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林：清代碑学浪潮中的一个模糊背影|小朴
2020-08-02 08:46阅读：
德林：清代碑学浪潮中的一个模糊背影 | 小朴
原创 陈灿峰 小朴艺文
书画皆工，兼精鉴别
德林
清代碑学浪潮中的一个模糊背影
文：陈灿峰
德林是谁？
这个问题的提出其实本身已经揭示答案：如今，德林是一个不知名、不重要以致已经完全被忽略的人，他的存在和他的消失一样，似乎在艺术史上从不曾激起一点微弱的涟漪。
在这种情况下，要拼凑出德林的生平并不容易。近代龚方纬《清民两代金石书画史》卷八《帝王满族书画名家》目“德林”条云：
德林，字砚香，别署穹窿散仙。曾见其所书联，上钤一印曰“阎氏龙泉”。书工篆隶行草，画善花鸟，咸同间名重京师。
李放《八旗画录》“德林”条云：
德林，字君直，号砚香，姓阎氏，汉军旗人，官河南知府。方朔《枕经堂集·题德砚香都转临青藤画册》云：“都转书法秦汉魏齐之篆隶真草，以其笔法运入画境，深朴苍莽，当为我朝第一。”《绘境轩读画记》云：“太守书画皆工，兼精鉴别，赵之谦未遇时尝从之学。其后竟讳称所出，故世人知之者希。”先大父抚汴时尝招之入幕，时先公年仅十余，与之讨论六法，不半岁即工点染，太守喜甚，为作偶园读画图。同时尹杏农观察耕云，邵玉樵琦、李子衡汝钧两太守，康麦生大令曾定争为之题，一时传为佳话云。
李放这段记录比较丰富，《枕经堂集》作者方朔、《绘境轩读画记》作者葆初二人都是德林同时代人且有直接交往；李放是李鹤年之孙、李
葆恂之子，按文中所言，德林是李鹤年的同僚幕客、李葆恂的老师，这些信息自然也可靠。《中国美术家名人辞典》中关于德林的条目，即全引自李放《八旗画录》。不过，李放还是搞错了一点，从德林作品上的用印可以知道，他的字应为“君厚”而非“君直”。
德林
隶书七言联
钤印：德林之印、君厚别字砚香
德林
夹竹桃
钤印：君厚
“汉军旗人”是清代八旗军之一，按旗人“不问满汉，但问在旗”的规矩看，汉军旗人有可能是汉人，也有可能是满人，德林既然姓阎，则他应该是明末清初归顺满人政权的汉人后代。这几则信息中都没有提到德林的生卒年，《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中1053“德林”条年代标注为“清咸丰同治间”，与《清民两代金石书画史》中“咸同间名重京师”的说法差不多。实际上，这并不具体，也不准确。从相关资料中我们知道德林卒于光绪元年（1875），并且为嘉庆二十五年（1820）庚辰科三甲进士，同科许乃普为探花，张祥河为二甲进士，按古人中进士也要二三十岁的普遍情况，德林的生年极有可能是在乾隆末年、嘉庆初年左右。传世有其作于同治五年（1866）春二月的山水，题曰：孤帆飞石峡，苍树接云天。同治五年春二月以李营邱、大涤子笔意，兼而用之，无事涂鸦泼墨，聊以开豁心胸而已。画中钤三印：白文“德林之印”、朱文“铁客诗画”以及朱文“铁客四（或六）十后所作”，结合作画年份与“铁客四（或六）十后所作”一印可帮助我们判断德林的生年。篆书“四”和“六”字形十分相近，只差一个尖头，如是“铁客四十后所作”，则德林生年应在1818-1827之间，显然与其中进士的年份有常识上的冲突，故而是印应为“铁客六十后所作”，那么德林生年应在1798-1807之间，再结合其中进士的年份，则其生年很可能就是在嘉庆三年1798前后。
德林
石峡云天
钤印：德林之印、铁客诗画、铁客六十后所作
“赵之谦未遇时，尝从之学。其后竟讳称所出，故世人知之者希”是一句十分关键的话，某种意义上揭示了研究德林的关键价值就是他与赵之谦的关系。这话的意思是赵之谦还没出名时曾师从德林学书法，后来出名了就隐瞒自己书法的师承，从而导致了德林不为世人所知。但这是真相吗？在赵之谦同治四年（1865）从北京写给胡培系的信札中，他谈到自己从颜体转换到魏碑的学书历程：
