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捭阖录(文案)
2014-02-06 01:44阅读:
看的是荣耀壮烈——
“叶氏数百年荣耀,系于你一身,凯旋来见!”“是!”这个字就注定了她的一生。那年,叶雍容十六岁。十六岁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纪,本应该枕着心爱男子的肩膀,共坐在花前看月,两颊羞红。而今年她十八岁,即将与宿命中的对手相逢。
看的是豪情壮志——
“因为我有很多心愿。”项空月轻声说。他直起身,漫天雪花中,忽然一抖大袖,大笑,临风起舞,仿佛粉墨登场的戏子,“我有屠龙之术,欲翻云龙起舞;我有沧海之志,欲煎七海成田;我怀绝世之锋,欲解抵天之柱;我是藏玉之璞,欲觅神匠成材!”他收了舞姿收了笑容,蹲下身低头看着叶雍容,神色认真,“我说的,都是真的。”
看的是不甘和爆发——
“你不会知道那种怀着一个心愿,咬牙切齿,不惜一切,拼了命也要完成的感觉!你一辈子活着就是为了完成那个心愿,完成的那一瞬间叫你咽气你都不后悔。你可以坚持十年二十年五十年!被人笑被人骂被人折辱被人鄙夷,你什么都能忍!但是当你要破阵而出!谁也挡不住你!”
看对自己的坚信——
“我叫项空月。”“我知道。”“我是要你别忘记,”项空月接着说,“总有一天我的名字震惊万里,那天就是我们再会之期。”
还有微不可言的情感和悸动——
“再见”这句话,总觉得说这话的人再也不会见了,越是轻描淡写的再见越糟糕,因为当你再也见不到那个人的时候,你再去回忆你们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句话,会发现居然是那样纸一般薄的两个字,却又像是一句谶语,或者一句意味深长的永别……
这时叶雍容开始切她今天的第四条羊腿。
前面三条烤羊腿都被她切得零零碎碎,堆在一旁的银盘里,洒了紫苏末和胡椒末,堆成小山一样,却没动几口。其他客人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只有叶雍容独霸一张矮桌,手上银刀不停,若是在厨房里看见她,一定以为她专司切肉。
不知多少次,她想狠狠一推桌案,站起来掉头出门去,却一直没下定决心。她是“羽林天军”幕府参谋,一个小小的武官参谋,还是依仗祖上的军功,原本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间暖阁里饮酒。可她想要离去,却也身不由己。
因为她是谢奇微亲自指定的客人。
大胤朝立朝七百年,开国时候以功臣划分,素来有七
大世家的说法。分别是:帝王白氏,以火蔷薇为家徽;
百里氏,以金色菊为家徽;
敖氏,以静思之蛇为家徽;
江氏,以神鸟大风为家徽;
息氏,以百合为家徽;
叶氏,以下弦月为家徽;
姬氏,以黑色翼虎为家徽。
七大世家中,姬氏已经没落。最后一支姬氏子孙卷入了喜帝即位时的“哀喜夺嗣之乱”,还是站在胜利者喜帝的对面,所以喜帝下旨削去了姬氏的爵位,从此姬姓子孙生生世世不准进入帝都。剩余的六大姓中,白氏是皇姓,百里、敖和息是诸侯之姓,江氏稍逊,但江氏以豪商的身份统领宛州商会,是可以借钱给皇帝的人。
唯有云中叶氏,这是奇怪的一姓,没出过诸侯,人丁凋零,论财富,江家人剪一枚指甲都能压倒叶家人。
可没人质疑过叶氏名列这七大姓的实力。
叶氏出名将,绝世名将!是“名将之血”的家族。
承平之世无论是谁当皇帝都不太关注叶氏,可是一旦烽烟燃起满朝惊悚,勤政殿七嘴八舌讨论该哪一位将军领兵出征,而昔日佩剑乘马出入太清宫的名将们都忽然病卧家中时,皇帝就会从记忆深处捞出一个“叶”字。征询满朝大臣说,这一代叶家有什么才俊堪当大任?
于是一纸诏书飞递到云中城,云中叶氏的长老们就敲响祠堂中的铜钟,召集全家开会,声如洪钟地问:“国家有难,你们谁可当此重任?”
