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孟子》版本流变考
2015-08-25 11:38阅读:
秦汉《孟子》版本流变考
蘭臺遺韻
(本文旨在叙述《孟子》版本的流传与变迁,所以对相关年份叙说,只要不影响本文讨论的实质性问题,均采用大约模数规則。)
《墨子·明鬼下》云:古者圣王必以鬼神为(有),其务鬼神厚矣。又恐后世子孙不能知也,故书之竹帛,传遗后世子孙;咸恐其腐蠹绝灭,后世子孙不得而记,故琢之盘盂,镂之金石,以重之。
《孟子》成书于公元前31O年~前29O年间,随后儒者大量传抄研读,迅速流传于天下,孟子学派成为战国后期六国的一个主要学术流派。入秦前后,大致经过了这样几个历史节点——
1. 嬴政焚书,《孟子》脱险
司马迁《史记·六国年表》中说:“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之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
前222年,暴君嬴政焚书坑儒,孟子学派儒者大量被坑杀(东汉赵歧《孟子题辞》云:“孟子党徒尽矣”)。时有“挟书者族”之酷律,但道不墜于地,有无名儒生冒灭族之险,赶牛车拉着《孟子》简椟返回家乡隐藏,《孟子》从此数十年消声匿迹,无人习读。
2. 惠帝解禁,老儒颂记
汉惠帝刘盈(高祖刘邦后,西汉第二位皇帝,前195年~前188在位),于前191年废除“挾书令”。大量学童急需经典读本,于
是,由老儒背诵、朝廷派员以隶书记彔整理的《孟子》重新流传
(未见文献记載,但可从赵歧作《孟子章句》事推知该书西汉初至东汉中期,数百年间一直有传世本,详见下文分析
)。汉家朝庭为发掘先秦典籍做了大量工作,山东留传下來的事迹之一,是曾派晁错向济南老儒伏生学习并记录《尚书》。本书后面称西汉隶书《孟子》为老儒背颂版(简称老儒版、背诵版),属今文经类别。
3. 孔壁书、河间书、河北女子书
景帝时刘餘在鲁恭王位上(前154年始)“坏孔子宅以广其宫”(中国历史上最早记录的持权強拆事件),在老墙夹壁层中发现古文经。古文经,即春秋战国遗留下的以东方六国文字(与秦文字有别)写、刻而成的先秦简椟,因久已不传播,汉初时人们不认识了,被依形称之为“科斗文”。
据《汉书》所载,这些书的篇目有《尚书》、《礼记》、《论语》、《孝经》。对于这些书名,汉代学者说法也略有不同。这批简椟由孔子后人孔安国收藏、整理并晋献于武帝。东汉学者王允《论衡·正说》中记有:“武帝使使者取视,莫能读者,遂秘于中,外不得見”。
刘德(前155~前130在位,薨後谥“献”,
后人称献王)于河间王任上,发现民间存有秦燔后余下的秘藏《孟子》简册,便以重金收集。与他同时代的淮南王刘安(前179~前122)所著《淮南子》称:“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帮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关于刘德、孔安德等人所晋献书是古文旧籍,二百五十余年后东汉中期参加过皇家校书的许慎(《说文解字》第十五下:慎前以诏书校书东观……),又特别记录了这事。永宁二年(121年),许慎著成《说文解字》,叙云:“今叙篆文,合以古籀,博采通人,至于小大,信而有证,稽馔其说……其称《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皆古文也,其于所不知,盖阙如也。”
献王收古文书晋献给武帝并秘藏于长安帝宮兰台阁(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移于洛阳皇苑藏书楼,后统称东观藏书),此类书籍,世称“内书”、“中书”、“秘书”或“中秘书”。唐人颜师古曰:“中者,天子之书也;言中,以别于外者。”相对而言,包括朝廷在内的各级官衙、学府以及各级命官、民间百姓的书应统称为“外书”。
