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博客

大哥最后的岁月

2023-05-16 20:08阅读:
3000
大哥最后的岁月
杨延斌
2013210日是大年初一,那年大哥85岁。新年来临的前两天,我在济南就是感觉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冥冥之中,好似有个声音在耳边提醒着我:应该去芜湖陪大哥过个年。
大哥的身子骨消瘦得只有七八十斤,每天只能在屋内走五百步。他能活到85岁,已经心满意足。他曾经说过:“我和死在战场上的一连战友相比,他们牺牲时有的才十六七岁,大的也只有二十几岁。眼见几分钟前还在身边的鲜活生命,眨眼间就一个个倒下去,心里想的是下一个倒下的可能就是自己。”大哥和著名战斗英雄杨根思是战友,他每次和我提起杨根思,眼里
都是含着泪。他说杨根思原名叫羊庚玺,是江苏泰兴人,在195011月的小高岭战斗中,抱着炸药包和美国鬼子同归于尽。当时杨根思年方二十八岁。
大哥生于1928年,15岁那年参加区抗日民兵组织。1948年初,20岁的大哥和本区十八个年轻人,在山东省平原县城参加了解放军。他前后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云贵川和湘西剿匪,抗美援朝,他的部队从山东打到东北,又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再从南国打过鸭绿江,历经战场十五年,身经大小战斗数百次,先后见证了数百战友死在战场。
他说每次战斗前都写下一份遗书。一本厚厚的遗书,文革中被造反派抄走。大哥心疼地说过:“在战场上写下的那些遗书,比自己的生命都珍贵,因为有些不会写字的战友,让我代替签名后咬破手指按上血印,一份遗书就变成多个战友的共同遗书。”
大哥从四十多岁就身体不好,尤其经过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摧残,身体状态每况愈下。他在战场上落下一身病,尤其在一九五0年入冬后的朝鲜战场,因为总攻前,必须隐藏目标,大哥率领他的一连战士,深夜匍匐在结冰的水里两个多小时,从此,风湿性心脏病便如影随形。
大哥长我二十八岁,我们是一父异母兄弟。我1968年秋天投奔北大荒姐姐家九年后,于197721岁时才见到大哥。大哥有两儿三女。1968年春天,他本想让大嫂领着五个孩子,回平原老家避避风头,却在老家遭遇到更大厄运,他九岁的小儿子冬冬,被突来的黄风刮进井里淹死。
当年大哥在芜湖有一定实权,想谋点私利是有条件的。但他光明正大,严于律己,公私分明,,为人正统,严守政治纪律,不吃请不收礼,儿女们的工作基本没借上他的光,大儿子始终没有正式工作。大哥多次对我说:“我要对得起那些死在战场的战友。”
大哥每个大年初二都在酒店预订一桌大餐,把子女们聚拢一起,团团圆圆过个年。那年增加我们两口子,大哥感觉这个年过得更热闹。
酒席上,大哥很舒心地接纳晚辈们轮番祝福,脸上笑得如一朵淡红色的花朵,一双笑眼在每个子女脸上看来看去,好像咋看也看不够,那种恋恋不舍的神情令我感动。
我对于父亲没有记忆,但大哥说他身材相貌和父亲最像。我幻想面前的大哥就是父亲,内心就泛起滚滚热流般冲动:这个年我该按照山东老家传统给大哥磕个头。随着一杯杯酒下肚,这种冲动愈加强烈。
大哥对每个孩子说出的“祝爸爸健康长寿”,都表现出异常高兴,并且眼含激动而复杂的泪花。我能读懂大哥对亲情的眷恋。
大年初二晚上,大哥背靠到床上和我聊天。我趁机说:“大哥,我想按照咱水务老家的传统,给大哥磕个头。但我的头不能白磕,每磕一个头,大哥得给我一百块钱,并且要在钱上签上大哥的名子,我好留个念想。还有个请求,大哥那些剪报以后要归我。”我说的是大哥多年在报纸剪裁下的一篇篇文章,装订的像书本一样,我视为无价之宝。
好啊好啊,以后那些剪报都给你!”大哥兴奋得满脸泛起红光说:“延斌,我懂你给我磕头的意思,你心思到就行了,不要真磕头了!”大哥是个极为敏感的人,我还没磕头,他就已经激动起来。