年轻人们在下面以目光默默地传递消息,很快他们就会公推出这一代最优秀的人,当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就会默默地站起来。
长老们认可之后,就会把一柄家传的佩剑和诏书一起递给他,说,“叶氏数百年荣耀,系于你一身,凯旋来见。”
年轻人就带剑上京,皇帝和皇室大臣正眼巴巴地等着他。这一战,不取胜是不会回来的,当然也可以尽忠死节。
这就是叶氏七百年声威不倒的“道”。
军道。
叶雍容永远记得自己接下家传佩剑的那个傍晚,黯淡的阳光照在席前,隔开了叶氏的长老和年轻人。长老只有一人,是叶雍容的父亲,年轻人也只有一人,是叶雍容自己。外面暮鼓悠悠,屋里静得叫人黯然神伤。父亲手里握着一纸秘诏,命云中叶氏派出最优秀的子弟加入羽林天军,对抗肆虐帝都的嬴无翳。
可家族中再没有可出征的男人。十余代名将之血的家族已经没落,主家的男人们都把鲜血洒在了战场上,分家却没有人愿意为日薄西山的皇室去送死。云中叶氏最后一个长老,叶雍容的父亲拖着瘫痪的半边身体走进祠堂,敲响了召唤全族的大钟,来的只有区区一人。
他十六岁的女儿。
父亲幽幽然叹了口气,两行老泪垂了下来。
“要不然……算了吧,”静了许久之后父亲说,“阿容……我们回家吃饭好了。”
“我知道父亲心里想什么,那就让我去吧。”叶雍容站了起来,走到父亲面前跪下,“我们云中叶氏,总要战到最后一人,以报皇恩。阿爹,小时候你跟我说的。”
父亲看着平静的女儿,许久,抹了抹泪,把剑举过头顶,“叶氏数百年荣耀,系于你一身,凯旋来见!”
叶雍容接剑,“是!”
这个字就注定了她的一生,叶雍容十六岁,出仕皇室,任羽林天军幕府参谋。十六岁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纪,本应该枕着心爱男子的肩膀,共坐在花前看月,两颊羞红。
而今年她十八岁,即将与宿命中的对手相逢。
可叶雍容不能,她即便放出“腾蛇”,也杀不出血路。她的路只能是低眉顺眼,在这些她看不起的男人面前袅袅婷婷舞上一曲,求得他们的宽恕。
真是屈辱。“腾蛇”在吃她的屈辱,越发地凶狂。
“《破阵》是极烈极刚的舞蹈,是铁甲之舞,刀剑之舞。今晚帝都世家云集于此,叶将军拔剑起舞,可壮我帝朝军威。《破阵》的古本失传已久,听说只有云中叶氏还保存有残章,风临晚仰慕多时,今日有幸。”淡漠的声调来自乐师中。
叶雍容一抬头,看见风临晚照影的双眸。风临晚在直视她。叶雍容微微一惊。
“腾蛇”忽然沉寂,叶雍容的眼神恢复清澈,手背青筋消退。
她对风临晚点了点头,风临晚也点了点头。
“让舞姬撤下去,”叶雍容踏上一步,直视谢奇微,“《破阵》是剑舞,舞姬们在,我不小心会割伤她们。请奏蔷薇皇帝《破阵》之乐。”
“不才曾经看过谱子,”风临晚扫了一眼乐师们,“不过即便在蔷薇皇帝时,天下能操《破阵》之乐者,也只有三五人,恐怕这里其他乐师不能和我配合。”乐师中只有少数几人是从瑟然听莺居中出身,其他都是谢奇微府上蓄养的。听到风临晚这么说,乐师们却也不生气。在琴中国手风临晚面前,承认自己不会弹奏那曲深涩的《破阵》并没什么丢脸的。《破阵》是古早的军乐,早就不流行了,大概只有在皇帝祭天时候偶尔还会演奏,练熟这支曲子,在公卿家的宴会上一定混不饱饭。
“我曾看过《破阵》的古谱,但是限于琴技,没能从头到尾弹完过。让我跟着老师助阵吧。”风临晚背后,传来一个尚显稚嫩的男声。
