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原著文字分享
2018-04-23 19:01阅读:
不论是电影版本,亦或是原著作品,总结起来就俩字:经典。
2012年夏天的大学语文课堂上,曾在香港中文大学深造的气质老师介绍《霸王别姬》。依稀记得老师说:小豆子只会说“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但是,他童年的经历和创伤,或者说是无法选择的坚韧让他对性别的意识模糊化,随时间的变迁,交际也越来越窄,更愿意活在戏剧之中。
2013年夏天,好奇老师(粤语)口中惠州的灵动,却穷游了一趟广州、中山、珠海,并在中山看了电影。感慨于承认和被接纳别人眼中的自己后,真相很残酷,真心真意在夜里躲着哭。很心酸,男儿本该血气方刚,却只是演了一场对本身来说最不值的一场戏。
而今5年后的夏天再读原著,真心感慨作者文字的阴柔之美:尖刻不失温柔,简洁蕴涵深意。在此,不作细致解读,予各位分享。
(一)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女人的鞋是双布鞋,有点残破,那红色,搁久了的血,都变成褐了。孩子穿的呢,反倒很光鲜登样,就像她把好的全给了他。但是,她剁开骨血。而他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堕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了。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说
为了他好。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就着纸糊的窗,张了一条缝,她还没走远。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见。他的嘴唇嗡动,无声:“娘!”
一般的,面目模糊的个体,虽则生命相骗太多,含恨的不如意,糊涂一点,也就过去了。
(二)、你们想不想成角儿。
拜师誓词:年九岁。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傅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傅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你们想不想成角儿?”
“想!”——文武百官在应和。
“梨园的饭碗是谁赏的?”
“是祖师爷的赏的!”
“不过,戏得师父教,穷得自己开。祖师爷给了饭碗,能不能盛上饭,还得看什么?”
“吃得苦!长本事!有出息!”
关师傅心中一股郁闷之气,都发泄在这一顿打上。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女人可以哭了,孩子可以哭,但堂堂男子,只能假不同的籍口抒泄:轰烈地打喷嚏,凶狠地打哈欠,向无法还手的弱小吼叫。这些汹涌澎湃,自是因为小丈夫,吐气扬眉机会安在?又一生了,只能这样吐吐气吧。生活逼人呀,私底下的失望,恐慌,伤痛。都是手底下孩子不长进,都是下三滥烂泥巴。
小石头是个挨打的“老手”,在痛楚中不忘叮嘱小豆子:“绷紧屁股—就不疼。”小豆子泣泪淋漓,绷紧屁股,啃着板凳头。
(三)、我本是男儿郎。
NOUND.1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小石头木勺的水迎头浇下。
“又岔到边里去了。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NOUND.2
今天小豆子得在人前来一段了。
昨儿个晚上,本来背得好好的。他开腔唱了:“我本是——我本是——”
高音时假声太高,一下子回不过来。回不过来时心慌了。又陷入死结中。
关师傅眯着眼:
“你本是什么呀?”
“我本是男儿郎——”
NOUND.3 正抽着旱烟的师傅,“当啷”一声把铜烟锅敲桌面上。
小豆子吃了一惊,更忘词了。
小石头也怔住。大伙鸦雀无声。
那铜烟锅冷不提防捣入他口中,打了几个转。“什么词?忘词了?嗄?今儿我非把你一气贯通不可!“
师大爷忙劝住。“别捣坏了——”
“再唱!”
小豆子一嘴血污。
小石头见他吃这一记不轻,忙在旁给他鼓励,一直盯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帮他练。
小豆子含泪开窍了。琅琅开口唱:
“我本是女娇娥,
又不是男儿郎
见人家夫妻们洒落,
一对对着锦穿猡,
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似火——”
(四)、小尼姑年方二八。
小豆子嗫喏:“好怕人呀,小癞子变鬼了?”
关师傅,他并没改过自新,依旧弃而不舍地训诲:人活靠什么?不过是精神。这精神靠什么现亮?就这一双眼珠子。来!头不准动,脖子也不准动,只是眼珠子斜斜的滚。练熟了,眼皮,眼眶,眉毛都配合一致。
他滩着兰花手,绕着腕花,在院子中的井栏边上,轻轻走圆台,一步,一步,一步。脚跟子先试试位置,然后是脚掌,然后到脚尖。缓缓地缓缓地半停顿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假装是花前,一下双晃手指点着牡丹,一下云手回眸,一下穿掌拖腮凝思,眼神飘至老远,又似好近。
万般风情。
小豆子唱着“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
是几个弟子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瞥着他,
两下里多牵挂”
在水边玩闹时:一个个扭着屁股,娉娉婷婷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哟,‘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后,小豆子忽无限灰心:
“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
“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被太监蹂躏后……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问:
“怎么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
“哑巴了?说呀!”
面对小石头关心地追问,他仍不吭一声。
“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
(五)、段小楼和程蝶衣。
一样的四合院,座落肉市广和楼附近。踏进院门的,却不是一样的人了。又一场了。
戏人与观众的分合便是如此。高兴地凑在一块,惆怅地分手。演戏的,赢得掌声采声,也赢得他华美的生活。看戏的,花一点钱,买来别人绚缦凄切的故事,赔上自己的感动,打发了一晚。大家都一样,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到了曲终人散,只偶尔地,相互记起。其它辰光,因为事忙,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
段小楼心思没他细密,亦不忘此事。出科之后,新世界逐渐适应,旧世界未敢忘怀。
程蝶衣,当然记得他是当年小豆子,小楼虽大情大性,却也买了不少受信,还有一袋好烟,送去关师父。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也只有这把宝剑,才是属于自己的。其他什么也没了。他在去的时候,毋须假装,已经明白,但他去了。今儿个晚上,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不是逃回来,是豁出去。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
多少个黑夜,在后台。一片静穆,没有家的小子,才睡在台毯下衣箱侧。没成名的龙套,才膜拜这虚幻的美景。他俯视着酣睡了的人生。乱世浮生,如梦。他才岁,青春的丰盛的生命,他一定可以更红的。即使那么孤独,但坚定。他昂然地踏进另一境地。
蝶衣暗胜了双眼,他心里头的扰攘暂时结束了。他的性别含糊了。
(六)太美满的戏弄。
他自妖梦中,完全醒过来。是一回戏弄。
太美满了!
强撑着爬起来。拍拍灰尘。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他用尽了力气。再也不能了。
后来,蝶衣随团回国去了。
后来,小楼路过灯火昏黄的弥敦道,见到民政司署门外盘了长长的人龙,旋旋绕绕,熙熙攘攘,都是来取白色小册子的: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中英协议草案的报告。香港人至为关心的,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后,会剩余多少的“自由”。
小楼无心恋战,他实在也活不到那一天。
什么家国恨?儿女情?不,最懊恼的,是找他看屋的主人,要收回楼宇自住了,不久,他便无立锥之地。
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子然一身。
从审字迹于2018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