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半生为人
2014-12-03 23:31阅读：
徐晓最近被捕了，她写的《半生为人》我是才读完不久，书还在床上摆着。其中有一些很有感触的文字，抄在这里作为读书笔记，也可正好借她的文字看看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有怎样的心灵。
《半生为人》是对她所熟识的人的一些回忆，其中有一篇是史铁生。他们的相识是这样的：
“我相信，许许多多的人都不会忘记，在那阳光照不到的岁月里，我们这一代人是多么孤独！那时候，我常常徘徊在地坛公园，不知道消磨了多少清晨和傍晚的时光。”
”也许因为他坐在轮椅上，我认定残疾而绝不会是时代的宠儿；也许因为我总是夹着旧报纸包着的外国名著，而他总捧着厚厚的英文字典；也许因为他有着吸引姑娘们的宽肩膀、黑皮肤和厚嘴唇......
总之，时间长了，没有第三者介绍我们认识了。“
直觉认定他是好人，“我向他传播了不少“小道消息”，讲了许多在那个年代来说要杀头、要坐牢的话。他听，也谈，然后吓唬我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不怕我告发你？”我也吓唬他：：这里没证人，如果你告发，我就全推到你头上。“
这是一九七四年夏天。徐晓二十岁。
半年后，徐晓受朋友牵连入狱。两年后出狱。此时史铁生已放弃英文，开始写作。一九七九年，史铁生发表了第一篇作品。十多年后，成为了著名作家史铁生。
丁玲欣赏他邀请两次他才去见，丁玲去世了后，他写挽词悼念。对徐晓说道这件事：”年龄可以是一堵墙，但墙可以有门和窗。一个人，不管有什么样的政治见解和文学主张，只要是真诚的，是自己的，她（他）的死都是一座纪念碑。“
这挺难的。我自己曾将政治主张与一个人的人格、才华相挂钩。
因为政治会利用理想来作恶。丁玲郭沫若简直就是恶人，是无品文人的代表。偏执的将某种我所理解的理想主义作为唯一的标准。想到一个笑话：作为我党党员，智慧、真诚、党性三者只能得其二。现在也只是体会到这一问题的复杂，但是还未有新的完整认识。回到最后这一问题应该简化为，如何评价一个人？
”写作是他
得以自我满足的手段。但他的自我满足不是成功的喜悦，而是寻找的喜悦，用他的话来说，写作是为活着寻找理由。重要的是“找”，而不在乎是否找得到或找到的是什么。“可能，我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我是偷怀这样的想法。因为另一个想法会攻击我，它说不以真理为标准，不就是肤浅的吗。找寻的不就是真理吗。
”我丈夫是个内向的人，他们之间出了情趣相投以外，更主要的是那种尽在不言中的理解。在故宫墙外的筒子河边，他没有诉苦，他也没有询问。面对暗绿色的河水，他对铁生说：”你是条汉子，活着应该痛痛快快，活不下去，我推你一把，也没什么了不起。能不能闯过来，全看你自己的了。“
”除了默默流泪，我无话可说，我有什么资格去劝慰一个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仍然想死的人呢？“
”关于那次经历，他仍然只字未提。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我相信，他不是羞于启齿，也不是怯于启齿，而是要把那痛苦深深埋在心里。很久以后，他对我说，“别怕绝境，人只有在绝境中才能找到出路。”我不知道他有多少次面临绝境，但我知道，他的变化、他的心的升华——成为他作品的意境、人生的哲学和悟性，是在无数次与绝境的搏斗中完成着。“（《我的朋友史铁生》）
徐晓是作为政治犯入狱的。有的政治犯死了，而“幸存者”则因这种身份在日后获得了“名声”。她受人牵连，也牵连了别人。这篇名为《幸存者的不幸》，写的是其中的艰难心路。
“我的困惑在于：人，究竟在怎样的意义和程度上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在这一事件中应该承担怎样的责任。”
“想明白了，我又能做什么呢？”对于那些受牵连的人，“我唯一能做的是：不放弃内疚和自责。”
谁肯于背负、能够背负的话，”剩下的仅仅只是一份心愿而已。“
”二十年过去了，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为我的困惑寻找到答案，我仍然只能说，有这份心愿比没有这份心愿好。“至少它可以让你记住：”一个人，并不能因为承受了足够多的苦难，就可以无视、藐视别人的苦难“
”你没有资格把你的所谓苦难经历当成个人的人生资本，因为付出代价的觉不只是你一个人，甚至不只是你的亲朋好友，还有许多与你完全无关的人。他们在这次劫难中受到的伤害有些被我了解，另一些可能我永远不会知道。但是，只要了解我们周围每一个人在其中受到的创伤，以及这创伤怎样使人在精神上一蹶不振，怎样使人在道德上自暴自弃就足够了。“
”当年有几个人不曾参与那场反文明的浩劫，如今又有几个人可以说自己是清白之人坦然之人呢？不要说那些落井下石者、投机钻营者，即使是像我这样被捕坐牢的被迫害者，又有几个人没有付出过违心屈从的代价，没有付出过连累亲朋好友的代价呢？那么，只要他有一双能够凝视自己内心的眼睛，有一颗能够感受良知的心灵，他就不可能保持内心的高傲和宁静。“
