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弋阳腔“错用乡语”及其官语化
2014-09-09 20:04阅读:
内容提要:长期以来,差不多所有的戏剧研究者都将弋阳腔视为地方声腔,甚至是“土腔”,对明代“错用乡语”一语的片面理解,是形成这一观念的关键。本文认为“错用”即“杂用”,有主次之分,“错用乡语”是以官语为主、“官语+乡语”的杂用方式,而不是“乡语+乡语”的方式。“乡语+乡语”杂用的戏曲,不同方言区的观众是听不懂的,不可能“四方士客喜阅之”。“错用乡语”是弋阳腔官语化的表现,但官语化不是弋阳腔特有的现象。任何声腔剧种在其雏形阶段都是地方戏,无论哪一种地方戏要发展成全国性的声腔剧种,都需要经历官语化的过程。史料记载弋阳腔“错用乡语”时就已经开始了官语化,只是相比之下海盐腔“多用官语”,而弋阳腔少用官语而已。
关键词:明代弋阳腔“错用乡语”“官语+乡语”官语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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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阳腔作为一种古老的戏曲声腔,对中国戏曲的发展产生过极其重要的影响。尽管弋阳腔在发展的过程中逐步走向全国,成为一个极具影响力的全国性声腔剧种,但是,长期以来由于研究者对史料的片面理解,致生歧义,以至于所有的研究者都将弋阳腔视为一种地方声腔,甚至是土腔,对“错用乡语”一语的片面理解,是形成这一观念关键所在。
涉及弋阳腔声腔属性的史料主要有以下几条,我们不妨来看看。明代嘉靖时期汤显祖在《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写道:
此道有南北。南则昆山之次为海盐,吴浙音也。其体局静好,以拍为之节。江以西弋阳,其节以鼓。其调喧。[1]
万历时期顾起元在《客座赘语》中称:
大会则用南戏,其始止二腔,一为弋阳,一为海盐。弋阳则错用乡语,四方士客喜阅之;海盐多用官语,两京人用之。[2]
明末,凌蒙初《谭曲杂札》也称:
况江西弋阳土曲,句调长短,声音高下,可以随心入腔,故总不必合调,而终不悟矣。[3]
清代,乾隆四十年成书的李调元《剧话》称:
“弋腔”始弋阳,……。向无曲谱,只沿土俗,以一人唱而众和之。[4]
乾隆四十五年江西巡抚郝硕的奏折称:
“高腔”又名“弋阳腔”。臣查弋阳县旧志,有“弋阳腔”之名。……现今所唱,即系“高腔”,并无别有弋阳词曲。……查江右所有“高腔”等班,其词曲悉皆方言俗语,鄙俚无文,大半乡愚随口演唱,任意更改,非比“昆腔”传奇,出自文人之手,剞劂成本,遐迩流传,是以曲本无几。[5]
“弋阳土曲”、“节以鼓,其调喧”、“错用乡语”、“向无曲谱,只沿土俗”、“一人唱而众和之”、“方言俗语,鄙俚无文”和“随口演唱,任意更改”,这些都被视为弋阳腔的特点。如果我们将这些特点综合一下,就会发现它们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土”。“土”亦即“俗”,即非官方的。如果我们对这些特点进行分类,就可以发现,所谓“土曲”属概括性的主观判断,“向无曲谱、只沿土俗”属传承方式,“随口演唱”、“一唱众和”属表演方式,“节以鼓,其调喧”属音乐形态,“错用乡语”、“方言俗语,鄙俚无文”说的是语言文辞的使用情况,其中真正属于戏曲本体的,只有音乐形态和语言文辞两个方面。如果我们作进一步缩简,就具体到“其调喧”和“错用乡语”两个点上了。
[1]明·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M]∥汤显祖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1128.
[2]明·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九):戏剧[M].北京:中华书局1987:303.“喜阅之”其它引文作“喜闻之”。
[3]明·凌蒙初.谭曲杂札[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254.
[4]清·李调元.剧话[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46.
