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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87)

2025-12-04 15:31阅读: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87
“你们找谁?”老太太绷起面孔,象生气那样地问我们。
我当是走错了屋,一看那贴着窗花的玻璃,证明没有走错,就理直气壮地回答:“曹芙蓉不是住在这儿吗?我们找她。”
“走了!早就搬走了!”老太太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话,只顾喂孩子,再不理睬我们。
姐姐拉我退出屋,在院子里兜个圈儿,几乎挨门都看一遍;到最后,只可大失所望而又满心疑惑地离开这儿,往学校走。
我们来得太早,教室里只有一个人,是疤拉眼儿。他正收拾书包。
“我不上学了。”他主动地告诉我们,“我爸爸得了痨病,我得进洗澡堂子学搓澡的手艺,挣钱花。”
同学们中间不断有退学的,在我听来属于极为平常的事,所以对疤拉眼儿的话几乎没用心听。倒是记起疤拉眼儿的爸爸跟曹芙蓉的爸爸是老朋友,估计他家人知道曹家的去向,就赶紧问他:“曹芙蓉他们真搬家了吗?”
疤拉眼儿说:“头好几天就偷偷地逃跑了,都没给我爸爸一个信儿。”
“为啥逃跑呢?”
“日本宪兵队长看上她了,让她陪着喝酒、睡觉。……”
还没有学会叹气的我,听了这句话,不由自主地叹口气。我为张大哥家遇到灾难叹气。我更为曹芙蓉家遭到的灾难叹气。


