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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转自藏之不舞)

2014-10-20 10:44阅读:
终于还是要说说集王圣教,其实本打算跳过这个选题的,实为历代先人成论已定,无新声可发。我这个人很不喜欢掉书袋,抄书这个事既没营养又浪费空间,与其看我转引各家之论的“拼盘”,还不如本本分分去读书。
然而历代碑刻中以唐碑追随者最众,唐碑中大欧九成宫与怀仁集王圣教序又是最在风口浪尖的,捶拓多、传世多、修习多、研究多、出版多,无出此二碑之右者。为避免这“名碑佳拓”之论存此永恒缺憾,我也只得勉力向学,试论一二。
一个当头的问题即是:为什么可以论?难道我们的眼光与修养已高过前贤?当然不是。然而站在时代与科技的肩膀上,我们又应该有足够的信心去重新审视一切。不论历代藏家还是民国至新中国初期的碑帖专家(向我们的群体偶像致敬 ),他们的校碑方法都是“加1法”,通俗地说即是以A与B比高下,然后以B与C比高下………………以此类推,这是时代的限制,不论多大的名家,也没有可能拥有多种佳本同时并观的机会,最多不过三、四本而已,其他全靠笔记与记忆。然而,在缺乏稳定图像的时代,靠笔记与记忆得出的结论往往既不精确,也不准确。像我们都玩过的击鼓传花,队头至队尾消息可以全传到走样,“加1法”校碑也是如此。A某处比B佳,B某处比C佳,能说明A一定比C佳么?这其实是不完全成立的。新时代的印刷术与版权开放给我们提供了更多精印佳本,允许我们以真正多本并观的“几率研究法”取代“加1法”,一个考据点如果能经受住15到20本宋拓的检验方可称确。
具体到集王圣教,不同于一些冷门或已失传的碑拓,此碑世存宋拓的最佳印本基本都诞生于当代,近年更是有井喷之势,我辈何能继续趟在前人之论上睡懒觉?天赐佳时,迎头而上可也!

(一)宋拓本中的填墨与描补

围绕集王圣教的争论多与填描有关,试想此碑石质良好,长期捶拓尽管石面磨降,但碑断前字损差距较为细微,这就给填描留下了相当的发挥空间。
有言曰:早拓
未见不填描者,此诚经验之谈。填描虽普遍,但仍有着目的、手法、影响程度的差别。先举常见者几类:
(一)为书圣名誉而填:这是极有集王圣教特点的一种填法,因为此碑代表大王之正宗,在追随者眼中是不能有误、必须正确的,所以常有藏家依自身理解予以加工,其中最典型的是四行“况乎佛道崇虚”之“崇”字山部下的一小横与廿三行“深以为愧”之“深”字氵部上的重点。看来都似多余物,于是除之而后快。
传世宋拓中“崇”、“深”均填的有朱卧庵本、韩逢禧本、王镛本,“深”字单填的有殷铁盦本。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一)宋拓本中的填墨与描补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一)宋拓本中的填墨与描补
王镛本(已描) (国博)张应召本(未描)
此类填法好心程度8分(尽管是多余的),对校碑结果的影响也是8分(如此一来,未细辨的人会直接判为翻刻,岂不冤哉?)。
(二)为眼目清洁而填:与九成类似,集王圣教拓本亦是最流行的习书字帖之一。每日临睹,多望黑白分明、字形齐整,于是在石花处下墨填底以及裂纹处描补充实。填法又有精填与粗填,还有的填而不描。最典型的是末两行当裂纹处“礼部尚书”之“书”与“文林郎”之“林”字,多将裂纹补实。
传世宋拓中此二字均补的极多,如朱卧庵本、王镛本、(三井)“崇恩本”、刘溎年本、郑板桥本、刘正宗本等。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一)宋拓本中的填墨与描补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一)宋拓本中的填墨与描补
刘溎年本(已描) 筠清馆本(未描)
