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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文评点——“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

2015-05-18 22:48阅读:
今古文评点
“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
——《聊斋志异·黄英》赏析
201557,初写;2015517,写成

作为中国古代文言短篇小说发展顶峰的《聊斋志异》,的确在许多方面远远超出了前人,也超出了同代与后来的同类作品,是今人无法企及的。洋洋五百数十篇,有过半篇目是独步的,而写花精(花神、花王、花鬼、花妖)的三篇(《葛巾》《黄英》《香玉》)堪称其尤之尤者。无论是命篇立意之高妙脱俗,情节细节之曲折离奇,还是构思接引之波谲云诡,词采句法之清新俊雅,都令人叹为观止,心神俱爽。
黄英,就是黄花,亦即菊花。由于东晋诗人、中国古代第一名隐陶潜(渊明)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菊花遂成了古代隐士的伴侣,甚或成了隐者的代词,而对
菊的恋情一至成了隐士们独有的品格和心理,乃至成为古代士人通同的才情。因此,写黄英就是写黄花,写黄花就是写菊花,写菊花就是写隐士,写隐士就是写古代士人,即所谓智识者流,也就是知识分子。然而,这一篇之脱俗,并不在写隐士们如何遗世独立,也不在写他们如何安贫,却反其调而弦之,写黄英者流如何致富,如何安享富足。为什么呢?用女主人公黄英的话说:“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用男主人公陶家少年的话说:“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
在中国古代史上,隐逸是一个大题目。它折射出中国数千年奴隶制、封建制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基本情况,尤其是传统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而政治生活的不得志与物质生活的贫穷是其问题的核心。从某种意义上说,贫穷成了隐士们的旗帜,也就有了历久的对贫穷的诸多讨论与争议,而处于压倒优势或主流倾向的是枯守贫穷,以至以贫为美。而在达官贵人们看来,隐士们不过是生就的贫贱骨,他们哪里有能力致富呢?从思想倾向上说,《黄英》也是来参加这种讨论或争议的。显然,作者是否定以贫为美的,尤其反对达官贵人们带有侮蔑性的看法,这就是其高妙脱俗处。
为了表达这个立意,作家构思了一个喷洒着菊香酒香的传奇故事,让人真如饮了醇醪,余香满口,如醉如痴。尤当点赞的是,作家对情节的设置、细节的选用,都达到了出人意料、入人意中的境地,远非那些只会平直地讲故事或是其情节细节都缺乏光彩和深度的作家可比。四十年间,我不知把《黄英》读过多少遍,每次都为其情节、细节的设置选用而叹服;故事的每一进展,都觉得新鲜,不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而看过全篇,掩卷长思,只能记起故事的梗概,那些曾经让人会心、惊心动魄的杂花、碎石却勾沉不出了!什么原因呢?只能是我辈常人胸中,本无那么多丘壑,长不出那些杂花,留下不那些碎石!
最让人会心以至拍案的是这些地方:
第一,小说开篇,人物出场,交代人物关系、主要事件以及让人物性格吐露端倪。顺天(今北京一带)人马子才,世好菊,子才尤甚。一次,从金陵(今南京)辗转求得两芽稀缺品种,带回北方。路途遇一少年,“丰姿洒落”“谈言骚雅”,“自言‘陶姓’”。少年人骑一头跛驴跟着一辆只有贵妇人才用的装有青绿色油幕的车子,称“姊厌金陵,欲卜居河朔(今黄河以北)”。待“推帘语,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这就是黄英。而陶家姐弟深谙艺菊之法,出语不凡。马子才便招陶家人到他家去住,“仆虽固贫,茅庐可以寄榻,不嫌荒陋,无烦他适”。陶氏女的要求则是“屋不厌卑,而院宜得广”。当你读到主人公一个酷爱菊花,一个深谙艺菊之法,又是陶姓,你就会约略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人,也会预知这里将要上演什么故事了,你能不会心?而贫穷这面幡幢却在暗中摇曳。这可能是你未及留意的,却是文章骨核,后文竟以此延展。这也是精妙的。
第二,情节推演,情投人竟因如何处置贫穷而产生矛盾,波澜顿起。马家南墙外有一处荒废的园子,靠南墙有几间破屋,陶氏姐弟暂时居留于此。陶弟日每过北院帮子才治菊,也与马家一道食饮,而陶家连日似不举火,陶姐只是有时与马妻吕氏一起做些针线。日子似乎也能过,甚或是宁馨的。但问题出来了。一天,陶弟对子才说,“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为常。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马子才平素孤高,极重操守,“闻其言,甚鄙之,曰:‘仆以君风流高士,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陶弟却另有高论:“笑曰:‘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读到这里,你不能不为人物的见解而会心,以至拍案。贫而有骨,固然为美,难道可以不贫也要舍弃吗?虽是小说,此处却涉及到数千年间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痼疾乃至精神境界,自是要有一番思忖,也就觉得作品的难能了。