一代贤王刘德,重金收书于民众,幸得《孟子》于河间,宏扬了儒学,光大了儒家思想,可谓功德无量矣。后世尊称其为中国自秦到清两贤王之一。
同时期,河北有一女子,“发老屋(拆旧房)”,得古文《尚书》,也晋献了天子,可惜史书上沒留下她的姓名。
4. 太史公记 “孟子七篇”
司马迁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成书于前100~前91)中道:“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曰”。太史公又说:“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和。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司马迁首言《孟子》七篇,他是两汉四百年间有幸读到皇家所珍藏战国版竹简《孟子》的少数学者之一,其权威性毋庸置疑。
如所周知,战汉时书籍以册为单位,几十根竹片以线穿之成册(精致的简册头尾各一简无字或镌刻纹饰;卷起时尾简在里,首简在外;展开时册首在右,册尾在左(此处采用今人之称谓,因为汉代人说左右与今人正相反,见山东博物馆汉代画像石上刻字“左青龙”)。一册中简数太多了就拿不动,不方便阅读。若一篇文章穿一册还不完,那就分为上、下两册,依此类推。一册也可称一卷,一部书由多篇文章组成,每篇若干册(卷)。从出土的先秦及两汉简册看,在很多简册上,文章都是没有标题的,所以司马迁写《史记》时看到的《孟子》只是七篇文章,而且还是分成若干册的,好几百斤,从书庫里搬出來并非易亊。《孟子》一部书三万多字,过于庞大,所以太史公以“七篇”述之,记住每篇开头的字段,说那一篇可以用起首几字命名(如离娄篇,起首是“离娄之明”,釆用前两字作篇名;公孙丑篇,抬头是“公孙丑问曰”,用前三字),信手拈來,在库中也就比较好翻腾,学者阅读也方便多了。
5. 刘向、刘歆
编校《孟子》
刘向父子奉命校书之事,发生在前26年~前7年。据《汉书》记载:“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笔者注:狼來了!“外书”进宫了)。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刘向《与孙卿书彔》云:“孟子者,亦大儒,以人之性善。孙卿后孟子百余年,以为人性恶,故作《性恶》一篇,以非孟子”。这句话说明刘向细读过《孟子》。历史上刘向是倡导古文经的,他所过目并精研的,一定是历代天子秘藏的版本,不可能是世间流传的今文经《孟子》。再者,刘向等学者校的是“中、秘书”(《汉书•成帝本记》云:“河平三年秋八月,光禄大夫校中秘书。”《汉书•楚元王传》亦云“上方进于《诗》、《书》,观古文,诏向领校中五经秘书。”)。但是,某先贤所著的“内书”,若宫廷之外尚遗有“外书”(特别是先朝遗书)的,也在刘向校书的范围內。傅荣贤先生在《刘向“校中秘书”相关问题考论》中说:“尽管史书将刘向的文献整理工作概括为‘校中秘书’,但亊实上刘向校书是兼及‘外’书的”。刘向提及《孟子》十一篇,是因为同亊陈农收进了四篇來自官员或民间的外书,加上内书七篇,凑成十一之数。这十一篇,刘向都进行了校讎,但不知何因,刘向这样的大学者也没能看出四篇外书是伪书,也可能是有碍于同事陈农的面子,不好说破,所以害得今人只能猜想了,这个謎两千余年无人解得。刘向时期,有些学者就编造古文。王允《论衡·正说》讲了这样一件事:汉成帝时,征求能治古文《尚书》的学者。东海郡的张霸根据百篇《尚书》的序言,凭空编造出一百零两篇本的《尚书》,把它献给汉成帝。汉成帝就拿出秘藏的百篇本《尚书》来校对百两篇本全都不相符合,于是把张霸交给司法官吏去审问治罪。司法官吏上报张霸的罪当判死刑,汉成帝看重他的文才而没杀他,又爱惜他的著述而没销毁它。——(网絡)
这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孟子》外书四篇进宮的缘由了。帝王宅心仁厚,造假者就各显神通了。