”用自己的血唤醒民众的人是英雄；试图用别人的血唤醒民众的人是伪君子；使无辜者付出血的代价的幸存者是不幸的人——我们承受着被侵害与侵害的双重不幸。这不是造就英雄的时代，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来说，也许真正的英雄并不是敢于抛头颅撒热血的勇士，而是能够忏悔和敢于承担责任的罪人。“
”我只有这样想，才能感受到尊严与骄傲又回到了我的身上。“
宗庙相继倾颓，朝代陆续诞生
我坐在被遗忘的河边，目睹
另一个自己在长夜里牵马徘徊：
我背坐水涯，梦想河的
上游有不朽的智慧与爱
（那是，啊，我们长久失去的
君父的城邦）
——《仿佛在君父的城堡》（张泽）
”我也曾经不止一次独自一人去过山上，夏天，那里枝叶繁茂，虫鸣鸟叫，显得几分浮躁。秋天就不一样了。墓园的秋天落叶纷纷，阳光穿过已经不那么浓密的枝叶，恬静的撒满整个院子。那色调不尖锐，却也不乏沧桑之感，没有了夏天的喧闹，也没有冬天的萧瑟。
那正是你喜欢的季节。
想念你，有时候是因为无助，有时候是因为寂寞，有时候是因为自我欣赏或者被欣赏。诚实地说，我哭泣，不是你失去了本来可能享有的美好生活，而是我们失去了因为你的存在而可能获得的完满。这实际上是一种自私的感情，但是没有人能够超越这种自私，也没有人会谴责这种自私。
有时候，在你的墓前，我的心情会偏离初衷，思绪会游荡到毫不相干的琐事上去，而我不能释怀的，始终是你生前我们的恩恩怨怨。那时候我会很尴尬也会很惭愧。这与我自己认同的美好感情多么不一致啊！这是我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没有什么能够改变我在记忆中留驻和欣赏你的品性，但记忆却又无法替代我在现实中把握和触摸你的品性。于是我问自己：这是生活无可救药的堕落，还是人性不可避免的软弱？
新的生活，带来新的激情，也带来新的烦恼。常常，生活中一件美丽的东西，一种我从少女时代就命中注定了的偏爱，从身边悄悄滑过。我是该为它的稍纵即逝而悲悼呢，还是该为它毕竟出现过而欣慰？这情形一次次地重复，使我很不情愿地承认：没有什么能阻挡我，把对一个你曾经深爱的过的人的思念，从具体的感觉变为抽象的理念。于是我有问自己：这是理性的力量，还是情感的虚妄？“（《爱一个人能有多久》）
高尔泰为徐晓的这本书写的序《弱者的胜利》。下面这些是他的话。
'无论信仰的是什么，这种对信仰或意义的需要（或者缺乏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执着也罢，怀疑也罢，没有信仰也罢，这份严肃认真都是对信仰负责的态度。“
没有信仰？也可以是严肃认真的吗？
”感觉，有时候，是比思想更深刻的思想。“
“一个非政治的独立个体，一个但知有道不知有术的纯粹理想主义者，只有精神领域、只在价值观层面上寻找，是找不到出路的。面对历史中的自然——这个现代的丛林，难免与虚无主义相遇。”这话太现实，太重要了，能解释很多难解。
”托尔斯泰说他读安徒生，读了几遍才发现安徒生的孤独和软弱。安徒生以为大人都没有同情心，所以他只向小孩子说话。小孩子更没有，但他假定有，这是弱者的任性。“徐晓和安徒生一样，作为弱者。
“托斯内耶夫斯基说，他只怕配不上她所受的苦难。徐晓可以免于这种恐惧了，因为她已经有了这么一本，永远的《半生为人》。”因为她为自己赋予了“个体精神”的价值。
'文学的领域是孤峰的森林，里面没有巨人的肩膀，只有或大或小永远并存的孤峰。哪怕一首诗，一则寓言，一篇散文，作者佚名。只要真好，且与众不同，都可不朽，成为永远的孤峰。
《半生为人》也是，这是弱者的胜利。”
凡以文字立世的人，这句话都是安慰。
在最后一篇《大相隐于世》提到了一些重要却被大众淡忘的人。其实徐晓也是。如今六十岁因为政治而再陷囹圄。
熊培云的书中说，德国人反思自己的国家，觉得“世界距离独裁只剩五天”。变到中国可以说，“世界距离文革只剩五天”。
刘迪的父亲刘隽湘的工作推动了我国的单采血浆术。这项技术是指将献浆者的血液抽出后，分离血浆与血球再回输血球于献血者体内。后因采血之乱导致了“中原艾滋之祸”。这技术的恶果当然是刘隽湘未曾预料的。
刘隽湘的导师汤飞凡，将沙眼从发病率百分之九十降到百分之十以下的“衣原体之父”，后来在“反右”中自杀。一九八一年被提名诺贝尔奖。西方人不知道世上已没有了“汤飞凡”。
“之所以谈及刘迪的父辈，是因为在了解这一切之后，我深切感受到中国人命运的相似性，刘父与刘父的导师，以及刘迪与刘父，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物，而他们的名字只在小圈子里如雷贯耳，在公众中却鲜为人知。”
吴清源去世了，大家突然发现并且惊呼：厉害啊！
“当他（刘迪）去世的消息传来，大家突然发现，他的经历简单得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连编写讣告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也许，除了不愿意接受感恩和报恩之外，除了要与那些夸张矫情、博取虚名者划清界限外，以他的清高个性和高贵尊严，他无法容忍世人的误读与误解，更不想让犬儒般活着的人们难堪。”
愿您早日回家。
注：《半生为人》是201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