第三,情节延展,以贫为傲者渐失光彩,贩花为业者辉耀天日,小说以实情真景对提出的问题给予了完满的解答。马、陶嫌隙后,陶将马拔弃的残枝劣种不加捡选,悉数拿到南院栽培,也不在马家食饮。“菊将开,闻其门嚣喧如市。怪之,过而窥焉,见市人买花者,车载肩负,道相属也。”而“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马既“恨其私秘佳本”,又“厌其贪”,“欲与绝”,就去南院准备诮让一番。但陶自平和,“握手曳入”,马看到的更是别样风景:“荒庭半亩皆菊畦,数椽之外无旷土”,“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细认之,皆向所拔弃者。”“陶入屋,出酒馔,设席畦侧,曰:‘仆贫不能守清戒,连朝幸得微资,颇足供醉。’”陶姊也呼弟进屋,捧出佳肴,“烹饪良精”。自此,陶氏姐弟专意务菊,卖菊,贩菊,“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厦屋。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旧日花畦,尽为廊舍。更于墙外买田一区,筑墉四周,悉种菊。”年余,“村外治膏田二十顷,甲第益壮。”其间,马曾问及陶姊因何不嫁,答云:“时未至。”问“何时”,曰“四十三月。”后来马妻去世,陶在南方,“寄陶生函信,发之,则嘱姊归马。考其寄书之日,即妻死之日……适四十三月也。”马、陶婚嫁之后,文章又生出多少波澜!真是香外添香,神中出神,让人觉得所谓文章也者,真似龙腾深渊,鸟翔天外,其秘其奥,无穷匮矣。
第四,小说结穴,人而为菊,菊而化人;菊不离酒,酒可醒菊;菊酒人一,其名“醉陶”。一篇礼赞隐逸的奇文收结了,却留下不尽的思索于读者。“陶饮素豪,从不见其沉醉。”却突然跳出一位“曾生”,“量亦无对”。“二人纵饮甚欢,相见恨晚”。“曾烂醉如泥”,“陶起归寝,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于拳”。“马骇绝,告黄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如此!’复以衣,要马俱去,戒勿视。既明而往,则陶卧畦边。”后,陶、曾复饮,马暗加了一瓶酒,复醉。马“见惯不惊,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竟未复生。黄英“奔视之,根株已枯”。“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越数日,……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酒则茂。”这是出人意料的,也正是令人拍案叫绝之处。它使小说沾惹一种魔幻之气,也使文章气韵进入另一境界。隐逸本就是一种非常之举,是天地人间一种精气的氤氲,是圣洁的,不可以常物对待,而菊、酒正其神耳。
《聊斋志异》之所以为人宗仰,其语言之精严、简劲、清丽是极其重要的方面。大约只有《聊斋》,才让人真正感受到文言的魅力,或者表达的胜境。这就是它的既葆有文言的雅重,又兼有平民化的纯朴与活泼。《黄英》自是如此,何待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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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黄英
·蒲松龄

马子才,顺天人。世好菊,子才尤甚。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种,为北方所无。马欣动,即刻治装,从客至金陵。客多方为之营求,得两芽,裹藏如宝。归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从油碧车,丰姿洒落。渐近与语。少年自言:“陶姓。”谈言骚雅。因问马所自来,实告之。少年曰:“种无不佳,培溉在人。”因与论艺菊之法。马大悦,问:“将何往?”答云:“姊厌金陵,欲卜居于河朔耳。”马欣然曰:“仆虽固贫,茅庐可以寄榻。不嫌荒陋,无烦他适。”陶趋车前,向姊咨禀。车中人推帘语,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顾弟言:“屋不厌卑,而院宜得广。”马代诺之,遂与俱归。
第南有荒圃,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日过北院,为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无不活。然家清贫,陶日与马共食饮,而察其家似不举火。马妻吕,亦爱陶姊,不时以升斗馈恤之。陶姊小字黄英,雅善谈,辄过吕所,与共纫绩。陶一日谓马曰:“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为常!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马素介,闻陶言,甚鄙之,曰:“仆以君风流高士,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陶笑曰:“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马不语,陶起而出。
自是,马所弃残枝劣种,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复就马寝食,招之始一至。未几,菊将开,闻其门嚣喧如市。怪之,过而窥焉,见市人买花者,车载肩负,道相属也。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心厌其贪,欲与绝;而又恨其私秘佳本,遂款其扉,将就诮让。陶出,握手曳入。见荒庭半亩皆菊畦,数椽之外无旷土。劚去者,则折别枝插补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细认之,皆向所拔弃也。陶入屋,出酒馔,设席畦侧,曰:“仆贫不能守清戒,连朝幸得微资,颇足供醉。”少间,房中呼“三郎”,陶诺而去。俄献佳肴,烹饪良精。因问:贵姊胡以不字?”答云:时未至。问:何时?”曰:四十三月。又诘:何说?”但笑不言。尽欢始散。