刘向校《孟子》除了广为学者知道的一些对孟子的论述,还留下了不为人所注目的蛛丝马迹:他自己编著的《战国策·齐策》称即墨是“三里之城,五里之郭”显系由战国版《孟子·公孙丑》引來(下篇《孟子作者究为何人》:兰台遗韵博客小文《二里之差,误读二千二百年》)。
6. 班固亦称
“有十一篇”
东汉史学家文学家班固(32年~92年)于章帝四年(79年)
参加了白虎观会议讨论五经异同(古今文经差别),在其著作《汉书•艺文志》中记下刘氏父子《七略》中说到“《孟子》有十一篇”。
大概正因为刘向校过《孟子》内书七篇、外书四篇,对此书班固也是认可的,他才提及《孟子》有十一篇。
7.四朝再校
诸子百家
76年~125年间,章帝、和帝、安帝在位时,朝廷数次于东观组织校书(网络:汉代诸帝十分重视东观所藏典籍、档案的校阅和整理。永元十三年(101年)春,和帝刘肇往东观“览书林,阅篇籍”,并“博选术艺之士以充其官”。此后,邓康、马融、李胜等人,先后以校书郎、校书郎中、东观郎等职多次值东观
“典校秘书”。其中规模最大的一次是安帝永初四年
(110年),诏令谒者刘珍及五经博士校定东观所藏五经、诸子、传记、百家艺术,整齐脱误,是正文字)。其中110年邓太后(历史上少有的贤后邓綏,六岁学孔孟。生卒81年——121年)主持的那次,主要是校雠五经、诸子百家(《后汉书·皇后纪》述邓太后“自入宫掖,从曹大家受经书,兼天文、算数。昼省王政,夜则诵读,而患其谬误,惧乖典章,乃博选诸儒刘珍等及博士、议郎、四府掾史五十余人,诣东观雠校传记。事毕奏御,赐葛布各有差。又诏中官近臣于东观受读经传,以教授宫人,左右习诵,朝夕济济”)。顺帝朝,济南伏生后裔伏无忌博学多识,继承家学,传习儒业。公元136年(永和元年),受诏与议郎黄景校定《中书五经》、诸子百家;元嘉年间(151—152年),又受诏与黄景、崔实等人一起撰《汉记》。连续几十年的校书活动,都含有诸子百家文章,自然也应该包括《孟子》在内了。
8.
赵歧力作 《孟子章句》
158年~166年间,赵歧精研《孟子》十一篇,剔除“外(伪)书”四,留“内篇”七,赵歧《孟子题辞》曰:“又有‘外书’四篇,……其文不能宏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世依放而记也。”赵贤不为外(伪)四篇作注,这东西就慢慢散失了。另外七篇赵贤称之为“内篇”(不称“内书”),可能是说它在皇家有“内书”七篇为底本,但它们并不等同。古代学者用字很玄妙,至今日只好猜度了。自赵歧始有规范的七篇(各篇分上、下)十四卷本《孟子章句》流传。我们今天从刘向《战国策·齐策》中引用《孟子·公孙丑》“三里之城,五里之郭”,
与赵歧版本《孟子·公孙丑》“三里之城,七里之郭”
比对來看,是有一些差异的,这大约是战国版古文经“内书”与西汉初老儒背诵版“内篇”的差别。赵歧所依据的版本,应该是西汉早期老儒的本子(隶书),他也不可能读到天子秘藏的古文篆书《孟子》简册,而刘向父子校“内书”20年,是笃定不会引错的。
证据一,西晋卫恒在《四体书势》中称“(内书)汉世秘藏,稀有见者”;
证据二,汉时民间古文经就极为珍罕,几不可见。一学者说:“刘向歆父子校书后,中秘书仍库存皇室,没能在社会上流传。因而在整个汉代四百多年里,古文典籍是极其珍贵的。东汉初一个叫杜林的学者是扶风人,於河西得漆书古文《尚书》经一卷,河西在今天新疆境內。杜林的这卷书,他视若球壁,兵荒马乱、颠沛流离中,始终带在身旁,他是怕古文《尚书》绝传,方才这般珍爱。后來,古文经学者贾逵、马融、郑玄都为这卷《尚书》作注。其实孔安国晋献的孔壁书中更全的本子《尚书》就存于皇家图书馆,但除秘书郎、校书郎等相关官员,一般人是读不到的,所以学者们对古文典籍这般珍重”(附注);
证据三,赵歧没有做过管理皇家图书的官吏,也没参与历次校书活动,因此他绝沒机会见到“內书”《孟子》。即墨外城的“二里之差”,不正是说明了这件事情吗?在以后本人博客的讨论中会再涉及到这个问题。
