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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海上花》

2013-02-26 16:26阅读:
清末狭邪小说《海上花列传》的楔子里描写了一个梦境:作者花也怜侬梦见自己在海上行走,海面上铺满了花朵。这是一个简单的隐喻——海上是“上海”二字的颠倒,花是指代妓女的通用词。一部《海上花列传》就是一场海上旧梦,韩邦庆书写了上海十里洋场中十几对恩客与妓女之间纠葛相缠的故事,将金钱与爱情的纠葛表现的淋漓尽致。1998年,台湾导演侯孝贤将《海上花列传》拍成电影《海上花》,影片截取三组人物故事,以展示生活横断面的方式铺排场景,较好的保留了原作精神气味。在讲述恩客与妓女故事的过程中,电影借鉴原作“杂和散”的写作方式,在“家常”的气息中缓缓叙述着近代城市兴起后妓女的生活。幽闭的长三书寓,恩客与妓女间类似爱情的假戏,影片怀旧的气息,将十里洋场奢靡与精致的梦呈现出来。
一、障眼烟幕——一场类似爱情的假戏。
电影讲述了三组人物的故事:王莲生与沈小红、张蕙贞的纠葛,洪善卿与周双珠的平淡,罗子富与黄翠凤暗斗。三组故事中穿插一些小故事:黄三姐的老年风流、周双玉与朱淑人的爱恨、褚金花的挨打、周双宝与周双玉的不和等。电影的表现方式继承了原著“穿插藏闪”之神韵。这种方式有利于表现晚清上海混合交杂的都市空间。同时,电影截取的横断面忠实原著,真实描述了发生在妓院的原生态生活,“这里没有玉堂春那样的对爱情的执着和罗曼蒂克,也没有杜十娘的人格意识和刚烈;既无秦淮八艳的才艺兼美、超凡脱俗,当然更无李香君的大义凛然、霜操劲节;这里有的只是认认真真做生意的倌人”。注释近代城市兴起,烟花女子被纳入商品经济运行体系。
三组恩客与倌人爱恨交织的故事,颇似生活中的爱情故事:有因争风吃醋的流泪和打斗、有相濡以沫的平静、有英雄救美的传奇。恩客与倌人扮演着生活中的情侣、夫妻,表演着爱情的故事。然而,长三书寓毕竟不是家庭,书寓中的故事,不过是一场类似爱情的假戏。

电影一开始,就是一个长长的酒局镜头。电影里出现过四次酒局的镜头,每一次的信息量都很大。在电影开始的酒局镜头里,除沈小红外的所有主角悉数登场,每个恩客与妓女的关系基本确定。恩客与倌人以调笑的口气谈着陶李的爱情,关注点却在以王莲生为主角的闹剧上。
洪善卿:“就为了王老爷做了张蕙贞,今朝沈小红带来姨娘追到明园打了张蕙贞!”……朱蔼人:“这沈小红看不出来,凶死了!”……朱蔼人身后的倌人:“哎呦,沈小红算啥子凶啦,我做了沈小红,我就不去打伊了,打得自己吃力死了,打坏了头面,还要王老爷替她陪,倒害了王老爷了!”……朱蔼人:“侬想想看,侬做倌人嘛,多少客人做了去了,倒不许客人多做几个倌人嘛!这个叫什么道理!”……倌人:“呦,做侬一个,不敲侬敲谁,大家讲对吧?”
