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硕:也谈“人非生而知之者”之“者”的词性和意义
2021-10-27 16:42阅读:
也谈“人非生而知之者”之“者”的词性和意义
——与邓木辉老师商榷
近读《语文月刊》2020年第3期邓木辉老师大作《谈“人非生而知之者”之“者”的词性与意义》(以下简称《邓文》),颇受启发,但也产生了不少质疑。现结合《邓文》,就自己对此问题的一点思考和认识轨迹,予以记录,请邓老师及方家不吝赐教指正。
《邓文》从三个角度阐述了自己的观点,结论是:此类“者”是代词,可译为“的”“的人”。正如《邓文》所言,此时“者”译为“的”,是具有指代作用的字短语“的”,不是结构助词“的”。
我认为这个结论是值得商榷的。其所给三条理由都站不住脚,其具体分析似乎陷入了若干误区。兹分析如下:
一、论证程序和原则偏差。《邓文》给出的的第一个理由是,“从大量相同或类似的用例看,此类‘者’是代词,可译为‘的’‘的人’。无论在古汉语还是在现代汉语中,这类用例司空见惯,不胜枚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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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其举例,第一,以未解之词解词,“生而知之者(生而知之的人)”,直接把“者”解作“的人”,而这里的“者”正是我们所讨论的悬而未决的问题,似不宜先行断语,直下结论。这是程序错误或偏差。
第二是生硬地建构或引用文白夹杂的句子,无法证明观点成立。仔细审察发现,《邓文》根据“大家都是学而知之者,并非生而知之人”,“他是大器晚成者,并非年少成才人”,虽然这里的“者”是“译为人,等于人”。但实际上,它们都不同于论题句“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前两句是故意对举,都是并列复句,而后句则是因果复句,实在无法比较。这也是程序偏差。关于论题句是否复句,很重要,是本文立论的一个重要依据,后文将阐述清楚这个问题。
第三是列举系列“者”字语词而非完整句子解释,违背了语法分析的基本原则。《邓文》一口气列举15个所谓的带“者”字词语,说明“者”字都解作“的人”。但这里需要指出,这些“者”即使能解作“的人”,仍然不能支持论题中的“者”就一定是“的人”。
因为我们知道,词、短语在句中的位置是多样的,相应的句子组成也是多样的,所以,这些“者”字短语在各种语境中绝不必然与我们所讨论的词、句子相同。学界早已达成这样的共识,即汉语语法有这样一个显著的特点:词“缺少严格意义的形态变化”(《现代汉语》张撝之,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3月第1版,P170),同一个词,处于不同的语法位置、表示不同语法意义时,词形本身并无任何变化。换句话说,同一个词,在句中相同的位置,其语法作用和语用意义也往往是不同的。因此,很多时候,我们研讨一个语词的语法意义和功能时,还常常要结合文章句段甚至文本整体语境进行分析,就是这个道理。恰恰相反,《邓文》却认定,“讨论‘生而知之者’之‘者’,不必牵涉‘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这个语境,因为同是一个句子中的‘者’,意义用法完全一样,并不因为加了一个语言片段而意义用法会有所不同。”这岂不违反语言语法分析早已公认的基本原理?
具体来说,我们讨论的是“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而不仅仅是“生而知之者”。从根本上说,“生而知之者”“大智若愚者”“聪慧者”“高贵者”“读者”“作者”之类例举,仅是静态的语词分析,而不是灵活的句法分析,没有把它放到具体的语句环境中去针对性分析。若照此方法类推,古汉语词“所以”“可以”“是以”“何以”之类就只有一种意义和用法了。这无疑是不合理的。这种做法,混淆了词性、意义与词、短语在句中的语法功能的分析范畴。
二、翻译方法和逻辑缺陷。《邓文》给出的第二个理由是,从句式和翻译实践看,此类“者”是代词,可译为“的”“的人”。《邓文》说,“翻译可按从局部到整体、从字词到句子的顺序进行;翻译‘人非生而知之者’,可先了解‘生而知之’的意思,进而了解‘生而知之者’的意思,进而了解‘人非生而知之者’的意思,这其实是将局部的、字词的意思带入句中,进而了解全句。”
这种方法,似乎合乎一般的翻译原则,但问题是,古汉语句中的“者”字的意义,不结合句子整体语境进行思考,而只根据本来就依据不足的短小的“者”字短语来判定,方法、原则就错了,逻辑错误也就成了必然。事实上,《邓文》的思考逻辑正是这样的:“对‘者’的理解也是个难点,但可以用类似用法的类推方法帮助理解,如‘智者’‘愚者’‘高贵者’‘卑贱者’等,不难理解其‘者’乃‘的人’之意,由此类推,不难知道‘生而知之者’即‘生而知之的人’,即‘生下来就懂得道理的人’或者‘天生就懂得道理的人’”。其实这还是在重复作者自己的前述第一个理由。令人稍感惊讶的是,《邓文》在这样推理之后,接着所举的例子,“如:360百科就将‘人非生而知之者’解释为‘人不是生出来就都懂得许多道理的’”,恰恰不能证明“者”为“的人”,而这个“的”也显然不是同于“的人”的“的字短语”。当然,《邓文》也意识到这个例子有自我否定之嫌,于是详细地用“这里需指出”“还需注意”“还需谈及”三层意思不厌其烦地进行“层层剖析”,但《邓文》“根据表达习惯”,非要绕个大弯子,硬是把“人并非是生下来就懂得道理的(人)”解释为“括号中作宾语中心语的‘人’与作主语的‘人’重复,可省略”,实在是化简就繁,画蛇添足。若真如《邓文》所谓“直译”,“人非生而知之者”能字字落实,那么,古汉语中大量表停顿、判断语气的“者”还有存在的必要?又怎么“落地”?过去的一些定论、共识,岂不要全部推翻?关于“者”表停顿、表语气加强判断这点,后文还将用足量的论据正面论析。
