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哀江南赋》的语言特色
2014-04-25 17:35阅读:
论《哀江南赋》的语言特色
摘
要:庾信是南北朝文学的集大成者,《哀江南赋》是他后期的代表作。全文沉郁苍凉,用笔晓畅,写尽作者的乡关之思和亡国之痛,被誉为“赋史”。
关键词:庾信 哀江南赋 语言特色 用典
庾信是我国南北朝时期最杰出的文学家,诗赋俱佳。他早年在萧梁任职,官至建康令。侯景之乱中,他被迫四处逃离,后奉梁元帝之命出使西魏。当西魏灭掉梁元帝的政权后,他被迫滞留长安。随后,他又被西魏授予官职,最后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故又称“庾开府”。《哀江南赋》是庾信后期的代表作,也是他文学创作的顶峰。此赋主要是哀悼梁朝的灭亡和探究其原因。由于庾信据实书写,不加隐讳,所以被誉为“赋史”。本文将试着讨论《哀江南赋》的语言特色。
一、用典皆恰如其分,“使事无迹'(沈德潜语),真正做到了“援古证今,用人若己'(《文心雕龙•事类》)。
庾信在《哀江南赋》中几乎是句句用典,大多数典故的运用都很恰当,紧扣主题,并且不露痕迹。“文词高于甲观,楷模盛于漳滨”中,“甲观”和“漳滨”两个典故的运用就很贴切。“甲观”是汉元帝的太子住的地方,后来便成了太子宫的代称。因为庾信的父亲庾肩吾曾当过东宫舍人等官职,所以有隐喻的意思。而“漳滨”则暗指曹操父子住的地方。由于曹操父子身边形成的载誉史册的建安文学,故而有与梁武帝、简文帝父子相比拟的意味,而一个“高”字和一个“盛”字,作者心中那种抑扬取向便一目了然。再如“闻鹤戾而心惊,听胡茄而泪下。'“鹤戾'用淝水之战中符坚兵士战败逃奔听见鹤叫疑为追兵的典故。“心惊”二字写尽了梁军怯敌畏战的心理。而”胡茄”则用了一个僻典,指的是晋朝刘琨在晋阳被围,夜里吹起胡茄,敌军听了都落下泪来的故事。这个典故是用来说明梁军军心涣散的,在“荆山鹊飞而玉碎,随岸蛇生而珠死”中,前半句用和氏璧的典故,后半句用随侯救蛇得珠的故事。这两个典故写的很沉痛,十分切合本文沉郁的基调,明确地指出了梁朝宗室子孙灭亡,山河破碎,纵有忠臣效死,亦无济于事。在“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燕空飞”中,借李陵苏武二人在匈奴一留一归的故事,含蓄地表露出自己身处异国而思归的“乡关之思”,笔调压抑,用情一往而深矣。
二、在看似冷静的叙述中表露出自己那深入骨髓的“乡关之思”。
在《哀江南赋》中,庾信一直在努力使自己在保持一种旁观者的姿态,而不是作为一个亲历者在讲述。这样写固然可以使叙述更加冷静,客观,但毫无疑问的说也是在深深地压抑着自己的情感。这种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痛苦是其他人无法体会的。如在序文中,“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之句,“三日哭于都亭”是亡国之哭,借用蜀亡而罗宪率所部兵马哭于都亭的事,写尽自己欲归国而无国可归的尴尬的境地。“三年囚于别馆”则暗指《左传》中鲁国使者叔孙婼被囚于晋,实则是写自己被西魏蜀留却无可奈何的心情。这两句看似寻常的语句,包含了庾信深深地对故国的思念。再比如序文中的“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在叙述春秋时两个由于不同原因而滞留异国的人时几乎没带任何显示感情色彩的词语.那种可怕的冷静仿佛死一般寂静。庄子说:“哀莫大于心死”,庾信的心死完全是被迫的,残酷的现实几乎让他找不到可能的出路。希望对他来说无异于虚妄!“鬼同曹社之谋,人有秦庭之哭”,在近乎工整的对仗中,如果认真探究其中隐含的意思,无疑会让人产生接近窒息般的悲凉。所谓的“曹社之谋”,“秦庭之哭”都是历史上的亡国之悲的典型事例,庾信使用这两个人尽皆尽的典故,意在说明梁亡虽然无可挽回,而自己却无法像申包胥那样泣血求来救兵,心中的那种难以忘怀的愧疚不言而喻.总而言之,在那看似洒脱冷静的叙述中,却是“字字看来皆是血”的血泪夹杂的心声,让人不禁有“始而惊,继而哀,终而泣”的感觉,真是既精且诚的动人文字。
