去，还喜欢听人唱歌。茶峒人的歌声，缠绵处她已领略得出。她有时仿佛孤独了一点，爱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片云一颗星凝眸。祖父若问：‘翠翠，想什么?
’她便带点儿害羞情绪，轻轻地说：‘在看水鸭子打架! ’照当地的习惯意思就是‘翠翠不想什么。’但在心里却同时又问：‘翠翠，你真在想什么?
’同时自己也在心里答着：‘我想的很远、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么’。”透过这样细微的心理描写把受青山绿水抚育承阳光雨露沐浴的山村少女那情窦初开、青春萌动的朦胧感受、体验情感揭示出来。她心中的那一点希望是那么的遥远那么渺茫那么飘忽，她几乎捕捉不到它的踪影，然而它却一直似有似无地萦绕在少女的心头，给这个纯净的女孩增添了一份文静一份羞涩一份痴迷的陶醉。在作品中翠翠显得那么纯洁、可爱，就象山野里一株含包带露的百合，自然、娇嫩。
翠翠爱的傩送为人聪明而富有感情。茶峒人称赞他为“小岳云”。他在父亲的教育下，学文习武，成为“结实如老虎，却又和气亲人，不骄不惰，不浮华。”的英俊有为的少年。自那次在何边与翠翠初会那时起，就钟情于翠翠。他借给老船夫送酒，特地来看望翠翠，并邀请翠翠到自家楼上去观看端午节的龙舟竟渡。为了赢得翠翠的芳心、翠翠的爱情，半夜里，他“穿了自家机布汗褂，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遵照当地的习惯，很诚实与坦白去为一个‘初生之犊’的黄花女唱歌。”但翠翠仍然在梦中，她本已为情人朝思暮想，在自已的情感天地里或喜或忧。她的梦在傩送的情歌里达到了极点。“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这是极美的电影蒙太奇慢镜头，四周还有歌声缭绕。这是翠翠的梦境，也是爱情的梦境，是美的极致，也是情的极致。这个梦境不仅将陪伴翠翠作出爱情选择，也将陪伴翠翠去面对多种坎坷。从此翠翠的爱情越来越成熟、坚定了。
翠翠对傩送的爱，虽有一个由下意识的朦胧感受到明确的体验的发展过程，但在发展过程中，她始终坚守自己的梦魂牵绕的最初选择，没有因为人事出现的周折而改变初衷。她对傩送的爱是忠贞的。由于她性格的内向和少女的羞涩，对爷爷不敢明言，相反还作掩饰，致使爷爷摸不准她的心思而错点鸳鸯谱，无意中促成了天保派媒人前来求婚，而对傩送亲自登门表态却支吾其词答非所问，使翠翠的爱情波折迭起。翠翠拒绝了天保的托媒提亲，感情始终倾注在傩送身上。即使在天保因情场失意驾船外出溺死于茨滩，爷爷又为翠翠与傩送的婚姻撮合，因眼看事情无法成功而死于暴风雨之夜，爱人傩送也因误会一气之下驾船远出，但翠翠仍不改初衷。她从杨马兵口中知道这一切误会的经过和前因后果之后“哭了一个晚上”，最后独守渡船守望着爱人傩送的归来。由此可见，翠翠对傩送的爱情是完全自主自为的，经得起岁月的考验的，是极为纯洁坚贞的。
傩送对翠翠的爱也是纯真的。他从一开始就明确的追求翠翠，但摆在傩送面前的婚姻有两条路：一条是要翠翠，从老船夫手中接过那条渡船，过一辈子撑渡船的日子；另一条是要娶王乡绅的大女儿，从陪嫁中可以得到一座碾坊。是选择渡船，还是选择碾坊?实际上是要爱情还是要金钱的问题，是在义和利之间的选择。傩送舍弃了碾坊，甘愿为真心的爱情守一辈子渡船。但在他选择的爱情中又遇到了两个挫折：首先是天保的死亡，父亲不愿意间接造成一个儿子的死亡的女孩又成为第二个儿子的媳妇；其次，也最重要的一点，是王乡绅以一座碾坊做为陪嫁，把女儿嫁给傩送。这件事虽没能使傩送的爱情有任何动摇，但却使他父亲内心有所倾向。当父亲顺顺要他在王乡绅女儿的婚事上最后表态时，他说：“爸爸，你以为这事为你，家里多座碾坊多个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应了。如果为的是我，我要好好想一下，过些日子再说吧。我尚不知道我应当得座碾坊，还是应得一只渡船；因为我命里或许只许我撑个渡船!”傩送这一番话是委婉的，但选择却是明确的，态度也是坚决的。傩送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小小的渡船，选择了自己的爱情。