恩客与妓女的关系在这段对话中可见一斑。所谓的争风吃醋不过是因为对方抢了自己的生意,客人们的为难亦不是情感的愧疚,而是一种没落贵族们麻醉与腐化。王莲生在仓芳里对沈小红低眉顺眼、委屈求全,全然没有金钱交易中付钱者的心理优越感,他沉浸在自己创造的恩爱夫妻生活中,表演着古典而优雅的举案齐眉生活。但是当仓芳里的长镜头被渐渐淡出的黑暗吞噬,灯火渐亮时,他又可以悠然地在张蕙贞的烟榻上吞云吐雾。
影片中所表现的男女“情爱”关系,无关皮肉生涯,也没有制造忠贞神话。表面纯真的爱情,亦是各自心怀鬼胎的游戏。朱淑人与周双玉的故事并非电影主要部分,却简短的展现了一个“好运”妓女的一生:年幼时与富家子弟海誓山盟,嫁娶不成得以数千金资,赎身嫁与他人,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电影中矛盾冲突最为显著的部分之一即为周双玉因朱淑人不娶她而要与之同归于尽。事后,洪善卿问周双珠是否是她教双玉如此做的,双珠说双玉如此聪明,怎么会是她教的。此即表明双玉此举并不是要与朱淑人同归于尽,而是以此要挟他要么娶她,要么以金钱了结。
电影以一个个长镜头讲述恩客与倌人的生活。缓慢的长镜头适于表现恩客与倌人的日常情爱生活,而长镜头的转换则显示了这种情爱的稍纵即逝。电影中,洪善卿与周双珠的颇似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然而镜头一转,王莲生回广州后,洪善卿就不常到公阳里来了。洪善卿是王莲生的帮闲,他选择周双珠即是为了方便做生意,生意不再,他亦没有再来的必要了。电影中,每一个长镜头总是被淡出的黑暗吞噬,但是灯火渐亮,又一个长镜头开始,新的故事又在上演。长镜头的转换象征着恩客与倌人之间稍纵即逝的关系,虽然藕断丝连,却是没有感情连结的片段。
二、笼中之鸟的寓意。
长三书寓的经营模式是“大院式”,院中妓女大多为讨人和自混妓女。影片的三个主要人物:沈小红是自混妓女,行动自由,只要账目结清即可离开妓院;黄翠凤是讨人,没有人身自由,收入全归鸨母;周双珠是鸨母的女儿,是半个管家人。地位虽有不同,却同困于长三书寓中。《海上花列传》中的妓女都是笼中之鸟,电影选取的三个主要人物,很好的表现了笼中之鸟的困顿。
《海上花》是一部纯内景电影。导演侯孝贤说:“我故意不拍外景,因为她们困顿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面永远跑不掉。其实每个人他们一出生都困顿在这个社会,跑也跑不掉。”电影中的这种“困顿”可以分为三种:沈小红的自甘困顿,周双珠的天生困顿,黄翠凤的逃不出的困顿。
(一)、沈小红的自甘困顿。
沈小红与王莲生的纠葛是电影的主线。王莲生百般宠爱沈小红,类似于生活中的深情男子款款深情地对待恋人。沈小红始终对他若即若离,她多次拒绝王莲生娶她的要求,却也不允许他光顾别人的生意。沈小红像一只家养的金丝雀,即使笼门打开,也不愿飞走。电影中有王莲生的一段独白:“……我讲侬不做,就嫁给我吧。她口口声声说好。其实都在敷衍我,当初说还了债就嫁。还了债,伊又说爹娘不许。我看伊是不想嫁人的,不知道伊心里怎么想的。”
“海上花”的故事发生在近代城市兴起后的上海。彼时的上海有着中国从未有过的奢靡与繁华。沉浸其中的人很难自拔。电影中的一些细节表现了沈小红的品性:她抽大烟、爱坐马车、买不需要的首饰、姘戏子。见惯了长三书寓的奢靡,她很难甘于平淡的家庭生活。事实上,长三书寓的倌人都无法重回家庭,张蕙贞嫁与王莲生后也姘了侄子。
沈小红依赖王莲生生存,却在情感上背叛王莲生,这说明在仓芳里这个金丝笼中她并不快乐,然而她并不愿离开。她有父母兄弟要供养,做倌人是她挣钱的唯一途径。长三书寓的恩客不断变化,但不变的是书寓中的奢靡。
(二)、周双珠的天生困顿。
周双珠是鸨母周兰的女儿,在公阳里是半个当家人。然而她的闺房近乎冷清,她与洪善卿相处的日子里,多半是帮他解决各类老爷的问题。可以说,周双珠是长三书寓里最孤独的人。身为倌人,没有撑得起台面的恩客,身为鸨母的女儿,没有交好的姐妹。
