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言尽的嗟悔 无以言表的感恩——李森祥《台阶》主旨再探
2012-11-17 22:03阅读:
无法言尽的嗟悔 无以言表的感恩
——李森祥《台阶》主旨再探
刘浪
《台阶》故事的观察者和叙述者“我”,作为人物的功能已被弱化,并不推动或延迟主要故事情节的发展,在文本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往往被忽略。笔者拟通过梳理出“我”对父亲情感态度的变化,进而掘发文本所蕴涵的无以言表的感恩和无法言尽的嗟悔之情。
在小说的开头,讲述了“我”家原先的三级台阶的来历:多年前,凿青石板的那个石匠跟父亲开玩笑说,若能一口气从山上背到家就不收石料钱;结果父亲揪住石匠的话,硬是一下子背了三趟。他不给石料钱不说,还为因此而磨破了一双草鞋“感到太可惜”
。由此可见父亲身上农民式的粗劣狡黠。除了粗劣的狡黠和似乎有点过分的吝啬,父亲还不洗脚。他的双脚平常老是脏兮兮的,顶多囫囵吞枣地找个凼洗一下,然后“拖着一双试了的草鞋唿嗒唿嗒地走回来”。“大概到了过年,才在家里洗一次脚”。“大概”?也许?说不定,他有时一年到头都是不曾仔细洗过脚的。碰上父亲要洗脚了过年,“母亲就特别高兴”,还要伺候他,亲自为他端水来。母亲为此表现出的那股子高兴劲儿,无疑是极大的讽刺:父亲认认真真洗一次脚真是难得!说是洗脚,其实是用板刷“刷脚”。“父亲的脚终于洗好了,终于洗出了脚的本色”,一连用了两个“终于”,戏谑性地突出父亲要想把脚洗干净之艰难,也可据此想像他的那双脚该得有多脏。洗完了,也还是“黄叽叽”的。对父亲平素的这种不讲卫生、邋遢的生活习惯已是反感,可他却还为自己找了个可笑的借口说,“洗了一次干净的脚,觉得这脚轻飘飘的没着落”。
“我们家的台阶低。”“台阶低”始终是父亲的一块心病。在家乡有一种说法,台阶高就象征着屋主人的地位高。父亲简单而错误地认为,造一栋有高台阶的新屋就能使全家人,包括自己的地位得到提高。言为心声,“我们家的台阶低”这句话就像口头禅似的,“他不知说了多少遍”。此处照应小说的第一自然段“父亲总觉得我们家的台阶低”,透露并强调了“我”对此表示的不以为然和所持的否定态度。在新屋建好后,对本该十分高兴、兴奋的乔迁新居却是这般叙述的:“于是,我们家搬进新屋里去。于是,父亲和我们就在新台阶上进进出出。”此处叙述苍白冷峻,缺乏感情,两个“于是”更加显得生硬、别扭,甚至刺眼。再一次表明了“我”对父亲坚持要造新台阶一事所持的批判、否定态度。可以说,对这件事的态度实则只是“我”内心深处对父亲所有的不理解、不认同的“冰山一角”。
然而,随着叙述的展开,“我”对父亲的情感态度悄然生发了变化。父亲下定决心要造新屋后,就开始了漫长的筹备。他把全部一年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哪怕是一砖一瓦这样零零碎碎的事,他也做得很认真。尤其是冬天,他每天穿着草鞋上山砍柴,天没亮就出发,天黑了才回来。“那时我不知道山有多远”,只知道“一个冬天下来,破草鞋堆得超过了台阶”。就这样,父亲的大半辈子过去了,终于可以造屋了。造屋的那些天,他更是早起晚睡,里里外外打点一切,事无巨细。父亲的艰辛与执著,“我”看在眼里。
开始造台阶的那天早上,“我”这样叙述起床后看到的场景:“那时已经是深秋,露水很大,雾也很大,父亲浮在雾里。父亲头发上像是飘了一层细雨,每一根细发都艰难地挑着一颗乃至数颗小水珠随着父亲踏黄泥的节奏一起一伏。晃破了便滚落到额头上,额头上一会就滚满了黄豆大的露珠。……那黄泥加了石灰和豆浆,颜色似玉米面,红中透着白,上面冒着几个水泡,被早晨的阳光照着,亮亮的,红得很耀眼。”这段充满诗意的文字,预示着“我”对父亲的情感态度即将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新屋落成,在让人高兴的鞭炮声中发现,父亲老了。“糟糕的是,父亲却没真正觉得他自己老”。此时,“我”已由原先的对父亲疏远,变得开始真切地担心起父亲来。但他脾气倔强,不服老,腰闪了也硬撑着。后来有一天,他挑水时又闪了腰,不得不承认自己身体已经垮了的事实。自此,“我”主动把挑水这活儿包了,再不让父亲去做。可他忙惯了,闲着反倒心情烦躁。以前他喜欢坐在青石台阶上抽烟,抽一会儿就把烟枪的铜盏对着青石板敲一敲烟灰,常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但现在“失去了这个兴趣”。