书学最小，然无师法亦不能明。弟读《艺舟双楫》者五年，愈想愈不是，自来此间见郑僖伯所书碑，始悟卷锋，见张宛邻书始悟转折，见邓山人真迹可余种始悟顿挫，然总不解“龙跳虎卧”四字，及阎砚香来（汉军，名德林，包氏弟子之一），观其作字乃大悟横竖波磔诸法。阎氏学此已三十年，其诀甚秘，弟惟以片刻窃之，终嫌骤入，但于目前诸家可无多让矣。书至此则与馆阁体大背，弟等已无能为役，不妨各行其是。
赵之谦
致胡培系信札
同治四年是赵之谦第一次上京赶考期间，显然，赵之谦只是在北京见到了德林并观看他现场写字，然后凭借自己过人的天分在短时间里大悟“横竖波磔诸法”，所谓师从德林一事顶多只能算“偷学”而不能算“师从”，更谈不上隐瞒自己这段特殊的学书经历——他已经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得那么清楚——所以德林不为世人所知这笔账，自然不能算到赵之谦头上。在赵之谦研究中，这段话经常会被引用到，因为它为我们提供了赵氏书法从颜转碑过程中的大量真实细节，而于德林研究而言，其意义同样重大，它给了我们两条难得的关键信息：一者德林是赵之谦魏碑学习过程中重要的取法对象，二者德林是包世臣的弟子，在跟赵之谦相遇时，他已研习书法三十年。
德林
篆书五言联
钤印：德林之印
清季书学由帖转碑，邓石如是最重要的开拓者和践行者，他的学生包世臣则凭借《艺舟双楫》成为最重要的理论鼓吹者，跟很多人一样，赵之谦正是在包氏理论的影响下才开始调整自己书法的取法方向，甚至将之作为一生的艺术使命。但正如赵之谦所说，这种调整和学习是需要有人引领的，如果只是光读书，则只会“愈想愈不是”，如坠迷雾中。可惜的是，包世臣本身只能算高级的书法理论家而不是创作者，他对魏碑的实践，顶多只能算是一种呆头呆脑的质朴想法，固然天真，却毫无希望。在赵之谦的时代虽然还能见到不少邓石如的真迹，但观看原作与观看现场书写毕竟还是两码事，这个时候，北京的包氏弟子德林则在无意间扮演了那个“引领者”的角色。
包世臣有很多学生，吴让之是其中最为著名的，吴氏篆、隶书皆学邓石如而更为潇洒淡逸，篆刻赖此而能有大成就；真书初学邓氏而后转包氏，最后真、行书全用包氏法却毫无突破，是他所擅诸艺中成就最弱的。赵之谦对吴让之篆书极为推崇，但两人并没见过面，只通过魏稼孙在印学方面有过交流。德林年纪跟吴让之相仿，具体何时师从包世臣学书不得而知，但结合两人的生活轨迹看，应该是在包世臣上京赶考期间。
德林
隶书七言联
钤印：德林之印、龙泉生
包世臣算是科举史上典型的悲剧人物，从嘉庆十四年（1809）35岁开始直到道光十五年（1835）61岁，他几乎拿出大半辈子的黄金时间用来应付总共13次的科考，结果却一次都没中。这些在北京参加考试的行程一般是春季二月入都，五、六月出都，逗留时间少则三四月，多则大半年，比如在嘉庆二十二年（1817）的那次考试，他就跟张惠言的弟弟张琦在北京一起呆到九月才离开。张琦，号翰风，他就是那个跟德林一样对赵之谦深有影响、令其领悟转折之法的张宛邻。按赵之谦的说法，同治四年（1865）他在看到德林写字的时候德林“学此已三十年”，倒推一下，则德林最迟在道光十五年（1835）就应该开始从包世臣学书了，甚至也很有可能是包氏居京期间多次追随学习，这跟两人的经历都吻合。《八旗画录》说他书画“当为我朝第一”自然是有点夸张的，但《清民两代金石书画史》的“咸同间名重京师”则大抵可信。
德林
行书五言联
钤印：德林之印
德林似乎大部分时间都在北京生活为官，期间也经常外出交游访碑，任河南知府应在晚年。李放的记录中提到李鹤年当河南巡抚时将德林招入幕中，并且教授年幼的李葆恂书法。考李鹤年前后有三次任河南巡抚的经历，首次为1866-1871年间，后两次分别为1877年、1881-1883年间，那么德林入李鹤年幕任河南知府只能在1866-1871年间。在这期间，他做了一件对书法史很有意义的事情，那就是对龙门造像题记的定名。龙门北魏造像题记如今最知名者当属《龙门二十品》，其中十九品在古阳洞（旧称老君洞），古阳洞壁上有一则题记：
“大清同治九年二月，燕山德林祭告山川洞佛，立大木，起云架，拓老君洞魏造像，选最上乘者标明曰龙门十品。”