电影中的周双珠与洪善卿类似一对老夫老妻,然而他们讨论的不过是别的老爷与倌人的事。在公阳里,周双珠是个表面上处于核心的边缘人物:几乎没有恩客光顾她,而她也不得不处理其他恩客与倌人的纠缠。她出生即在妓院,看惯了长三书寓中上演的假戏,习惯了处理各种恩怨纠葛。周双珠的一生都困在长三书寓,她不像沈小红沉醉于奢靡生活,亦不似黄翠凤急于自立门户。她比一般的倌人幸运,因为母亲周兰的缘故,在勾心斗角的妓院中她可以闲淡的生活,但她亦是最不幸的,因为她没有选择的权利,一出生就困顿于妓院,她没有选择的机会,除却调和长三书寓的尔虞我诈,周双珠没有任何生存的能力。
周双珠是长三书寓中最为特殊的倌人,出身决定妓女之路,出身使她处在妓女生活的风口浪尖,她是公阳里最忙的倌人,忙着调停姐妹之间战争,忙着了解各倌人的近况。实质上,周双珠是长三书寓中最孤独的人,她甚至没有经历过类似爱情的假戏。长三书寓是她的家,这个家困住了她的一生。
(三)、黄翠凤逃不出的困顿。
黄翠凤是少有的“强势”倌人。鸨母黄二姐说她“调皮得很”。在她面前,鸨母不敢说话,恩客罗子富亦被她控制于股掌之上。黄翠凤是电影中表现的唯一一个成功赎身的倌人,影片暗示了她赎身后的出路——成为鸨母。
影片通过表现黄翠凤的赎身过程揭示黄翠凤与罗子富关系和黄翠凤的性格。赎身过程中,她不要罗子富的帮贴,并不是体恤恩客,而是为自己打算。黄二姐说:“倌人自家赎身,客人帮贴嘛多得很。假使罗老爷不肯,侬做女儿的,应该帮我讲讲,挑挑我!怎么罗老爷肯帮贴,侬倒不许!谁也看得出来,侬是要罗老爷一个人的钱一个人去用啊!”影片中的黄翠凤是一个有心计的倌人,她觉得罗子富会为自己赎身才与之交往,赎身时她不怕得罪鸨母是因为知道日后鸨母要依赖她生存。表面看来,黄翠凤是为自己体面的离开做打算,实际上,她的所作所为让她越陷越深。
与其他两位主角不同,黄翠凤是黄二姐的“讨人”。她没有父母要供养,更没有亲人可以依靠。在勾心斗角的长三书寓,她只能依靠自己生存。之所以赎身,不过是为年老色衰后生活的做打算。她深知自己不能一辈子做倌人,只有成为鸨母才能在书寓中有一席之地。她使用各种计谋赎身,绞尽脑汁为赎身后做打算。这种种的谋划不过是使她永远离不开长三书寓。
长三书寓中的倌人为自己更好的生活而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在“爱情”浪漫外衣下,上演所为是金钱的争夺。沈小红沉醉于奢靡,周双珠为了公阳里的生意自甘寂寞,黄翠凤为更高的地位赎身。她们像笼子里的金丝雀,贪恋笼里的安逸,贪恋主人与笼子的关系,或主动或被动的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三、温柔与忧愁——东方抒情传统。
《海上花列传》是旧小说的末尾,电影以东方抒情传统很好的保留了原著的神韵。长镜头的运用表现了旧上海的生活细节,烛光的运用象征着怀旧的气氛。除却外部表现技巧,电影在处理矛盾、酒局场景的表现以及“帮闲”人物的塑造上尽显东方抒情传统。
(一)、生活化的矛盾冲突。
影片不用戏剧似的外部冲突推进剧情,而是用细节的积累来描写人物感情上的细致变化。沈小红与王莲生的故事并没有明显激发矛盾冲突的情节,但两人情感的变化却是电影隐形的主线。王莲生想维持和沈小红的关系,然而每次满怀热情的相见总是被沈小红的冷嘲热讽浇灭。王莲生耐着性子哄她,却始终感到疲惫。最后发现沈小红姘戏子,满腔怒火终于发泄而出。王莲生和沈小红关系由热到冷的变化,就是通过两人每次在仓芳里的相见表现出来的。两人相处中,王莲生越来越卑微,心里怒火越来越大,最终导致两人关系的结束。
影片生活化的矛盾冲突还体现在通过片段的组合来表现人物情感的变化。在周双玉和朱淑人最初见面的饭局上,朱淑人拘谨地喝酒,甚至不敢看周双玉。后来在公阳里,却是周双玉想与朱淑人同归于尽。两个片段即是两人关系由好到坏的展现,然而这种变化并不显得突兀。原因在于在其他人物关系中埋着两人情感变化的线索,比如双宝和双玉围绕着朱淑人是否会娶双玉吵架,酒局上朱蔼人告诉洪善卿朱淑人已经定亲等等。