记得台阶修好的那天,他就去坐在上面抽烟,又习惯性地举起烟枪往台阶上磕,才想起,水泥面不比以前的青石板,是不经磕的;坐太高了不是,坐低了也不是,跟人打招呼都不自然,想坐到门槛上去又不行,那是母亲的位置。父亲为之劳累了一辈子的新台阶,不仅最终没能给他带来快乐和满足感,反而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不习惯。修新台阶反映的不仅是父亲想要改变贫乏的物质生活状况,更是他在精神层面上的强烈诉求。物质的贫乏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物质贫乏重负下的精神贫乏,是与长期体力和精力消耗过度相伴生的心灵“钝化”。新屋建成随之而来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的改变,也令他无所适从。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年老的图书管理员刑满释放后,面对外界社会环境的巨大改变,手足无措,竟然想要回到监狱,可惜监狱的大门已经关上。然而,现实生活里的人们则总觉得“生活在别处”,一心拼命力求改变当前的生活,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的生命早已凝结在过往的时间里再不能适应而今得到的生活土壤,最后唯有唏嘘感慨。这便是人生的可悲吧。父亲已经老了,已不再意味着强权、威力、命令,而霎时变得柔弱、可怜,让人心生同情,让人想去安慰。父亲又一次闪了腰时,“我和母亲都惊了惊”。然而,面对父亲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衰老,“我”倍感心痛却无能为力。
在小说的结尾,“我”陪着父亲坐在门槛上,爷俩不言不语,“好久之后,父亲又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我:这人怎么了?”为什么日思夜想、忙碌了一辈子的事儿做成之后并不觉得快乐,感受到的却是老景的无限凄凉呢?“我”无法给出一个回答令父亲满意,让他得到宽慰。或许,沉默才是最好的安慰。“我”也始终没有说出心里想说的话:父亲老了。
是的,父亲老了。或许,他诚然是智识不多,能力不够,缺点不少,还简单地以为修一个高台阶就是改变了地位,改变了作为一个农民历史以来在社会阶层中的地位。但他为了这个可怜的想法倾注和付出了生命的全部力量,凭着一种单纯的生命本能达成了对自我道德的建构和人生价值的提炼,难道不值得尊重吗?他为了这个家,起早摸黑,含辛茹苦,直至累垮了身体,“我”难道不该心存感激吗?不体谅父亲的苦楚,反在心底对他抱有成见,疏远了那份本该深厚的父子情,难道不该忏悔、悔恨吗?回想起父亲的点点滴滴。他借石匠的一句玩笑话,不给石料钱,那不正体现了他能省则省、精打细算的节俭意识吗?农民,就是在土里求食,就是一辈子与土地、泥土打交道,还能去苛责他不讲卫生、邋遢的生活陋习吗?“我想一步跳到门槛上,但摔了一大跤,父亲拍拍我的后脑勺说,这样是会吃苦头的!”他不懂教育,但却教给“我”最有益的人生智慧:做人当脚踏实地。怎么当初就没听出他“我们家的台阶低”这句话里面的语重心长呢?那是他对“我”殷切希望的全部表达啊!再反观自己从前的种种不是。难道心中的愧疚能因“那时我不知道山有多远”,不知道他有多苦、多累、多不容易,而得到宽恕与原谅吗?“我”那始终不曾说出的四个字:“父亲老了”,饱涵着对他全部的赞美和感恩,更多的是心中无法言尽的嗟悔。圣人有训,“子欲养而亲不待”。所幸的是,“我”终已悔悟和明了——“父亲老了”。
最后,不妨来听听作者本人谈《台阶》的创作:“当母亲在我笔下出现时,我所涌动的是亲情和感恩。可父亲呢?我不仅找不到他,甚至还仍有厌恶感。……可以肯定地说,那时候这样的两件事,也是造成我恐惧和恨父亲的原因。……我终于明白,《台阶》给了我与真实而严厉的父亲沟通的能力。我读懂并理解了他。父亲用他的肩膀作为我人生的《台阶》,虽然我不赞成他棍棒式的教育方式,但我对他充满了感恩。”①
这篇小说不仅是作者写给自己父亲的一封“感谢信”,更是一部“忏悔录”,具有自我心灵救赎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