三、引例指证难获结论。《邓文》给出的第三条理由是,“从权威工具书的注释看,此类‘者’是代词,可译为‘的’‘的人’……”。为了强调观点的正确性,《邓文》还摘抄了王力、蒋绍愚等所编的《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对“者”的完整注释。但仔细分析,我们依然发现其依据是直接罗列引用所谓王力、蒋绍愚先生的《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对“者”字的完整注释和李行健主编的《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在未见《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一条用例符合哪怕接近本句的情况下,直接认定“‘生而知之者’之‘者’,正是王力、蒋绍愚等所编的《古汉语常用字字典》注释1指人那种情况,即,‘代词。指人……可译为“的”或“的人”’”。
我们来看看《古汉语常用字字典》注释1里的例子又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么两个句子:“《老子》:‘高者抑之,下者举之。’《商君书•••去强》:‘治国能使贫者富。’”显然,这两个例子与论题句子差别巨大,实在无法指证其结论。
另外,事实上,该字典“者”字下第4、5两个义项把“放在主语后面,引出判断”和“放在主语后面,引出原因”的“者”仍然看作“代词”,已经被学界否定了。王力先生后来主编的大学通用教材《古代汉语》“通论十二”里,就已经认识到“者”除了可作特别的指示代词外,还作语气词,并且在这一义项下,例举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孟子·告子下》),“然则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孟子·公孙丑下》)二例,指出这两句中“者”是“用在假设分句或结果分句的后面表示停顿”。(见王力主编《古代汉语》修订本第一册P362,中华书局1982年3月第2版)可见,“者”字作语气词表停顿,是古汉语常见现象。大量的现当代古汉语著作对此已作定论,兹不一一引证。
四、本文观点:“者”表提顿语气,略带加强归因判断,强化下文承接意味
这里,请允许我罗列几个“者”释作语气词的句子:
上索我者,以我有美珠也。——《韩非子·说林》
战士怠于行陈者,则兵弱,农夫惰于田者,则国贫也。——《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廉颇蔺相如列传》
上述这三个句子都是复句。这就回答到前面第一点末尾留下的问题了。如果我们在“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句里插入“因为,所以”,变成这样:“人(因为)非生而知之者,(所以),孰能无惑”,应该没有改变句法关系,那么,我们能清晰看到的便是因果复句了。而将“者”理解为“的”“的人”,如《邓文》引述的《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例句,则全是单句,句子性质和类型不同,语词特别是虚词的意义和作用往往会发生变化,因此无法借以解释本句。
认识到这是一个复句很重要,因为在非复句里,我们看到大量的指代性“者”字短语和句子,似乎跟它类似,但都是将“者”理解为“的”“的人”,而不是无法译出的语气词(助词),这就是《邓文》引述《古汉语常用字字典》里的1、2、3例。二者显然不同。这恐怕也是引起误解的一个主要原因。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 “者”字短语与先行词类句子,容易混淆。这里一并解说:
人有亡斧者,意其邻之子。——《列子·说符》
郑人有欲买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乍看跟论题句类似,但仔细辨别发现,它们都是单句,“人有亡斧者”就是“有亡斧人”;“郑人有买履者”就是“有买履郑人”,“人”“郑人”都是先行词,形式上还有个“有”字。而“人非生而知之者”如果解作
“非生而知之人”,则“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便需要解释为单句“不是生下来就懂得道理的(人),谁能没有疑惑?”,这种翻译,古今以来,从未见过。相反,在“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句里,把前一分句理解为完整单句,毫无障碍,因为后一分句已有“孰”,让它作后一分句的主语,也十分自然。
关于“者”是否“语气词”,《邓文》在引述李行健先生词典时倒也实事求是地承认,“稍有不同的是:《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列出了‘者’作助词表提顿语气的一个义项”。语气词也好,助词也罢,名称不同,实质同一,所以学术界曾有“语气助词”一说。
不妨把视野放得再开阔点,来读读《师说》中与此句相关的原文前后几个句子: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师说》是属于文从字顺、平易畅达一类的,与《原道》一类豪放磅礴、雄奇桀傲的文章显然有别。但在平易畅达中仍贯注着一种气势。首段一路顶接硬转,不作任何过渡,形成一种陡直峭绝的文势。开篇直书“古之学者必有师”——判断;“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是判断。“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趁势一转一接,警告“(所有的)人都不是生来就懂得道理的”,接着便用“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再给一个顶接,环环相扣。在这种凌厉充沛的语气语流中,如果把中间的这个“转”变成“不是生下来就懂得道理的人”,承接上句生硬,转递下句拗口。大家现在不妨就读读看,感受一下,除了句意生硬,不顺,整个语意是不是似乎专注于判断他是什么样的人,而不是判断和强调“人不是生而知之”的事理了。判断什么人显然不合韩愈的写作意图。这很关键,也很微妙,阅读理解本句和“者”字时应深刻体悟之,深入探寻把握韩愈写作思想时也必须认识到这一点。
总之,我们认为,无论从日常用例看、句式翻译看、类推原理看,还是从权威著作看,“生而知之者”之“者”都是语气词(助词),表提顿语气,略带些许加强归因判断,强化下文承接的意味,不译。
2020.3.21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