与之相似的还有十五行“故知圣慈所被”之“慈”字的裂纹,不少本子也仅将裂纹处理掉而未描及笔划,如刘溎年本、王镛本、郑板桥本、刘正宗本、朱翼盦本等。其中朱翼盦本整体浓墨填底,经折简装,显见长年以作习书范本。
此类填法好心程度7分,对校碑结果的影响2分,属无伤大雅(但后文会提到在判断北宋早拓时很让人挠头)。
(三)为补残处而填:去宋久远,很多本子历经重装、分合等变故,纸墨旧敝。出名的墨皇第一本,纸墨最疲,个别部分纤维已裂开,不得不用略加描补的方法维持字脚,与书画修复的补笔同理,然而很多针对墨皇本的误解均来源于此,尤其过去没有原色精印本,旧印本采用滤光摄影失去众多细节,误导了不少人。这些描补多与考据无涉,同样的状况也可见于(国博)张应召本中。
此类填法好心程度5分,对校碑结果的影响3分。
(四)为充考据而填:如果说以上填法尚算善意,这一类就是不折不扣的机会主义了。目的就是冒充早拓以提高身价,南宋拓出现考据填描的极多,我们且以朱卧庵本为例。此本是地道的“填描大王”,这里所述四种填法它就占了三种,一眼看去的确精神奕奕,怪不得能骗过槐安居,将之目为北宋珍本,二玄社“原色法帖选”也是最早视同国宝一般印出此本。
除“崇”、“深”、“书”、“林”外,朱卧庵本中所填考据点另有:四行“在智尤迷”之“迷”字、十五行“故知圣慈所被”之“慈”字(不仅填了裂纹处,且上部笔划均描)、廿一行“自非久植胜缘”之“缘”字、“何以显扬斯旨”之“显”字,等等不一而足。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一)宋拓本中的填墨与描补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一)宋拓本中的填墨与描补
朱卧庵本(已描) (陕博)整拓本(未描)
此类填法好心程度自然0分,而对校碑影响至大,不可不察。
总而言之,观集王圣教,需特别提防填描之事,一点往往不实,多点比对方较为稳妥。

(二)南北宋分野的考据

集王圣教由于宋拓本众多,判分南北十分关键,在未断本中要一刀划分两个时代,需要过硬而有效的考据支持。
先让我们来回顾下传说中的各种判据,计有:四行“迷”字、六行“纠”字、八行二“重”字、十五行“慈”字、十七行“鹿”字、十八行“昆”字、廿一行“缘”字、廿四行“蜜”字、廿七行“多”字等,实际校碑结果却不容乐观。北宋本趋同一致,但南宋本填描即多且精,尤其是墨皇第二本与三井“崇恩本”,很多处填得直入化境,为辨别定案带来诸多难度,我们需要更多的样本考据方能定案。因此上,我自序中又增补了十处(选择原则一是南北宋有较明显差异,二是在南宋本中有半数以上显示共同特征),一同看看比对结果:
三行“盖闻二仪有象”之“盖”字,上部北宋完好,南宋笔划漫漶(墨皇第二本、三井“崇恩本”、中华书局本、赖古堂本、吴之彦本描)
“贤哲罕穷其数”之“穷”字,上点的牵丝北宋完好,南宋与横画泐连(三井“崇恩本”、朱卧庵本描)
四行“在智犹迷”之“迷”字,米部与辶部间北宋未连,南宋已泐连(墨皇第二本、赖古堂本已连但勾笔描失、朱卧庵本、中华书局本描)
“举威灵而无上”之“上”字竖笔与下横笔北宋未连,南宋泐连(墨皇第一本因纸旧看似已连,三井“崇恩本”、筠清馆本部分为墨所掩)
五行“民仰德而知遵”之“而”字,撇笔北宋完好,南宋泐粗(墨皇第二本、三井“崇恩本”、朱卧庵本、赖古堂本描)
六行“丽象开图”之“象”字,左两小撇北宋完好,南北宋间泐并(三井“崇恩本”描而可辨)
“耶正于焉纷纠”之“纠”字,右上部泐后所剩石面北宋尚余一三角形,南宋仅剩一线(罗振玉残本纸损)
七行“有玄奘法师者”之“师”字,右半北宋完好,南宋两竖笔间有泐痕(三井“崇恩本”、朱卧庵本、中华书局本、吴之彦本描,孔固亭本不洁)
八行“广彼前闻”之“广”字,中部北宋完好,南北宋间出现泐痕(墨皇第二本、三井“崇恩本”、赖古堂本、韩逢禧本描)
“百重寒暑”之“”字,田部左侧南北宋皆已泐损,无大变化,未泐者多填描(朱卧庵本、刘正宗本、吴之彦本描,整纸本纸损)