证据四,学者夏增民在《东汉诸帝与儒学传播》一文中说:“汉代,儒学师门多出,文无定本。光武时,诏令钟兴‘定《春秋》章句,去其复重’。章帝建初四年,‘下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使五官中郎将魏应承制问,侍中淳于恭奏,帝亲称制临决,如孝宣甘露石渠故事,作《白虎议奏》’;章帝还曾诏令贾逵‘撰欧阳、大小夏侯尚书古文同异。逵集为三卷,帝善之。复令撰齐、鲁、韩诗与毛氏异同。并作周官解诂’。安帝元初四年,安帝‘以经传之文多不正定,乃选通儒谒者刘珍及博士良史诣东观,各雠校家法,令伦监典其事’。
“文无定本”、“多不正定”,是说有汉四百余年,一部经、传往往有多种本子,文字互有参差。相对准确的东周原版古文经都在皇苑,社会上那些隶书本子均无正传,问题是很多的(汉武帝后有很多今文经逐次进入了皇家图书馆)。所以赵贤对所依的《孟子》版本不精,也是无可奈何的。
为何赵贤将社会上流传的版本称为“内篇”,
是否还有什么更深含义,就不得而知了,切盼有方家学者醍醐灌顶、指点迷津。
9. 汉末战乱
《孟子》罹祸
汉家天子东观藏古文经《孟子》内书七篇,以及成帝时期朝庭收集的《孟子》外书四篇,都毁于东汉末年的董卓之乱(192年)和随后的连年军阀混战(《后汉书·儒林传序》载:“初,光武迁还洛阳,其经牒秘书载之二千余两(同辆),自此以后,参(叁)倍于前。及董卓移都之际,吏民扰乱,自辟雍、东观、兰台、石室、宣明、鸿都诸藏典策(同册)文章,竞共剖散,其缣帛图书,大则连为帷盖,小乃制为□囊。及王允所收而西者,裁七十余乘,道路艰远,复弃其半矣。后长安之乱,一时焚荡,莫不泯尽焉”)。两汉时期其他的版本及各家注本《孟子》,或不精,或不幸,均沒传下來。但是,唯有经赵歧作注的《孟子》在社会上广泛流传着,这才使得这部儒家经典保存至今。
10.朱熹大作
《孟子集注》
1130年~1200年,南宋理学家朱熹夫子,将《礼记》中的《大学》、《中庸》,加上《论语》、《孟子》编成《四书》,为之作注,称《四书集注》,内中《孟子》又称《孟子集注》。从朱熹始,历代社会上层,将孟轲抬到了亚圣的地位,进而使《孟子》七篇由“子部”跃升至“经部”,成为儒家经典。经元、明、清、民国而传至今。
综合以上对各历史节点的叙述,不难理出这样一个比较清晰的头绪:
历史上的原汁原味的由孟轲亲自著述、弟子万章和公孙丑参与整理的《孟子》,于二千二百三十余年前不幸遭遇秦火。但是,有史籍证明,确有燔余幸存简册被民间冒死藏匿,后经刘德以重金收集晋献给武帝,由皇家秘藏于帝宮兰台阁成为“内书”。
世人今天所看到的《孟子》,是在二千二百年前经饱学老儒背诵(有讹误)、朝廷派员记彔整理后重新传世的,一千八百五十年前经赵歧作注为定本、八百余年前朱熹夫子再注、文章内容与古文经一脉相承的《孟子》。遗憾的是:赵歧、朱熹和他们身后的亿万念书人,都没有机会见到帝宮兰台、东观的“内书”《孟子》,也就是孟轲自著(高徒万章、公孙丑参与)的《孟子》七篇了。
注:《后汉书·杜林列传》曰:“杜林字伯山,扶风茂陵人也。父邺,成、哀间为凉州刺史。林少好学沉深,家既多书,又外氏张竦父子喜文采,林从竦受学,博洽多闻,时称通儒。……河南郑兴、东海卫宏等,皆长于古学。兴尝师事刘歆,林既遇之,欣然言曰:‘林得兴等固谐矣,使宏得林,且有以益之。’及宏见林,暗然而服。济南徐巡,始师事宏,后皆更受林学。林前于西州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常宝爱之,虽遭难困,握持不离身。出以示宏等曰:‘林流离兵乱,常恐斯经将绝。何意东海卫子、济南徐生复能传之,是道竟不坠于地也。古文虽不合时务,然愿诸生无悔所学。’宏、巡益重之,于是古文遂行”。
2012年9月1日第四稿、9月27日第五稿;
2013年1月6日第六稿。2013年8月酷署,蒙威海
起宏兄反复指正、修改;
又一年,泉城7月,8月4日、8日、12日
又数酷署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