电影中人物之间的矛盾是隐蔽的,含蓄的,随着事情的发展在长三书寓的生活中逐渐显露。沈小红与张蕙贞之间的战争、张蕙贞姘侄子这些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事件在电影中没有直接表现,只是由洪善卿轻描淡写的告诉恩客与倌人。类似于生活中的矛盾,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是暗潮涌动。
(二)、酒局。
所谓出局,就是妓女应某嫖客之邀而去设宴佐酒(称为酒局)、陪赌(称为牌局)、陪看戏(称为戏局)。(注释)这种“局”中的妓女和嫖客互相揣测,个个浅笑吟吟,却城府甚深。端坐在局中的男男女女,他们的内心大多是不透明的,幽深而闭塞。电影《海上花》中的酒局,恰到好处地体现了这种的特点。
影片中出现过四次表现酒局的长镜头。每一次的酒局,都推动着故事的发展。第一次,在影片开头,故事刚刚开始。酒局中的恩客调侃着陶玉甫与李淑芳的爱情,奠定了故事的基调:电影中的故事无关爱情。酒局中传达的另一个重要信息是关于王莲生与沈小红、张蕙贞之间的恩怨纠葛。第二次,朱淑人进入长三书寓交际场。周双玉与朱淑人相遇。第三次,主要表现王莲生心中的不愉快。饭局中的插曲是弄堂里有人跌死,暗示长三书寓处于租界之中。第四次,是王莲生的饯别酒场。影片讲述的故事基本结束,新的故事又将上演。
酒局中的细节也表现着人物关系。恩客与倌人关系决定他们的位置。王莲生与沈小红、张蕙贞的纠葛关系在饭局可略见一二。最初的酒局王莲生身后没有倌人,第二次,他身后是沈小红,第三次,他身后是张蕙贞,第四次,他身后没有倌人。各类酒局中,洪善卿最为活跃,盖因为他是各老爷的帮闲,饭局之后,他有事情要做,有钱可赚。恩客在酒局中交换消息,互相恭维,了解着彼此与倌人之间新近发生的事。
(三)、帮闲——洪善卿。
帮闲是明清小说中常出现的一类角色:他们身份不高不低、地位不上不下、角色非主非奴,他们属于小人之列,但又非“小人”所能概括。(注释,硕士)影片中的洪善卿即是长三书寓变相豢养的帮闲。他拉拢主顾(比如王莲生)消费,书寓则从获利中分一杯羹给他。
影片中,洪善卿忙于处理各种问题,但是观众对他的事情却一无所知。他是一个关乎故事发展的小人物。帮闲在旧中国是比较多见的。比如东方朔被称为“第一流的清客”(萨孟武先生语),鲁迅先生亦在《从帮闲到扯淡》中将李渔与袁枚归入帮闲之列。相比于东方朔、李渔和袁枚,洪善卿似的帮闲只能算是“成绩中下”的文人,《品花宝鉴》第十八回对这种帮闲有“十样要诀”概括:“一团和气要不变,二等才情要不露,三斤酒量要不醉,四季衣裳要不当,五声音律要不错,六品官员要不做,七言诗句要不荒,八面张罗要不断,九流通透要不短,十分应酬要不俗。”(注释,)此类帮闲经逢迎、善帮衬,最重要的是与各色人等相熟。
洪善卿是一个具有传统特色的帮闲。他是各类酒局的常客,亦是各倌人闺房的熟客。他是各类客人解决问题的锦囊,自己也从一次次周旋中获得好处。他解决各类问题都遵循“中庸之道”,他劝王莲生帮沈小红还债,以免授人以柄;解决朱淑人与周双玉的恩怨,使三方获利。他跟各种类型的生意人有交往,能以最低的价钱买到首饰。他是一个处于上层人物中心的边缘角色,老爷们似乎离不开他,却不依赖他生存。对于长三书寓的倌人来说,洪老爷可以帮她们解决难题、留住客人,却不能直接给她们金钱。这是一个在某些方面很重要,在另一些方面却类似于“鸡肋”的角色。
电影《海上花》总的基调是怀旧、惋惜的。影片中的器物摆设和人物对白都细细碎碎,缓缓叙述着一个过去时代的故事。作为一部讲述中国妓女生活的影片,它以独特的视角展现妓女的真实生活,很鲜明的体现了电影的女性化,在东方抒情中尽显女性的温柔与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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