“重劳”之“”字,田部右侧南北宋皆已泐损,无大变化,未泐者多填描(三井“崇恩本”、朱卧庵本、中华书局本、殷铁盦本、韩逢禧本、王镛本、朱翼盦本、吴之彦本均描)
十行“译布中夏”之“夏”字,中部北宋完好,南北宋间泐(墨皇第二本、程瑶田本、赖古堂本、韩逢禧本描)
十一行“将日月而无穷”之“月”字,中间两横笔北宋完好,南宋与右竖泐并(墨皇第二本、赖古堂本描)
十三行“谬承褒赞”之“褒”字,衣部左撇笔北宋完好,南宋泐粗(墨皇第二本、三井“崇恩本”、中华书局本、赖古堂本描)
十五行“故知圣慈所被”之“慈”字,上部北宋仅有裂纹斜贯左上至右下,两点与横画件微泐连,南宋右上损连成一片(朱卧庵本、罗振玉残本、程瑶田本、中华书局本、赖古堂本、吴之彦本描,韩逢禧本不洁)
十七行“转双轮于鹿苑”之“鹿”字,中部北宋完好,南宋泐连(三井“崇恩本”、朱卧庵本、程瑶田本、赖古堂本、吴之彦本描)
十八行“泽及昆虫”之“昆”字,左下匕部北宋完好,南宋损(三井“崇恩本”、朱卧庵本、程瑶田本、吴之彦本描,罗振玉本纸损)
廿一行“自非久植胜缘”之“缘”字,纟部下北宋不连石泐(石泐距纟部尚有约3-4mm),南北宋间石泐将连笔划,南宋泐痕继续扩大纟部笔划损(朱卧庵本、程瑶田本、吴之彦本描,三井“崇恩本”、罗振玉残本、韩逢禧本填而可辨)
廿四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之“蜜”字,中部北宋完好,南宋泐连(三井“崇恩本”、朱卧庵本、程瑶田本、吴之彦本描)
廿七行“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之“多”字,上夕部北宋完好,南宋泐连(三井“崇恩本”、程瑶田本描)
在区分南北宋的各种考据点中,名声最著者当是十五行“慈”字,因此北宋本又有称“慈字本”。这并不是偶然的,以上述20处比看,石面变化最大、最易观察的莫过于“慈”字。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二)南北宋分野的考据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二)南北宋分野的考据
北宋刘铁云本 南宋整纸本
但是正确并不代表实战有效,反而“慈”字常为盛名所累。南宋本若填,往往第一个下手就在这里。因此,“慈”字也成了集王圣教最大的陷阱,甚至不少明清拓本都描了此字来滥竽充数,我们需要寻找有效性更高的新参照物。
通过列表可以看出,除八行两“重”字实是前人样本量不足造成的误会(至于廿一行“显”字更是极低级的填描,文物印蓝皮墨皇本的附记中还说“显”字是墨皇本胜于其他北宋本的证据,实是可笑)外,其余皆为确实存在的考据差异。除“慈”字外,最值得注意的是六行“纠”字与廿一行“缘”字。

“纠”字填描几率最低(迄今未见),南北宋差异典型化: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二)南北宋分野的考据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二)南北宋分野的考据
北宋墨皇第一本 南宋三井“崇恩本”
此“纠”字曾见与“纷”字一同裹描为未损以充唐拓者,如上图英和本,但极易辨明。
而“缘”字是细分时代的最有效考据,从北宋到南北宋间到南宋,特征逐步变化。请大家注意笔划各时期的准确形状,如遇形状有疑者多为填描。南北宋之间与其约同时增损的有六行“象”字、八行“广”字和十行“夏”字等。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二)南北宋分野的考据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二)南北宋分野的考据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二)南北宋分野的考据
北宋刘正宗本 南北宋间孔固亭本 南宋墨皇第二本