三、寓悲凉的身世之感于平常语句中。
庾信《哀江南赋》的动机之一便是抒发自己强烈的身世之感,而他巧妙地在寻常的语句中暗含了这层意思,手法固然高超,但更可贵的便是那摄人心魄的无言感动。或许在他看来越是寻常的文字,字里行间越是能激发读者的共鸣。例如,“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在看似普通的表象后面,实则蕴含着作者心中无限的哀叹。作者似乎在发出“天问”:为什么岁星尚且能循环运行,而梁朝灭亡却不能复国呢?古语云:物极必反,这里将“必”改为“不”,一字之差,便将作者自己心中失望至极的身世之感表现了出来。再如,“日暮途远,人间何世”,这句话倘若不仔细看,绝难看出运用了两个典故,真是做到了“化用如己出”。“日暮途远”是《史记》中伍子胥的话,十分切合庾信创作此赋时的心镜,自己已经进入暮年,而故土却在未知的远方。“人间何世”出自《庄子》中《人间世》的篇名,所谓的“人间世”就是指“当世”,而庾信多添了一个“何”字,他慨叹世事变化无常,“不知今夕何夕”的忧伤就显露无遗了。这两句话充分展现了庾信精深的文字运用的功力,也表达出了他悲凉的身世之感。其实,还有一句话看似闲笔,实则意蕴深远,就是“五十年中,江表无事“。因为“无事”,故而梁朝君臣上下松懈,唯图安乐,甚至有见马而谓虎者(见《颜氏家训》)。在“无事”的背后,朝政早已是千疮百孔,而军队亦沾染此等习气,不堪一击。所以,侯景之乱,不是因为侯景的部队能征善战,也不是因为侯景本人的指挥如何高妙,实在是因为自梁武帝以下皆认为“无事”,不治善政,不修兵备,上下离心所致。故而侯景之乱的罪魁祸首不是侯景,而是梁武帝自己。庾信再一次用质朴的语言道出了梁朝灭亡的原因,这其中自然的包含着他自己的痛苦的身世之感。
四、以骈文为形式,而以散文为精神。
众所周知,《哀江南赋》是一篇极优秀的骈文,但是它骨子里却是以散文为精神的。《哀江南赋》是在格律严整中而及略带疏放,显出了苍凉雄健的气息。例如在叙述梁朝君臣倦怠朝政,追求逸乐时,完全用的是散文的精神:“于时朝野欢娱,池台钟鼓,里为冠盖,门成邹鲁。连茂苑于海陵,跨横塘于江浦。东门则鞭石成桥,南极则铸铜为柱。橘则园植万株,竹则家封千户。西赆浮玉,南琛设羽。吴歈越吟,荆艳楚舞。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五十年中,江表无事。王歙为和亲之侯,班超为定远之使……天子方删诗书,定礼乐;设重云之讲,开士林之学,谈劫烬之灰飞,辨常星之夜落。地平鱼齿,城危兽角.卧刁斗于荥阳,绊龙媒于平乐。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淡为庙略”。散文最大的特点便是形散而神不散.在上面看似杂乱无章的叙述中,所谓的“神”便是那句“五十年中,江表无事.”因为无事故而“天子方删诗书,定礼乐”,天子不去关心国计民生,而去做一些下属大臣应做的事,这难懂不是不务正业吗?因为无事,故而“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这句话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梁朝上下官员的懈怠,不把干戈当回事,惟务清淡。