书法称“品”、“龙门二十品”的源头，就是德林所选定的这“龙门十品”，也称“德砚香集拓”。同治九年是1870年，德国学者李希霍芬在他的日记中提到，此时正到洛阳考察的他曾经买过“龙门十品”以及德林所书的题记拓片，并且还在住宿方面接受了德林提供的保护。
德林
行书团扇
钤印：德林印信
德林
为曹葛民作花卉扇
钤印：德林之印
目前能看到的德林传世作品并不算多，但所存者尚不难反映其艺术的基本面貌。书法方面真、行、篆、隶、草皆有，绘画则包括山水、花卉、竹石和人物，其中还有他与吴让之、王素合作的清供图，与赵之谦合作的花卉以及能展现其与何绍基、吴云、张祥河、曹葛民等当时名家交往的手卷扇面等等。
德林、吴让之等书法六屏（其二）
左为楷书《阅江楼记》轴
钤印：砚山铁客书画印
德林
楷书开母庙石阙铭
钤印：德林之印
楷书方面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一件作于道光甲辰（1844）的《阅江楼记》轴、一件上款人为“梦惺”的《开母庙石阙铭》轴以及一件作于同治八年（1869）的《临张猛龙碑》手卷。《阅江楼记》轴落款称“燕山铁客德林书于二十四琴书屋”，
这是一件跟魏碑毫无关系的作品，其风格在褚遂良、柳公权等人之间，气息清新高雅，是十分正统的文人楷书。此时德林四十几岁，显然还没正式进入魏碑的殿堂。《开母庙石阙铭》轴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作品，《开母庙石阙铭》原为篆书，此件则纯为魏碑风格的楷书，虽劲峭有余而略乏沉雄，但点画精到，书写纯熟，尤可注意者是落款的行书亦写得富有魏碑趣味。上款人“梦惺”是何绍基的弟子，与赵之谦亦多有往来。此作有梁启超边跋云：
德研香书得笔法于完白山人而以传赵撝叔，此轴固自精绝。
跟邓石如、包世臣等前辈相比，此时的德林其实已经更加接近魏碑的核心精神。《临张猛龙碑》手卷是他晚年作品，落款称临于大梁，也就是说他此时身在开封。此作与另一件《临魏太和北海王元详造像》风格十分接近，笔画饱满结实，结体和点画形态都深得魏碑浑厚静穆之意，一些笔画起笔直入、收笔向下出尖的写法表明了德林此时的探索，对赵之谦中年书风有研究的人对此会感到十分熟悉。
德林
行书五言联
钤印：德林之印
德林
行书六言联
钤印：德林之印
德林
行书条幅
钤印：德林之印
德林
行书五言联
钤印：德林之印
能显示德林在魏碑探索方面真正超过前人的，是他将魏碑笔法融入行草篆隶的尝试。这是一个书法家即将走向成熟的标志，即力求统一面貌，建立风格。从他传世的一些行书作品中，我们能感受到这些尝试所带来的复杂信息。小字行书、尤其是落款似乎还是有邓石如、包世臣的影子，大字行书如“棋倦收成败，书慵卷是非”“南山一倾豆、东陵十亩瓜”“今有璞玉于此，吾岂匏瓜也哉”等对联，则夹杂着何绍基和魏碑的混合味道，有些地方有点硬，并不那么协调，但整体上舒展峻拔，对魏碑的理解和表达已经进入到包世臣不曾梦见的境界；在一件上款为“敛斋”的行书条幅中，书写的状态更加从容，字形大小错落，线条遒劲如篆籀。在那个魏碑笔法尚且未被完全开发的时代，德林已经尝试用之进行行书创作，这个信号本身就具有启发意义。
德林
篆书四条屏
钤印：德林之印
德林
篆书七言联
钤印：德林之印
相比而言，他的篆隶书面貌就清晰很多，基本体势还是来自邓石如，典型如上款人为“松溪”的《临乙瑛碑》隶书四条屏、“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隶书七言联、“爱风岩上攀松盖，恋月潭边坐石棱”篆书七言联以及一件作于同治四年（1865）七夕的篆书四条屏，这些作品结体沉稳，用笔扎实，深得邓氏书法神髓。而能展现德林性情的是一些在结体上更强调开合与虚实营造、用笔上融入魏碑笔法的作品，代表性的有隶书“士仰昌黎同北斗，我从小谢忆东山”七言联及“童洗旧泥研，鸟窥新草书”五言联。这些作品中有些长横直入起笔、出锋犀利，用笔尽展万毫齐发之妙。篆书则体势翩跹多姿，以用笔的变化来营造线条的丰富质感，如“嘉言从所好，久要不可忘”五言联、“君子吐芳讯，达人垂大观”五言联以及上款人为“仲申”的《道德经》四屏等。这种类型的篆隶书不同于邓石如，也不同于吴让之，虽然我们不能说德林所进行的这些尝试都那么成功，有时候甚至也有不高明之处，但其独特的风格已经十分明显。