在众多宋拓本中,筠清馆本留下了不少悬念,此本其他考据皆合北宋,包括上述三处,然六行“象”字、八行“广”字、十行“夏”字已损,有没有可能其他11件已确认的北宋本皆同质同量填描了这三处而唯筠清馆本展示了真相呢?抑或此三处是北宋末期最先开损的地方(早于“缘”字)?或者筠清馆本已晚到南北宋间而“缘”字经过填描(此本是很接近“标准件”的,整册填描极少)?无论如何,筠清馆本都是孤例,我的概率研究法与最少双例定案原则对此问题无能为力,暂且存疑。
(三)宋拓错断二例

玉牒崇恩是史上最有名的集王圣教收藏者之一,不仅因为其自题“墨皇”二字的项子京本曾被称为“天下第一本”,更因累累跋赞,对一碑之爱如此拳拳而令后人仰望。除我们比较熟悉的一肥一瘦两册墨皇本外,日本三井另有一“崇恩旧藏本”,经二玄社“书迹名品丛刊”披露,跋文中极力推崇此册为“唐拓本”。然我细审之下,却发现这是不折不扣的一件“黑老虎”。
首先从校碑角度,碑未断而“慈”字已损,应可定为南宋拓,但“圣慈”二字与上“故知”之间剪断,按说二字正当碑末,一般不该这样剪,会不会是局部以它本补合而主本底子为北宋前拓呢?粗视之下,还真有这个可能,从多考据点看皆近北宋,幸又逐字对校,终于露出了破绽,在上篇谈过的20处考据点中,四行“迷”字、六行“象”字、“纠”字、十行“夏”字、十一行“月”字都成了填描的“漏网之鱼”,而廿一行“缘”字也只是略填而未描,依然明显看得出纟部下泐损的痕迹,尽管多处填描实在精到,也终于无法遁形。此本仅只是南宋拓而已。
本子的问题暂时解决,但疑问仍很多,尤其是关于崇恩的评价。我们先试着将故事还原:据两墨皇本中跋,崇恩先后入手十数本圣教不断本(另寓目者多本),先得七本:项子京本、孙宝严本、空山堂本、纪文达本、郭万象本、钱士升本、缺字残本等,于是装之一匣,并自号书斋“七佛同龛之室”以藏。其中特爱项子京本与纪文达本,因随身以携,项子京本更得题“墨皇”二字。除钱本后赠出外,崇恩陆续收罗,共蓄十余本,后入者包括缺卅余字本、曹秋岳本、叶云谷本等,又题“墨皇”于叶云谷本之首。问题来了:崇恩作为集王圣教的大行家,如何会将“慈”字已损这样明显的本子目为唐拓?据本后跋,此本收入时间当不晚于咸丰四年四月,正与叶云谷本接近,既然对其评价如此之高,为何却在二墨皇本跋语中只字未提(最晚有纪年之跋可至咸丰五年)?
答案其实还在这个跋中: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三)宋拓错断二例
尽管文辞无明显漏洞,但这显然是一件伪跋,去崇恩之笔殊远。再审本中崇恩印章,除一小字章由于印制不精未能判断之外,其余可见者亦皆伪印。
眉目渐渐清晰之后,我倒有一个猜想:尽管此本实与崇恩毫无瓜葛,但很可能是碑贾以墨皇本(或其印本)为底本填描而出,并依其跋编制了这段伪文,最终被三井氏因慕崇恩之名收入阁中。
错断并非古人专利,它每时每日都在我们身边同样发生着,而结果有的向前、有的却是向后。再说一例今人之事:
国家图书馆有一集王圣教宋拓本(殷铁盦本),虽几经出版著录但依然不显于世,原因在于历次著录均将其定为南宋拓本。
重审此本,拓工确实不算精善,个别字直接擦损,再加纸墨疲旧,精神受了影响。观诸考据处,大多无疑合北宋拓之标准,最难断者为四行“在智犹迷”之“迷”字,此字米部与辶部间看似已连,直逼南宋。然而结合本中整体情况,即可知此乃拓工粗疏所致,扑包一擦而过,中间石面未能拓出。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三)宋拓错断二例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三)宋拓错断二例
殷铁盦本 北宋晚翠轩本
拓手之失并不影响殷铁盦本北宋拓的确凿地位,望馆方能还它一个清白。由此又联想到一年前我为同样国图所藏的欧阳询九成宫吕伯威本所做之鸣冤翻案,两本皆由拓工不佳导致误判,真可称难兄难弟也。