[5]史料旬刊:第二十二期[M]∥周贻白.中国戏剧史长编[M].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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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以来,由于学术界对弋阳腔的偏见,导致对“其调喧”和“错用乡语”的片面理解,尤其是对“错用乡
语”的片面理解。
所谓“其调喧”是指歌唱时声音大、调子高。戏曲,是以方言为基础形成的表演艺术,“从最广泛的意义来说,任何一种戏曲,其起源都局限于一定地域,采用当地的方言,改造当地的民间歌舞而成。”
[1]而“唱”只是“说”的延伸,歌唱深受语言的影响和制约。《毛诗正义》:“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
[2]。“言之不足”就“嗟叹”,“嗟叹之不足”最终发展成歌咏演唱。《礼记正义》从音乐的角度说得更清楚:“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
[3]。所谓“歌”,就是把说话的腔调拖长形成的。显然,声音的高低与所属声腔剧种的语言有着密切的关系。方言的不同、字音调值的不同,必然会导致行腔的变化。但是,有的方言区说话声音高,有的方言区说话声音低,这是语音的自然属性,我们不能将因语音的高低而形成的不同声腔区别为“雅”与“俗”、“土”与“不土”,因为雅俗、土洋是一个文化观念,是一种社会属性,不是自然属性,我们不能将戏曲的雅俗归于天然。“其调喧”只要合符剧情、只要合符剧中人的身份,只要它不超出正常的音高范围而形成噪声,我们就不能简单地说它“俗”、说它“土”。
戏曲界长期以来将弋阳腔误认为一种“乡语”,与“错用乡语”有直接关系,没有人提出过疑议。早在20世纪三十年代,王古鲁在《中国近世戏曲史》的《译著者叙言》中就对“错用乡语”一语进行过解释,指出:“从顾起元《客座赘语》了解了弋阳腔的特点是‘错用乡语,四方士客喜闻之’,所以徐谓《南词叙录》提及它流布地域比较其他腔调为广。”并在“错用乡语”四个字的下面打上了括号,用小字特别注上了一句话:“错用是‘杂用’之意。”
[4]但是,如何“杂用”,王古鲁并未作进一步的说明和解释。二十多年后,张庚、郭汉城主编的《中国戏曲通史》,对“错用乡语”也进行了论述,指出:
弋阳腔在演出活动中随着流传地区的不同,常杂用各地的方言土语,这种情况尽管在上层社会的观众看来不免失之鄙俚,却为一般中下层观众所普遍欢迎。反之,正因为观众喜闻乐见,也就会继续促进这种特点的保持和发扬。艺人在演唱中“错用乡语”,有利于它每到一地,很快就能与当地语言结合起来,而语言上的变化也就会促使音乐上的变化。因此,当弋阳腔在民间广为流传以后,更使它易于在某些地区生根,演变为当地的声腔剧种。
[5]
这一论述,也只说到弋阳腔“杂用各地的方言土语”,并没有明确和论及“错用乡语”时弋阳腔本身的语言属性。
何为在《从弋阳腔到高腔》一文中延用了《中国戏曲通史》的这一观点,称:
这里所说的“乡语”,是与“官话”相对应的,因为弋阳腔可以杂用各地的方言土语,所以能受到来自四方的“士客”的欢迎。这种“错用乡语”的特点,使得弋阳腔每到一地,就能与当地的方言土语相结合。在中国戏曲声腔形成与演变过程中,语言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语言的变化也促使音乐的变化,从而形成声腔的变异。因此,当弋阳腔在民间广为流传以后,它很易于在当地生根,演变为当地的声腔剧种。
[6]
所谓“可以杂用各地的方言土语”,与《中国戏曲通史》中论述的文字是完全一致的,同样没有涉及到弋阳腔的语言属性问题,即:对弋阳腔使用的究竟是方言土语还是官语,缺乏明确性;“士客”欢迎的究竟是“乡语”还是“官话”抑或是其它,并不明确,只好由读者去领会。从“这里所说的‘乡语’,是与‘官话’相对应的”这句话来看,也看不出何为对“错用乡语”的解释有将“乡语”错用到“官话”中去的意思,而弋阳腔依然散发着一股子“土”气。
顾起元《客座赘语》所说的“弋阳则错用乡语,四方士客喜阅之;海盐多用官语,两京人用之”,是将弋阳腔和海盐腔作了一个对比,对比的结果表明:一个是受到不同地区的“士人”欢迎,一个是在“两京”这样的京都大邑中流行。但是,这并不表明弋阳腔是用演出地的“乡语”演唱的。此时的弋阳腔本身究竟是“乡语”还是“官话”,非常重要,而对“乡语”之前的“错用”二字的理解,非常关键,不同的理解,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结论。
那么,“错”字是什么意思呢?《中文大辞典》是这样解释的:错,“杂也,与逪通。《说文通训定声》错,假借为逪。《小尔雅·广训》错,杂也。《广雅·释古四》错,厕也。《书·禹贡》厥赋惟上上错;《传》错,杂也。《诗·周南·汉广》翅翅错薪;《传》错,杂也。《汉书·谷永传》相疏相错;《注》师古曰:错,闲杂也。”
[7]从辞典收集的大量实例可见,王古鲁“错用是‘杂用’之意”的解释是大致没有问题的。如果我们作进一步的词性分析,“错”即为动词,“用”为介词,“错用乡语”即“错以乡语”,亦即“以乡语错之”,“用”为凭借手段。“杂用”却有“杂着用”的意思,“用”作动词、“杂”为状语,也未尝不可,只是语法上有些出入。然而,“杂用”是有主次之分的,以谁为主以谁为辅、究竟是谁“杂用”了谁?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而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却被以往的研究者忽视了。
弋阳话是一种方言,这是毫无疑义的。如果站在弋阳人抑或站在弋阳周边地区的人的立场上,那么,所谓的“杂用”就是在弋阳方言的基础上的“杂用”,也就是“方言+方言”的“杂用”,亦即“乡语+乡语”的“杂用”,是以弋阳方言为主、以其它演出地方言为辅的;如果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或站在研究者的立场上,以公共的规范语言来看待“错用”一词,那么,所谓的“杂用”就成了在公共语言(即标准语,亦即官话)的基础上进行的“杂用”,也就是“官话+方言”
的“杂用”,亦即“官语+乡语”
的“杂用”,是以全国通行的官话或者以一个较大的区域(如官话方言区)通行的公共语为主、以其它方言为辅的杂用。我们不妨来设想一下,如果以弋阳话为基础杂用北方三晋之地的方言,尽管陕西人听到其中的乡音确实有亲切感,可是,又有几个陕西士子能听得懂这种用两种方言演出的戏曲呢?试想,如果弋阳腔流传到广东,广东人在弋阳话的基础上杂用一些广东话,广东人对其中的广东话当然是倍感亲切,可是,对其中的江西方言弋阳话却是无法听懂的。请问,采用这种“方言+方言”方式“错用乡语”的弋阳腔戏曲,又如何能达到“四方士客喜闻之”的效果呢?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弋阳腔采用了“官话+方言”的杂用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