风临晚回头看了一眼,略略沉吟,“好。不过这首曲子极耗精神,你可不必勉强。”
“没关系,即使没有乐师也不怕。听说蔷薇皇帝谱曲的时候,只不过以刀击柱为节拍。”叶雍容说。
“是。天地间最纯正的音律,也是最质朴的。以刀击柱,拔剑起舞,是蔷薇的风骨。”风临晚朗声说。
谢奇微捻须不语,宾客们东看看西看看,都不笑了。这满屋的男人,看着两个未满二十岁的女孩隔着老远说话,一个艳若海棠,一个静如幽兰,话里却都是金戈铁马之气。暖阁里的气氛有点古怪。
叶雍容跪坐于地,从腰带里抽出银梳,侧过头,在席边梳起了自己瀑布一般的长发。
静静地,满屋人看她梳头。
一蓬火星炸开在红色的灯罩里,灯火照着她的长发,流淌出华丽的暗红色。这一刻叶雍容美得像是新妇,跪坐在红色的纱帐里,等待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略带娇羞,更多的是勇敢,容颜动人心魄。
也就是这一刻,白衣公子摇着纸扇走了进来。
散漫萧索,如一场秋风。
后世传名为“诡道者”的绝世兵法家、大燮王朝霸业的奠基人、战场上无冕的帝王。他的来历已经无从考证,他仿佛横空出世,一步踏进谢太傅家的暖阁。也就是那一步,历史记下了他的名字。
这个名字,叫做项空月。
项空月是堂而皇之走进来的,一路上还问了路。
他没有请柬,谢奇微府上的家奴们也没见过他,更别说分辨他是哪一家的公子。不过他实在是太坦荡了,白衣胜雪,眉目如画,仪态是公卿的仪态,调门是公卿的调门,即便那股懒洋洋慢悠悠的劲儿,也只有第一等的世家子弟才该有。
家奴们感觉里,只有四个字能形容这位迟到的公子。
风华绝代。
没有任何人怀疑他,带路的小厮低头哈腰,连句话都不敢问。公子身上熏的香叫人闻了神醉,他怕开口坏了公子的香气。
项空月顿了一步,侍女绯红着双颊持帚为他扫了扫阶前的雪,她们不敢抬头,这位公子一袭白衣上如有微光流淌。
项空月笑笑,轻轻一振白衣,踏进暖阁。抬起头,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暗红色的长发流动在银色的梳子里,拂过女孩白皙修长的脖子,然后被高高挽起,挽成了一个武士髻。
许多年之后,项空月懂得了一些道理。
比如说,最美的东西你最好永远不要看,看了也不要走近,走近了也不要流连。因为流连得太久了,你就离不开,到了非要离开的时候,你就会很难过很难过。
再比如说,山中那些娇艳如血滴的果子多半都是不能吃的,因为它们往往有毒。最美的东西往往是毒性最大的,像是一对双生子。
但那时他还太年轻,太不懂事,还没有真正领略过这个世界,所以对于自己满怀信心。
以为自己最终可以事了拂衣去,可以逃走。
所以他慢慢地收拢了纸扇,在掌心一击,以一个正宗世家公子赞赏美人的调门儿说,“好!”
“诶?妙人兄?”旁边有人说。
息泯起身跟项空月长揖,“刚才我和嬴公子还说要跟世兄请教。”
“不敢不敢,”项空月急忙回礼,“刚才不才脚软,先去解手了。”
“还好还好,好看的都没错过,叶将军刚才借醉大闹,被太傅罚舞剑给大家看,说是云中叶氏的《破阵》之舞。”
“《破阵》之舞?”项空月眼睛一亮。
“兄台这两眼一亮,本色毕露啊。”
“什么本色?”项空月倒有点不解。
“我们本色中人,看见腰细腿长的姑娘跳舞,眼睛能不亮,能不叫一声好么?”