另外,此本见国图出版著述中言曾归朱翼盦收藏,或称朱翼盦本,恐欠妥。朱氏跋文中明明说的是他助殷铁盦配齐三页并应邀撰跋,而本子则一直归殷家所有,未有曾入朱氏之手的证据,其他人之跋称“朱翼盦所藏”不过是自我演绎。册中朱氏印章只有鉴赏印未有藏印,也从侧面辅助了我的观点。慎重起见,此本宜称殷铁盦本。
(四)关于宋拓的标准件

集王圣教最佳拓本之争由来已久,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曾捧出过无数个英雄,却没有真正的赢家。究其根本,何为佳拓?这个标准人人心中皆有不同,正如美女无法用一把尺子量出,所谓佳拓往往也是见仁见智之事。
古人看圣教最喜论肥瘦,有先肥后瘦说、先瘦后肥说、先肥后瘦再肥说、先瘦后肥再瘦说、先………………总之莫衷一是。最后只好用“心定”大法——说你好你就好不好也好,当然还有崇恩那样先喜肥后喜瘦审美调头180度的。
实际上有宋一代集王圣教碑石没有被挖凿过的可靠记录,如果有变化,只是石面的自然磨损与风化,而一切“变”都是有过程的,石质如此之佳,相近时代的拓本不可能产生极瘦或极肥的“突变”。如果我们以二十本宋拓并观,最吸引我们注意的是拓工与拓墨的差别,纸厚度不同、用墨不同、拓时湿度不同、拓包尺寸不同、拓手不同、拓制工艺不同、后期加工不同(例如装裱与描补),很容易令同时的拓本产生各种肥瘦变化假象;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保存状况,几个偏肥的本子多是纸基疲旧,纤维疏散,多次重装过程中的揭损与干湿变化的拉伸令字口显得宽博。我的结论是:在集王圣教的宋拓本中,由拓本原因导致的主观肥瘦差异远大于由于时代差别造成的实际碑字肥瘦变化。当然,这个结论仅限于此碑之宋拓本,不宜推而广之。
再说拓本的“精神”。如果惯读碑帖题跋,会发现这个词已经被很多评论家搞得形而上得不得了,具体可以代表:拓工精细、字脚爽利、存字多、墨色醇古、保存完善、装裱得宜等等等等…………而最常被人误解的就是:“精神”的拓本一定要黑白分明。这个不是错,是大错特错。还记得去年说四欧堂本化度寺,很多人质疑王壮弘先生所说的“精光四射”为什么印本没有体现出来,其实我猜王先生的意思只是说墨色醇古(旧)有韵味而已。集王圣教西泠木夹子的墨皇第一本同样遭到过这样的批评,很多人问为何不如老印本“精神”,可叹美人以真面目示人却难得知音。“精神”是感觉、情感的反射,实际宋拓至今近千年,哪可能如近拓一般如白染皂?看多了经过滤光处理的印本,千万不要错以为古拓也是如此。“精神”是可以投其所好而伪装的,不能用来校碑,更不用提精确地比对研究。之前分析九成宫碑时曾揭秘了号称天下第一精本的端方本之“制造”内幕,还有扬名已久的所谓王存善藏卫景武公碑“宋拓本”,眼睛很易被这些假象而蒙蔽,看起来好不一定是真好。反倒是看到特别“精神”的古拓时,宜再思再审。
在一众宋拓中寻早本或有可论(这个议题容后细谈),挑个人人公认的“最佳本”我却无能为力。退而求其次,我们来谈谈宋拓“标准件”。所谓标准,其构成主要有两个条件:一是要求其信息量大、细节丰富,拓工好,包括有效与无效信息(其实这些与碑字不直接相关的“无效”信息反倒在校碑中常起到决定性作用),令其最能反映该时代碑面真实状况;二是要求拓本后天的修改与改变相对少(这个条件只能是相对的),填、描、破、损、改总体水平控制在最低。满足这两个条件的拓本,将可以成为比对中的基础点,其他各本所反映的信息均是在其上做减法。
经过二十余个可见宋拓本的比对,我所选标准件是……………………上图的张应召本。
国博的张应召本经王先生提点已是誉满天下,而上图所藏之张应召本(旧有称翁方纲跋本)虽经多次出版,名仍不甚著。借“翰墨瑰宝”再次原色精印之机,该是时候认识它的应有地位了。
作标准件不是轻松的事,要人无我有、人有我精,据上文的两个条件,除破损控制在低限外,要求填描最少、细节力最强。大家可注意到我并没有特别强调拓工,因为很多时候拓工给人的感觉也是相对的,比如经整体填底看起来一定精洁,但代价是损失了最宝贵的细节力,我们熟知的名拓刘铁云本、刘正宗本、墨皇第一本、王镛本皆是如此。