在双重的挫折之下，傩送虽然带着一些负气的成分离家下了桃源，但他的爱情像翠翠一样忠贞，他也许会回来为自已的爱情再做一次努力，他也许会回来看一看翠翠，他也许会在知道父亲同意之后回到茶峒来。作品结尾写到：“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让我们衷心地祝愿吧!为了边城的翠翠，为了翠翠的爱情。
作者专注于在近乎原态的翠翠与傩送身上，揭示一种新的、健全的、理想的、自主自为的生命存在形态。这种生命形态的内涵是纯洁、勤劳、朴实、善良、热情、信守自已的爱情初衷，保持乡民的淳朴本色。在爱情、婚姻关系上，它表现为自然、纯真、健康，而且又自主自为地手亢拒着封建文明与都市商业文明的污染。在关系到人生命运的重大问题上，自主自为地把握人生之舟的航舵。这一切都是一种生命理想，是沈从文先生追求的另一种生命形态。
三、在现实社会中将自己的经验推及个人范围之外，把为人类向上做不懈努力的愿望(重塑民族精神)寄托于理想(理想人生及理想社会)之中的完美生命形态之美。
“沈从文的生命概念，不是一个单一不可分的概念，它包含着多个层次。在他看来，美存在于一切有生之中，然而，作为万物之灵，人的生命在上；人的生命又有自在与自为之分，自为的生命在上；而自为的生命又必须粘附于民族与人类向上的努力中，才见出他的神性。”⑥这就是沈从文先生的完美生命形态，是生命的最高形式，表现为“对人类远景凝眸”⑦幻想或理想。
《边城》问世以来的半个世纪中，遭遇的是毁誉并存的命运，对其艺术方面的成就没有人否定过。但对其思想价值而言，就存在两种意见。一种意见称《边城》是“一部证明人性皆善的杰作。”⑧“是一首诗，是二老唱给翠翠的情歌。”⑨另一种意见则认为，“其所表现的思想，便是生活于现实社会中而神往于过去的一部分人的生活意识的艺术反映。”，“与现实的状况和要求不合适，所以这又伤害了小说《边城》之社会艺术价值。”⑩这两种不同的意见，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前提，都认定《边城》只是表现一种原始的朴素的人情美。这里暂且对这两种观点不作评价，还是先来看看沈从文先生对这两种观点评价的反应。在谈及对《边城》的赞誉意见时沈从文先生说：
“我的新书《边城》出了版，这本小书在读者间得到些赞美，在朋友间还得到些极难的鼓励。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在什么情绪下写成这个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写它的意义。即以刘西渭先生的批评来说，就完全得不到我如何用这个故事填补我过去生命中的一点点哀乐原因。⑾”
针对“这是过去的世界，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不要。”的意见，沈从文先生说：
“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普通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份哀乐，为人类‘爱’字作的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⑿
其实，在沈从文先生的这两段话中，直接告诉我们他创作《边城》的目的和主旨是极明确的，他不是为着描绘一幅与现实相悖，甚至是隔绝的世外桃源，而是要表现一种“人生形式”，并在这人生形式里，注入自已在三十多年的人生旅途中所经历体验到的人生“哀乐”。从个人人生的“哀乐”里去为民族、国家，甚至为人类社会进行思考。因此，《边城》所描写的并非缠绵悱恻生动美丽的爱情故事，而是蕴含着作者更高的生命理想。他是要借一个爱情故事作为基点，支撑起他整个关于人类社会重造民族精神、灵魂的愿望的，从而使整个人类社会得以改造。
沈从文先生所以要在《边城》中描写自主自为的生命形态，表现“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描绘理想化的社会图景，正是出于作者借此来寄托改造民族精神、灵魂的愿望。沈从文先生出生在边城的湘西，从小生活在这偏僻、闭塞、落后的乡村，当过兵、收过税、做过排字工人，最后闯入都市，成为以创作为业的作家。从几十年的生活经验中他感到我国20年代外强入侵、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使一些首当其冲的农民，性格灵魂被大刀所压，失却了原来朴质勤俭、和平、正直的典范，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的新东西，他们受横征暴敛以及鸦片烟的毒害，变成了如何穷困与懒惰!”⒀这是国民灵魂失落的悲哀。为了振兴民族，拯救国家，急需扶植国民精神，把失去的民族高尚的品德重建立起来。沈从文先生的这种拯救民族灵魂的思想与鲁迅先生弃医从文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沈从文先生曾经说过他从事创作活动的目的：“……我很愿意尽一份时间来把世界同世界上的人改造一下看看。”⒁