项空月难得地有点语塞,只好干笑了两声。
叶雍容把袍脚系在腰间,霍然起身。
她穿着蔷薇红的软铠,纤长的腰肢用软金腰带勒住,缓步前行,步态透着妖娆之气。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她在暖阁正中央站住,仰头看着藻井中盘踞的金色古龙,良久,拔剑。
杀气飒然浮空。
宾客们惊得纷纷退出去。看不见的“气”四面八方威压出去,针砭肌肤。
叶雍容握剑当胸,剑锋指天。
风临晚静如枯木,沉思良久,十指乍动。
铁骑再来,千军万马!
谁也没有预料到是这样的前奏,一张普普通通的桐木琴,一个纤纤弱弱的女孩操琴,却如同听见了十万匹战马在云天下嘶吼,十万个男人齐声拔刀。琴中,一场金铁的暴风雨爆炸开来!几个客人们惊得起身后退,似乎要避琴声中凛冽的锋芒。
“我闻山中风雨声,杀气横空作阵云!”项空月轻声说,“这是什么人写出来的曲子啊?开始就是无路可退之局!”
叶雍容缓缓旋转,起舞,冲锋陷阵。
“无路可退之局?”息泯额角留下冷汗。虽说是个登徒子,他在琴上也颇有些造诣。
“好比是下一盘棋,开局就是残局,你执黑,可满盘都是白子,你没有实地,没有外势,也没有劫材。你在棋盘中央落子,四面受敌,你下得赢么?”项空月问。
“这样的局怎么可能赢?”
“这首乐曲就像这样一盘棋,一般的曲子,无不分为散序、中序、入破三段,散序轻盈婉约,中序变化多端,入破才是高潮,就像是爬山,叠叠而上。曲子到了入破的时候,如同万手齐击万弩齐发万马奔腾,震人心魄。”
“是啊,老师都是这么教的。”
“可以这首《破阵》反其道而行之,开局的时候,它已经倾尽全力,那么入破的时候,它该怎么办呢?”
息泯摇头。
“既然是孤军,那么只有杀出血路啊!”项空月低声说,“《破阵》的散序,名曰《绝顶》,四面受敌,无路可退。”
“世兄见过这曲谱?”息泯对这位新认识的公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大俗大雅,这位公子都玩得很是倜傥。
“以前生活窘迫的时候,也曾在乐坊里混饭,师从过几个名家,人家看我书法不错就叫我代抄曲谱,所以碰巧看到过《破阵》的残章。”项空月摊摊手,“这《破阵》是舞曲,相传是蔷薇皇帝在白河大战之前以刀击柱,即兴谱出来的。散序《绝顶》意思是己方已经被逼上山巅,四面八方都是悬崖,所以刚烈悲怆;中序《火宅》,说是皇帝大醉,生出幻觉,只觉得天下众生苦厄难当,整个世界仿佛一间着火的宅子,人却找不到出路;入破才是真正的《破阵》,皇帝决心为天下拔剑,火中燃火,阳中生阳!他带领骑兵高唱军歌,直冲敌军的阵线,如利箭割开海潮那样突破,没有人敢当他的锋芒。”
“世兄真是博闻强记!”息泯说,此刻他已经完全忘记了“生活窘迫”、“乐坊混饭”这类胡话了。
“不敢当,”项空月纸扇一指,“《绝顶》已过,现在是《火宅》。”