上图张应召本正是最接近这些条件的北宋拓。它的填描在已出版所有宋本中是最少的,石面包括石花、裂纹、擦痕等细节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留,许多其他本中如隔雾一般抓不住、摸不着的信息在此本中也一清二楚。随便举一个,第五行“慈”字,原碑面如字带枷般的石花往往被填底所遮掩,实际能看到此石花的宋拓尚不足三成。再如三行“难”字右侧三条斜向石擦痕,宋拓本也多被填,还有填得剩两条、一条、半条的……这样的例子实在举不胜举。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四)关于宋拓的标准件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四)关于宋拓的标准件
另两本亦是有力竞争者:晚翠轩本、筠清馆本,非其不强,只是强中更有强中手罢了。晚翠轩本与筠清馆本建国后均无一手材料新印本,更不用提原色;而上图张应召本借“翰墨瑰宝”原色精印重焕生机,成为当仁不让的标准件“冠军”。

(五)北宋早拓的那些事儿

大家看帖最关心的是结论,而我写帖最感兴趣的是命题与讨论的过程。其实有的时候,有疑问比无疑问好,没有结论胜过强下结论。今天我们来谈谈传说中北宋早拓本的证明问题。
问:能不能用前文确定的宋拓标准件来帮助解决北宋早拓的问题?
答:当然可以,这就是标准件存在的意义。比如诸家记述北宋早拓的特征中,多有一条关于裂纹的:碑裂纹仅见末行“文林郎”之“林”字处,廿九行“尚书高阳县”之“书”字无裂纹;北宋晚期拓本裂纹则至“书”字。然而要解证“书”字的准确裂纹状况,仅在原地找证据是不够的,必须要向更大的信息库里面探寻。
我们先来看看北宋时期的裂纹发展,这里是从上图张应召本中选出的图像: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五)北宋早拓的那些事儿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五)北宋早拓的那些事儿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五)北宋早拓的那些事儿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五)北宋早拓的那些事儿
我们看到的是裂纹一路由左下向右上,经卅行“林”字、廿九行“书”字、(廿八行碑无字)、廿七行“多”字到廿六行“无”字,如果继续循着拓本中的痕迹向前找,还可以看到裂纹在(廿五行“空”字补纸无法查断)、(廿四行碑无字)、廿三行“赞”字、廿二行“添”“流”二字间、廿一行“传”字的明确踪迹,北宋时裂纹最少可证的就有这么长!如果说前人看出了两行裂纹,我们却可看到至少十行。这就是标准件强大的信息量!
了解了裂纹的准确位置与北宋晚期底限形态,我们再来看看被誉为北宋早拓第一本的国博张应召本。卅行林“字”已裂,廿九行“书”字是寻不到明显裂纹的痕迹,但如果跳过无字的廿八行,我们其实可以清楚地看到廿七行“多”字的裂纹,与北宋晚期特征完全一致。裂纹的生长必须是连续性的,这些铁证说明此本廿九行“书”字是经过填描的。如果依载国博另一北宋早本特征与此完全相同,只能说明两本“书”字都是描出来的。而这一著名的考据点将永远退出历史舞台。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五)北宋早拓的那些事儿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五)北宋早拓的那些事儿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五)北宋早拓的那些事儿
问:既然“书”字失效,那北宋早本最有名的断据六行“以”字有效性如何?