德林 隶书五言联
钤印：德林之印
德林
篆书五言联
钤印：穹隆散仙
赵之谦的篆、隶书亦从邓石如一脉出来，但可以明显感觉他成熟时期的书风也跟邓、吴二人不同，反而跟德林颇为接近——简单的说，邓、吴二人笔下魏碑的味道并不像赵之谦那么浓郁。这股浓郁的魏碑趣味当然是因为赵之谦在魏碑方面有着超越以往诸大家的个人成就，但以魏碑之法来驱动篆书和隶书，则并非赵氏首创——从德林的传世作品来看，这套方法正是他被赵之谦学去的不传之秘。
德林
道德经四屏
钤印：德林之印
书法之外，德林还善画，并且十分全面。花卉和山水以小写意为主，设色清丽淡雅，隐约可见前海派的一点消息；方朔所说的“以其笔法运入画境，深朴苍莽”一路，在其作于同治乙丑（1865）的一件《平安富贵图》中可以印证，画中德林自题“以篆法写此四画，别开门径，未知知者为如何”，口气也是相当自信。那件与吴让之、王素合作的清供花卉中德林画的是山石，此前提到过的楷书《阅江楼记》轴与吴让之篆书《东方先生诫子诗》轴等为六条屏中的一件，上款人同为“子善”，显然是一次有组织的命题创作，这些合作让我们知道，当时的德林曾与师兄吴让之一样被人重视。山水以作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的《焦山放鹤图》卷为代表，此作德林绘山水并书自作《焦山放鹤记》，卷后有包世臣、赵之谦、吴云、张祥河等将近50位名家题跋，时间跨度长达20来年，其中赵之谦所题作于同治四年，正是他遇上德林的那年，这段题跋应该就是那次会面两人的交流成果之一。此外还有一卷作于咸丰元年的人物《十六罗汉图》，后有何绍基跋诗一首，画上钤“曾自缑山骑鹤来”“生于龙泉”等印，德林在作品上曾署过的“骑鹤生”“龙泉生”等号，应就来自于此。
德林、吴让之、王素
清供图
钤印：德林之印
德林
焦山放鹤图
包世臣、赵之谦、张祥河等题跋
德林
平安富贵图
钤印：德林之印、三悔道人
德林
罗汉图（局部）
钤印：德林之印、曾自缑山骑鹤来、生于龙泉
德林应该还会刻印，从他书画上钤盖的自用印来看，有些作品用篆风格与他的书风十分接近，印风以“徽派”为宗，上溯汉人。常见者如白文“德林印”、朱文“德林之印”“穹隆散仙”等，线条流畅，颇重穿插，虽未尽得布局之妙，却是“印从书出”理念的坚定执行者，也别有一种稚拙天真的趣味。
德林自用印
德林之印、穹隆散仙
在邓石如、包世臣的年代，书法“崇碑”理论喊得震天响，但阮元、翁方纲等人写字依然还是传统帖学一路，邓石如一手推开碑学大门，跟着进门的包世臣却四处碰壁，最后还是回到“二王”的怀抱中找安慰。不知是不是因为德林身在北京，有着更加丰富的金石资料和广泛的上层人脉，而且他也不像吴让之那样跟老师住得近，受影响大，距离在此时产生的美好就是让德林可以相对没有束缚地自由探索。或许是受制于天分、修养、追求以及时代，这些探索有诸多局限性，但在他的老师包世臣还在纠结于琐碎的笔法，而赵之谦的大师之路也才刚刚出发之时，德林所作的这些努力不应该被忽视——在赵之谦和邓石如、包世臣之间，德林就像是那座隐匿于碑学时代晨雾中的桥梁，你不一定看得到他的全貌，但你应该要知道他的存在。
德林（约1798—1875），姓阎氏，燕山（今北京）汉军旗人，字君厚，号研香，又号砚芗、心僧、铁客、龙泉生、骑鹤生、穹隆散仙、逸隆散仙、三悔道人，斋号有二十四琴书屋、七宝楼、双守斋、三悔堂等。嘉庆二十五年进士，晚入李鹤年幕，官河南知府，迁盐运使。包世臣弟子，书法真、行、篆、隶各体皆能，真书先习唐人，后专研魏碑；篆隶则远师秦汉，近师邓石如，参以魏碑笔法，颇见新意，赵之谦见其作书乃深受启发。绘画山水、竹石、花卉、人物兼擅，以书法运入画境，苍茫深秀；亦工篆刻，精鉴别，咸丰、同治年间名重京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