叶雍容在自己的剑光中转折,蔷薇红的箭裙烈烈飞起,长剑抛下大片寒泓。剑锋所指,宾客们纷纷为之避席。剑上的寒气高涨,她轻盈得像一片红叶,飘在寒风中。风临晚的琴声越来越高涨,这果然是一首极耗心力的曲子,满座乐师没有人能够看得清她手上的动作,琴弦上飞动的与其说是一双素手的影子,倒不如说是千百双手。风临晚大汗淋漓,冰雪般的脸色涨得通红,鬓发都黏在脸上。
极悲、极烈、极恨,那是蔷薇皇帝在醉中对着火宅般悲怆的世界长呼。
“所以你要破阵而出吧?因为你心里有那么多的怒火和不甘啊……”在座的百余人中,有人喃喃地说给自己听。
长瑟轰鸣而起。
乐师们惊讶地闪开,隐藏在风临晚身旁的少年暴露于所有人的目光中。他是那么个一尘不染的、白玉般的孩子,坐在一张几乎和他自己一样长的大瑟前双臂舒展,五十根弦齐鸣,自高而低,像是从稚嫩的少女到耄耋老人同声呼喊。
天下齐哀。
风临晚对男孩点头,露出嘉许的笑容。但是男孩却看不见,他一双漆黑的瞳子黑得不带任何光,眼中没有焦点。
他居然是个盲眼的孩子,却以堪称“绝世”的琴技操着那样一张大瑟,和风临晚的琴声呼应。
两人合力,琴声交织着去向巅峰。
“好啊!来吧,这就对了。”项空月轻声说。
只有很少的人还能保持镇静了,这间暖阁已经被琴声化作了战场,每个人都在暴风雨中颤抖。此刻靠在柱子上的人遥遥对着风临晚举杯。
琴声把剑速催到了极致,叶雍容笼罩在怒涛般的剑影中,银色的剑刃被灯火照成火红色。剑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尖锐刺耳。
“多一人鼓瑟,操琴人轻松很多,舞剑的人却已经驾驭不住了啊。”项空月摇头。
“叶将军这剑……舞得不是很好?”息泯不解。
“舞剑的人要驾驭剑,而她如今已经被剑驾驭了。”靠在柱子上的小胡子男人放下酒杯说。
叶雍容自己也知道错了,此时的剑舞本来应该举重若轻,但是长瑟加入战局之后,琴声益发宏大,但她自己却有些不适的感觉,也不知道怎么了,只不过和嬴真他们拼了一杯烈酒,可胸口里像是烧着那团火,总也不熄,而且越来越燥热。她的酒量决不至于这么差。
她努力调整呼吸来对抗心里的燥热,就无法专心舞剑。可越是难以驾驭剑,越是不得不紧跟风临晚的曲子。
她已经乱了。
“呲啦”,一片红布从剑圈里飞出,叶雍容的快剑从自己肩头的切下了一片。那柄佩剑两侧开锋,很容易自伤,那一剑擦过,叶雍容肩上多了一道血痕。
风临晚心里一紧。
“别停!”叶雍容紧紧地咬着嘴唇,运剑如狂风。她的发髻散了,长发飞舞。肩上的疼痛不要紧,但她既然上场了,就要舞完这一曲,叫那些男人知道,云中叶氏的名将之血,依然还在!
“有没有必要这么要强啊?”项空月忽然笑了。
这一刻那个明媚高挑的红衣女将军在他眼里变成了一个倔强的孩子,这让他觉得很好玩。他忽然很开心。
“烦劳。”他转身在一个额间贴着金花的舞姬旁半跪下来,满脸的深情款款。
舞姬不知道这个优雅的贵公子为什么忽然行此大礼,抬头看了他一眼,脸儿就红了,深深低下头去。项空月也不含糊,解开她笼在身上的白纱舞袖,从她莹莹如玉的胳膊上把舞袖给褪了下来。
“这时候未免有点不合适吧?”息泯一则赞赏这个朋友的勇气,二则有点摸不着头脑。
项空月把白纱舞袖套在自己的白衣外面,看着息泯,“我看起来怎么样?”