答:首先,这个字是所有被各家提及的北宋早本唯一共通的特征,这包括了国博张应召本、国博沈乙盦跋本、故宫朱翼盦本、上图蒋衡本和上博(据王壮弘先生记)王文治补缺本。五本六行“所以空有之论”之“以”字均为右半起笔处未泐粗(其中蒋衡本、王文治补缺本六行“耶正于焉纷纠”之“纷”字分部首笔已损,另三本未损,以为早晚之分),这个考据点的存在是北宋早本的生命线。
“以”字右半起笔处的确原本为细笔,后而泐粗。北宋晚本呈现已泐粗的面貌,而泐粗前的原本面貌我们可以从同碑的众多个“以”字中得出。值得讨论的无非是泐粗的时间和这五个未泐粗本的“以”字面貌是否有效,现在我们已见的可靠图像资料加起来却只有两个半份(蒋衡本图片尺寸太小):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五)北宋早拓的那些事儿 国博张应召本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五)北宋早拓的那些事儿 蒋衡本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五)北宋早拓的那些事儿 朱翼盦本
直观地看,蒋衡本字形与张本朱本有别;朱本此字为单剪,初时以为从他处移来,后经与全碑无数个“以”字比对,并无相近者,方排除了怀疑;然张本与朱本在起笔处皆不甚洁净,是北宋初已开始显现微泐的迹象?还是两本均动过手?其他未公开的两本又是什么模样?答案依然在风中飘扬~~~
大家可能觉得平白无故怀疑两本均描(应该说是五本皆描)没什么道理,其实这并非空穴来风。如果我告诉您还有至少七本宋拓“以”字都确证被填,跨度从北宋到南宋(他们分别是:刘正宗本、刘溎年本、韩逢禧本、墨皇第二本、赖古堂本、朱卧庵本、中华书局本),您又会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古来集王圣教多以瘦为美,又多用于习字,习字帖字形完整很重要,所以多填描,而填手总是因其喜好风格来修形,因此在很多现存的本子中都可看出这种“塑身”式的处理,将笔划泐粗与绽石花处描成细瘦。议题二中收录的南北宋考据中三行“盖”字、五行“而”字、十三行“褒”字的填描都是这种实践,而更多几乎每本皆填的地方我甚至都没有收录(因为根本找不到足够的良性样本)。
“以”字的谜题也要靠比较方能摸出些线索,确证的北宋晚期“以”字形态是这样的:右起笔处泐痕向右上发展呈方角状,泐痕内尚存极小点状石面,随纸墨差别有的可见有的不见,此特征南北宋完全一致。此处泐粗十分显眼,因此填描修改亦是常情,确证的本子中主要有两种填法:一种是偷懒,直接将右上角描掉,但起笔处目视仍有粗的感觉(如刘正宗本、刘溎年本、韩逢禧本、中华书局本);另一种是参考了碑中其他“以”字的形式精描,整体“瘦身”(如墨皇第二本、赖古堂本、朱卧庵本)。正因为是依自身理解而描,所以形态上均小有不同。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五)北宋早拓的那些事儿 上图张应召本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五)北宋早拓的那些事儿 刘正宗本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五)北宋早拓的那些事儿 赖古堂本
了解了这些,再来看北宋早本的“以”字,有没有经精描的可能?起笔处为什么不洁净?形态为什么有所差别?在此不做结论,大家可自由心证。
在一些校著中提到过北宋早拓的另一考据三行“然而天地苞乎阴阳而易识者”之“然”字,其实还有三行“贤哲罕穷其数”之“数”字等不少未经发掘的差异点,都可以用上述的多本比对法得出存疑的结论。
问:故宫朱翼盦本是除国博二本外最被人熟悉的北宋早拓了,该怎么看待这个本子?
答:对于北宋早本的认定,故宫似乎与民间比较通行的考据系统不同,所看重者为三行“然”、八行“重”、廿一行“显”、“缘”等诸字。从前几个议题的讨论中,我们可以轻松排除“重”、“显”二字的有效性,“缘”字本无实际分别,“然”字最多是存疑。那么再以民间的考据系统看,“以”字前一个问题已讨论过了,现在核心焦点是六行“耶正于焉纷纠”之“纷”字。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五)北宋早拓的那些事儿 国博张应召本
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宋拓本印本的梳理(五)北宋早拓的那些事儿 朱翼盦本
二字相比,优劣立现。首先两字上部石花处都经过填描,墨色与它处显然不同,分部左撇笔无论是拓墨、笔划形态、周边细节特征都可看出朱翼盦本为完全填描而来(甚至右侧本该有的捺点竟给填失了),而在这点上国博张本基本没有明显破绽,可信程度远远高出。如果说真的存在“纷”字撇笔尚存的北宋早本,国博张本显然仍是第一选择。
同时,经过以上各项比对,我们基本可以确定朱翼盦本实是一个北宋晚本。
结语:关于北宋早本的讨论远未至结论之时,我们希望通过更多材料的披露和研究,有朝一日能够真相大白。

转自:藏之不舞-nodancing的博客  http://blog.sina.com.cn/nodancingz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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