我嘴里叫着“大哥”,双腿跪在地板上,两手按在地下,“嘭,嘭,嘭,嘭,嘭,嘭,嘭,嘭,”一连给大哥连磕了八个响头。待我站起身抬起头,见大哥已是喜泪满面。我担心大哥过于动情发生险情,就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力地问,“大哥呀,你数没数我磕了几个头啊?”
八个,小弟你给我磕了八个头!”大哥伸出大拇指二拇哥比划着说,并顺手在桌上拿起一沓新钱,又把钱铺在桌面上,准备一张张给我签字。“楊延泉於蕪湖2013210號大年初一。”大哥的字很娟秀潇洒,尤其写笔画多的繁体字更是美观好看。那天是大年初二,大哥有意写成大年初一。
我见大哥签完第一张一百元,正要签第二张时,我急忙开口说:“大哥等一下,我不仅磕一个头要一百元,另外还有个要求。”“有啥要求?小弟就直说嘛。”大哥的神情有些疑惑地看着我说。
我假做挺严肃地说:“大哥,一个头一百元你可不能玩赖呀。”
大哥一听扑哧一声笑起来说:“小弟,我绝不玩赖,一个头再加一百都行啊!”
我故意又板起脸说:“大哥,今年先给一百,剩下的七百元,今后你就一年给我一百,不给完,你绝不许闭上眼。”
大哥开心的大笑起来,眼角一涌而出的两行热泪滚动在脸上说:“延斌,你能用这种特别方式祝我长寿,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好,就为你给我磕的八个响头,我也有信心多活几年!不给完你的磕头钱,我绝不闭眼!”
当年夏天,大哥住进医院。我们天天通电话,他怕我惦记,有意回避真实病情,天天只报喜不报忧说:“放心吧小弟,今年过年你给我磕了八个响头,我得活着把欠的七百块钱给完你。”我心里清清楚楚,大哥是在宽慰我。但我的心里就像春节前一样,在济南就是心神不安。728日,我和老伴儿带着大外孙赶赴芜湖。
大哥是老年性心力衰竭,住在干部病房,做维持性的调养治疗,每天进食很少,基本是依赖营养蛋白维持生命。躺在病床上的大哥,两条大腿还不如我的胳膊粗。那一次面见大哥,我才切身体会啥叫灯尽油枯。
大哥一见到我就泪流满面,且泣不成声,第一句话就说:“延斌,我等不到把七个磕头钱都给你啦。”
我轻轻拉着大哥的手,流着泪强笑着说:“大哥,人就是靠精气神儿活着,你可不能泄气呀。大哥要是走了,我可就没扑奔的啦。”
病入膏肓的大哥,最后的日子并不省心,后续大嫂天天打电话和他大吵大闹,以致大耍泼赖,张嘴就吵,开口便骂。我在病房见证了他们的通话情况,只要电话一响,大哥就神情紧张,有时会下意识地两手哆嗦一下。我弄清大嫂吵闹的真实目的,是要求大哥按她的意愿留下一份遗嘱。
大哥尽管遭受骚扰辱骂,却只是静静地听着,从没回骂过大嫂一句。大哥的最后岁月,用人性诠释着“她是他,我是我,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为了解脱大哥的精神痛苦,我出主意说:“不就是要个遗嘱嘛,这个我来办。”
这个你哪能写得了啊?”大哥有些担心。
而我却胸有成竹一般:“大哥,我明一早就交给你,保证让你和嫂子以及子女们都无话可说。”
大哥欣慰地一笑,但带着疑问说:“小弟能有这个水平吗?”而我心里想的是,这可比我创作一篇小说或散文容易多了。
我替大哥写的遗嘱,真的让他眼前一亮。文字功底了得的大哥,没提出任何意见,欣慰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后,好像压在身上的包袱一下子卸掉了:“延斌,我饿了。”
我急忙买来一笼他最爱吃的小笼包子。那天,大哥奇迹般地吃了四个。护工第二天告诉我,你哥哥晚上睡的很踏实。就连查房的主治医生也说:“老爷子,按今天的精神状态,您可以多活几年啦。”
84日我们要回济南,从不失态的大哥却忍不住放声大哭着说:“小弟呀,我舍不得你们走啊!”
我心疼地搂着大哥痛哭流涕。大外孙也贴贴大老爷的脸说:“大老爷别难过,我们还来看您。”听孩子一说,大哥哭的更厉害。我只得猛然转身离开了病房。
2013年的94日,大哥走了。那晚我赶到芜湖,一场大雨也赶来陪伴大哥的灵堂。

我的更多文章

下载客户端阅读体验更佳

APP专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