掌声响起。
曲声剑声之外,有了第三个声音。宾客们转头看去。一个套着白纱舞袖的年轻公子缓步走向叶雍容,是他在击掌,每击掌就近前一步,每一步都踩在风临晚的节拍上。他的步伐曼妙,他的神采飞扬。
公子在叶雍容面前微微躬身行礼。
叶雍容大惊。这家伙大概是疯了,此刻琴声即将入破,她的剑几乎失控,剑锋在公子面前飞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脱手而出。公子一笑,舞袖洒洒展开,他整个人变成了云中的飞鹤,无声无息地闪入剑影中,洋洋起舞。
他的舞蹈深不可测,在叶雍容的剑影里来去,如同闲庭信步。以那件舞姬穿的七尺白纱舞袖,他舞出了雄浑之极的力量,举手投足凛然生威。叶雍容忽然感觉到自己重新能够控制住剑了,这个公子从一开始的击掌就是在为她找回舞剑的节奏。她的舞姿也渐渐和公子合拍,忽然间婉转曼妙起来,叶雍容跟随着公子的节奏,贴近他旋转,像是红色的燕子围绕大山飞翔。
“《若依》?”叶雍容震惊。
“《若依》?”风临晚也震惊。
云中叶氏一直有个说法,说自家所传的《破阵》之舞只是一半。蔷薇皇帝白胤创制这首舞曲的时候,蔷薇公主陪伴着他,所以这是两个人的共舞。蔷薇公主没有能等到蔷薇皇帝登基,等到皇帝登基,和他共舞的人已经死了。皇帝于是修改了舞谱,把一半舞谱删掉了,那一半是女舞,名叫《若依》。
蔷薇皇帝白胤就是这么个男人,后来他也宠幸了不少女人,和她们生下皇子皇女,否则也没有大胤朝流传七百年。但是他绝对不跟这些女人跳舞,甚至看不得他写给蔷薇公主的舞谱流传在世上。
当初送给那个女人就永远是她的,就算毁了也不给别的女人。
此时隐隐约约地,两本舞谱重新并在一起,公子俨然是蔷薇皇帝的化身,而叶雍容就是那个前无古人的祸国之女、风华绝代的蔷薇公主。
风临晚心神激荡。她也曾用心在各家藏书中寻找当年《破阵》的残谱,却终究拼不出《若依》一节,此时这段舞蹈却自呈在她面前,那种感觉简直是种幸福。
有些事情总在措手不及的时候来,譬如这《若依》之舞,譬如这个叫项空月的男人……又譬如幸福,又譬如别离。
“龙襄,不要总看着你的剑尖,剑并不是只有三尺那么长。”
“什么?”
“要看着敌人,相信你一剑出手,他就死了。”
“老师你是开玩笑的吧?”
“不是开玩笑,”记忆里那个女人娇艳却又斑驳,如古老的壁画,“你的心有多宽广,你的剑就有多长,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女人轻轻摸着他的头发,露出淡淡的笑容,“快走吧,等你明白的那一天,回来找我。”
小胡子男人停止了回忆,默默地站了起来,深深地呼吸。
“老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蔷薇皇帝……他的心有整个天下那么大吧?”他抬头轻声说。
“那样的男人,真了不起!”
他转身蹲在刚才被项空月剥去舞袖的那个舞姬身边,微微地一笑,把她手中的铃鼓拿走了。舞姬茫然地看着这两个男人,心想若是再来这样的几个男人,很快她身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铃鼓声加入。
小胡子男人靠在柱子上,每一次震动铃鼓,都是甲片撞击般的清脆声,有力的节奏切入琴声瑟声中,最质朴,也最纯正。
“这就是所谓‘以刀击柱’啊!”鼓瑟少年在心里说。
弹琴的人、鼓瑟的人、操铃鼓的人、舞蹈的人,他们神采飞动,目光流转,看着彼此露出淡淡笑意,默契得像是很久之前就已相识。乐声舞蹈让他们沉醉进去,旁若无人,那些衣冠楚楚的贵族在这些人的眼里什么都不是。
铃鼓声一顿。
入破,破阵!
琴声瑟声铃鼓声,风声雨声铁甲声,天地轰鸣,七百年前那个绝世的男人,那个绝境中拔剑而起的男人……于乐舞中呼之欲出!
公子伸手剑指天空。
蔷薇!七百年前的皇帝,他终于重归大地了,在战场的雨夜里挥剑指天!
公子放声而歌:
我有屠龙之术,
欲翻流云起舞;
我有苍茫之志,
欲煎七海成田;
我怀绝世之锋,
欲解抵天之柱;
我是藏玉之璞,
欲觅神匠成材。
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
长生何须吞白玉;
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
挥军难渡雪河西。
吾不惧青天之高,黄地之厚;
独恨不逢琢玉手,
晚生不见凤凰来。
噫嘘兮,
山之既高,神女空候;
水之既深,龙死荒滩。
“哈哈哈哈。”众目睽睽,公子仰天长笑。
叶雍容剑光收敛,默默依在他背后。风临晚按住琴弦,止住余音。鼓瑟少年趴在瑟上,久久也不动一下。小胡子男人把铃鼓放下,重新叼起还燃着的纸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笑声穿窗而去,暖阁里只剩下天地初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