过宿,又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术。陶曰:此固非可言传;且君不以谋生,焉用此?”又数日,门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载数车而去。逾岁,春将半,始载南中异卉而归,于都中设花肆,十日尽售,复归艺菊。问之去年买花者,留其根,次年尽变而劣,乃复购于陶。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渐而旧日花畦,尽为廊舍。更于墙外买田一区,筑墉四周,悉种菊。至秋,载花去,春尽不归。而马妻病卒。意属黄英,微使人风示之。黄英微笑,意似允许,惟专候陶归而已。
年余,陶竟不至。黄英课仆种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二十顷,甲第益壮。忽有客自东粤来,寄陶生函信,发之,则嘱姊归马。考其寄书之日,即马妻死之日;回忆园中之饮,适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书示英,请问致聘何所。英辞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赘焉。马不可,择日行亲迎礼。
黄英既适马,于间壁开扉通南第,日过课其仆。马耻以妻富,恒嘱黄英作南北籍,以防淆乱。而家所须,黄英辄取诸南第。不半岁,家中触类皆陶家物。马立遣人一一赍还之,戒勿复取。未浃旬,又杂之。凡数更,马不胜烦。黄英笑曰:陈仲子毋乃劳乎?”马惭,不复稽,一切听诸黄英。鸠工庀料,土木大作,马不能禁。经数月,楼舍连亘,两第竟合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马教,闭门不复业菊,而享用过于世家。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为卿所累。今视息人间,徒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穷耳!”黄英曰: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然贫者愿富,为难;富者求贫,固亦甚易。牀头金任君挥去之,妾不靳也。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丑。”黄英曰: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也。无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害。乃于园中筑茅茨,择美婢往侍马。马安之。然过数日,苦念黄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辄至,以为常。黄英笑曰: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马亦自笑,无以对,遂复合居如初。
会马以事客金陵,适逢菊秋。早过花肆,见肆中盆列甚繁,款朵佳胜、心动,疑类陶制。少间,主人出,果陶也。喜极,具道契阔,遂止宿焉。要之归。陶曰:金陵,吾故土,将婚于是。积有薄资,烦寄吾姊。我岁杪当暂去。马不听,请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无须复贾。坐肆中,使仆代论价,廉其直,数日尽售。逼促囊装,赁舟遂北。入门,则姊已除舍,牀榻裀褥皆设,若预知弟也归者。陶自归,解装课役,大修亭园,惟日与马共棋酒,更不复结一客。为之择婚,辞不愿。姊遣二婢侍其寝处,居三四年,生一女。
陶饮素豪,从不见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无对。适过马,马使与陶相较饮。二人纵饮甚欢,相得恨晚。自辰以讫四漏,计各尽百壶。曾烂醉如泥,沉睡座间。陶起归寝,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于拳。马骇绝,告黄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复以衣,要马俱去,戒勿视。既明而往,则陶卧畦边。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益爱敬之。而陶自露迹,饮益放,恒自折柬招曾,因与莫逆。值花朝,曾来造访,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约与共尽。坛将竭,二人犹未甚醉。马潜以一瓶续入之,二人又尽之。曾醉已惫,诸仆负之以去。陶卧地,又化为菊。马见惯不惊,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久之,叶益憔悴。大惧,始告黄英。英闻骇曰:杀吾弟矣!”奔视之,根株已枯。痛绝,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马悔恨欲绝,甚怨曾。越数日,闻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酒则茂。后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亦无他异。
异史氏曰: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惜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植此种于庭中,如见良友,如见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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