“使他的生命‘深’一点，也可能使他的生存‘强’一点。”⒂至于“文学运动中的意义”，则应当在“用作品燃烧起这个民族更年青一辈的情感，增加他忧患中的抵抗力，增加活力。”⒃并希望读者能从中“发现一种燃烧的感情，对于人类智慧与美丽的永远倾心，健康诚实的赞颂，以及对于愚蠢自私极端憎恶的感情。这种感情且居然能刺激你们，引起你们对人生向上的憧憬，对当前一切腐烂现实的怀疑。”⒄这反映出了作者重造民旅精神性格的愿望。要重造民族精神品格，就要树高尚的人生标准。于是，他选择自己极为熟悉的湘西，湘西地处中国边远地方，这一自给自足的社会是唯一尚未受到现代战争和“现代文明”破坏及污染而淳厚古朴民风犹存的社会。他企望用未被异化的湘西边民的心里品格、道德情操及优美健康的人性来重塑中华民族的灵魂，以湘西自然和谐的社会为蓝本去构建一个理想的社会。于是他把“现实”和“理想”结合起来，用梦幻般的想象，将湘西边城加以美化，着力表现那种清明秀美的风光、古朴淳厚的习俗，以及与之适应的真诚、善良、温厚的人性，使边城成为一幅只有美善，没有丑恶，没有任何阶级纷争，伦理约束的静穆和谐的人生图画，以此引起读者的赞美和追求，达到重塑民族品格的最高生命理想。
现实生活是充满矛盾和诱惑的，美好的人性常常被扭曲。《边城》中翠翠与傩送的爱情写得极为曲折动人美丽，给人以诗意般的美感享受，但作品似乎还隐含着一丝淡淡的不可知的命运阴影若有若无地笼罩在边城的上空，体现了作者一种失落的隐忧。王乡绅的那座大碾坊就是一个像征，它时时刻刻威胁着翠翠小小的渡船。很多人都是倾向那座碾坊，这是民族精神品格失落的表现。傩送选择了义和爱情，在作者心目中他是民族优秀品德的像征。而他的出走，也是有象征性质的，它暗示了一个民族精神的失落。作者深深地希望着这种精神品德能够重新回到年轻人的身上。他说：“《边城》中的人物的正直和热情，虽已成为过去了，应该还保留些本质在年轻人的血里或梦里，相宜环境中，即可重新燃烧起年轻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事实上，他很希望这一部小小的《边城》能够燃烧起人们的这种热情，能够在“过去”和“未来”的对照中实现民族品德的重造。翠翠的等待正是对这种民族优秀品德的一种呼唤。作品的结尾：“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在渺茫中透出一线希望之光。
沈从文先生早“已觉得现实生活中感到人与人精神相通的无望”，所以“存心走一条从幻想中达到人与美与爱的接触路”，“只从自已头脑中建筑一种世界，委托文安来保留，期待那另一时代心与心的相通。”⒅总之，沈从文先生是站在时代和生命的高度为“造希腊小庙”而创作《边城》的。《边城》体现了作家完美生命形态的这种努力，也实现了这种愿望。也许，这就是沈从文先生能从边城走向世界的伟大成功之处吧!
注：
①⑾《水云》
②(17)⒅《云南看云集·美与爱》、《沈从文选》第五卷
③《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选》第五卷
④⑦⑿⒀《从文小说习作选集·代序》、《从文自传》
⑤《湘西·泸溪·浦市·箱子岩》
⑥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
⑧⑨刘西渭《<边城>与<八骏图>》、《咀华集、篱下集》
⑩汪馥泉、王集从《一年来的中国小说——沈从文的<边城>》
⒁《湘西散记·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
⒂《新废邮存底·八·学习写作》
⒃《新废邮存底·七·给一个军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