第六十四章

那天中午放学,我和姐姐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一迈进屋门,我们就感到家里边出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氛。
二舅在炕上坐着。他不光穿着破烂的窑衣,连手脸都没有洗,全是黑的。他的眼睛不安地眨巴着,同时转悠着泪水;两根手指头,象怕那颗抽得只剩下短短的烟尾巴跑掉似的,紧紧地捏着,用力地吸一口,又吸一口;烟雾在他的没有蓄发的黑头顶上紊乱地盘旋。
缺几根手指头的孙大叔,头几年就搬到林西,仍做小买卖。这会儿他也坐在炕沿上,塌着腰,低着头;一只完整的手,握着那只残废的手,一捏一攥,仿佛要把里边什么东西挤出来。他抬头看了我和姐姐一眼,如同害怕那样,赶忙地避开,继续低下头,接着捏攥他的手指头。
母亲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一只胳膊肘拄着桌角,手托着腮,两眼无目的地、直愣愣地盯着墙壁。北边的窗户本来就是窄窄的一条,投射进来的光线极少,她又背窗而坐,更衬出她周身阴暗,甚至把她给变小了。一只扶着膝盖的手在微微地抖动着。
我和姐姐突然进来,打破了屋里的沉寂。由于觉察出一点不祥之兆,我俩谁也没吭声,同时也受到感染,而盲目地愣住神儿。
“我恨他!他自己找死!他该死!”母亲收回拄着桌子、托着腮的手,咬牙切齿地说了这句话,就站起身,奔到外屋,慌乱地抓过捅条,捅起靠着门的煤火炉子。坐在上边的铁壶被摇动得漾出水来,淌在炉子盘上,发出刺耳的滋啦啦的响声。
…………
只有我和姐姐吃了点用锅热一下的剩饭和孙大叔从外边买来的油饼。别的人,母亲和客人,都没有摸摸筷子。
屋里太闷气,太压抑,不如在街上和学校里快活。所以我们又一次提前上学。
“金广,等等!”
二舅从屋里跟出来,追上已经跑到胡同口的我和我姐姐。
我们听见叫声停下来,心里边猜测着为了什么。
他走到我们跟前,抬起油黑的手,揉揉油黑的眼圈儿,哽咽地告诉我们:“你爸爸他没了……”
我不懂这个代用名词,纳闷儿地叮问一句:“我爸爸什么没有了?”
二舅用很大力气吐出三个字儿:“他死了!……”
我和姐姐终于得知父亲逝世的消息。这本来是极可怕、极可悲的消息。我们却象母亲一样没有哭。尽管我经历过奶奶的丧事,但那时候年纪小,还不真正懂得什么叫做“死”,没有尝过亲人“生死离别”的痛苦滋味儿。
“往后要听你妈的话,别气你妈。”二舅殷切地嘱咐,“好好念书,长本事,将来好替你爸爸报仇!”
这句话我同样没有懂,只是联想起母亲求瞎子给我算命的事儿,以及我命硬克父母的话。我觉得很对不住父亲。于是,不禁地怀念起父亲,怀念父亲对我的疼爱,怀念跟父亲在一起的欢乐。甚至父亲给我买的那甜甜的糖梨,给我抻的那长长的面条,还有他驱赶黄牛犁开泥土、挎着柳斗播撒种子的身影,都清晰地重现在我的眼前。可是,父亲不再回来;我再也不能见到父亲。想到这儿,我心里一酸,伤心地哭了。……
傍晚,我和姐姐放学回家,只见母亲独自坐在炉子旁边发呆,铁壶里的水被烧开,“咕噜、咕噜”地冒泡、顶壶盖儿,她都没有发觉,仍不动一下,也不看一眼。
“妈!”我冲母亲喊了一声。
母亲象被惊吓那样猛地抬起头。
我本想告诉她快灌开水,却不由自主似地提出一个严重的问题:“妈,我爸爸是让我给妨死的吗?”
母亲听到这句话,越发睁大惊慌的眼睛,嘴唇抖动,吐不出声音。
我向前凑一步,继续叮问:“妈,你怨我吗?”
母亲沉默片刻,终于深深地叹气,如同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我对谁都不怨,这是命里注定。……”
过了一些日子,老舅从蓟县乡下来,跟母亲坐在一块嘁嘁喳喳,我才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一点眉目:父亲是为他迷恋的那个名叫如意头的女人而丢掉了性命。女人婆家那个村子里,也有几个男人追求她。于是那几个男人结成伙,半夜里把跟那女人睡在一起的父亲逮住,拉到荒郊野外,给打个半死,没等完全断气,就挖个坑给埋了。经过很长的时间,行凶杀人的事儿才暴露出来,传到赵各庄镇,传到二舅和孙大叔的耳朵里,继而把这不幸事儿转告了我的母亲。凶手呢,有两个逃出村子,加入了给日本侵略军帮凶的汉奸队。这样一来,不光没有人敢追究,更没有人敢告状,甚至连透露真情的人都没有。……
母亲得到凶信儿没有悲伤,只有恨怨,恨怨我的父亲。她从不当着外人的面啼哭,也极少在我和姐姐的面前流泪。但是,她的两只眼睛在不长的日子里边发生了恶性变化:从红肿,到昏花,几乎到了半失明的地步;往碗里倒水常常倒到外面,走近到两步远的熟人都视而不见。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猜测出母亲的痛苦是多么的深重。但到我懂了点事儿以后,又一次回忆揣摸,母亲在不算短的时间内,也存有侥幸心理。她以为父亲没有死,说父亲死只不过是误传;终于有一天,父亲会象从前多次离开家的情形一样,突然地返回来,站到我们的面前!
母亲曾经这样自言自语地叨念过。得知了凶信,母亲不肯马上离开赵各庄,孤孤单单地带着我们两个不懂事儿的小孩子,又住了差不多一年的光景,使我们在教育馆念上第六册书,这些更证明了她的等待打算。断了经济收入来源,交不起房租,房产主一次又一次逼讨,母亲苦苦哀求宽容;房产主声称要拆房盖厕所,并气极败坏地亲手把小小窗子用木板给钉住,母亲躺下装病,赖着不搬家。这一切更证明母亲等待父亲归来的决心!
无情的事实,毁灭了母亲的幻想。她开始收拾东西,亲口对我和姐姐说:“在这儿,没办法儿活下去了,你们去退学吧。……”
我和姐姐默默无声地照母亲的话做了。
在一个枯叶飘零的深秋的早晨,母亲雇妥一辆套着骡子的大车,停在我家门口。二舅、孙大叔,还有一些老邻居,帮母亲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出屋,装到车上,包括一些劈碎了的引火木柴,把大车装得满满的、高高的。
母亲自己先爬到车顶上,又把我和姐姐一个个拉到车顶上,让我们坐在垫着那红、黄、黑三色的破老虎毯的地方。
赶车人摇起鞭子,大车便朝着西北方向缓缓地移动。
当高高的矸子山和神秘的天桥在我的视线里最后消失的时刻,我跟我的出生地,跟那些哺育过我的,穿着破烂窑衣、穿着五彩戏装,以及穿着其它衣衫的破产的农民们告别了。我也跟我的童年告别了!

——初稿于一九八二年三月二十五日在通州镇动笔
于一九八四年二月四日在天津二五四医院完成
——二稿于一九八七年五月五日在北京月坛动笔
于八月十六日在山东省昌乐县宾馆西楼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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