似此君臣,安得不亡!庾信在叙述中虽然采用了骈文作为表现形式,但其精神却是散文化了的。再如描写侯景围困建康的情形:“尔乃桀黠横扇,冯陵畿甸.拥狠望于黄图,填卢山于赤县。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天子履端废朝,单于长围高宴。两观当戟,千门受箭。白虹贯日,苍鹰击殿。竟遭夏台之祸,终视尧城之变”。在这段叙述中表现手法多样,时而勾勒描绘,时而回忆联想,特别是“青袍如草,白马如练”这两句,是化用梁武帝大同中童谣云:青丝白马寿阳来。其中,颜色词“青”与“白”给人以直观而清晰的画面感,给人以如在眼前的感觉,而“白虹贯日,苍鹰击殿“则用来说明梁武帝遇害,通过旧有成语的运用,使人有足够的联想的空间。一言以贯之,庾信在《哀江南赋》中表皮是骈文,实质上也适当地使用了散文的手法。这一点是很值得注意的现象,因为同时代的作家们,很少能做到这一点。
五、叙事时张弛有度,气势时壮烈时哀痛,动人心魄。
《哀江南赋》的叙事,有如江流入海,时则激湍猛浪,时则波澜不惊,一张一弛之中,足见其写作技法的出神入化。比如叙述侯景之乱中梁军奋死抗敌不能得胜的情景:遂乃韩分赵裂,鼓卧旗折;失群班马,迷轮乱辙;猛士婴城,谋臣卷舌。昆阳之战象走林,常山之阵蛇奔穴。五郡则兄弟相悲,三川则父子离别。护军慷慨,忠能死节,三世为将,终于此灭。济阳忠壮,身参未将,兄弟三人,义声俱唱。主辱臣死,名存身丧。狄人归元,三军凄怆,尚书多算,守备是长。云梯可拒,地道能防。有齐将之闭壁,无燕师之卧墙。大事去矣,人之云亡。在这一段叙述中,文章好像一张弓一直被拉得很满,到了“大事去矣,人之云亡”时,那张弓缺突然被放松,有张有弛,令读者的心也跟着时而绷得很紧,时而忽然松弛,使文章更具有感染力,而文势则因“护军慷慨,忠能死节……三军凄惨”这几句显得壮烈无比,堪比易水之悲。而“大事去矣,人之云亡”这句话却使文势陡然一转而哀痛至极,亡国之痛跃然纸上!再如“周含郑怒,楚结秦冤。有南风之不竞,值西邻之责言。俄而梯冲乱舞,冀马云屯。伐秦车于畅毂,沓汉鼓于雷门。……辞洞庭兮落木,去涔阳兮极浦。……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在叙述西魏攻陷江陵的过程中,笔笔如刀,刀刀见血,笔锋一直很锐利。但忽然笔锋一转,出现了“辞洞庭兮落木,去涔阳兮极浦”,这句话犹如九曲黄河中的一曲,瞬间调整了笔锋,使得行文更显婉转流畅。而文章的气势到了“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时,同样哀痛到了极点,那是真真切切的痛,那是深入骨髓的痛,是强睁着眼去回首那不堪的往事。
六、用词或清丽可人或典雅方正。
在《哀江南赋》中庾信在用词方面灵活多变,惟宜是从,基本上做到了“一字不可易”的境界。例如在用词清丽可人方面,写自己逃难的情景有两句话:①落帆黄鹤之浦,藏船鹦鹉之洲;②入欹斜之小径,掩蓬藋之荒扉。如果把这两句话从文中单独抽出来看的话,绝对是写景的妙句,很容易使人产生美妙的联想,想象这是一幅恬静自然的画面。可实际却是写自己东奔西逃的景象,这种巨大的差别中,可以看出庾信选词、用词的手段多么的精妙。写建康遭受侯景之乱后的情景用了两句话:西瞻博望,北临玄圃。月榭风台,池平树古。寥寥数笔,便把那种国破乱离之惨景刻画得如在眼前。写自己出使西魏时路途之遥则用了“十里五里,长亭短亭”这句话,简约但不简单,说庾信惜墨如金也毫不过分,通过“十”、“五”、“长”、“短”等字的合理运用,给人以清丽可人的感觉。在用词典雅方正方面,恰如其分地变用旧有成语或典故,是其一个突出的特点。例如“过漂渚而寄食,托芦中而渡水”,上半句用韩信寄食漂母的典故,下半句用伍子胥得芦中渔父相助而渡水的典故,庾信借此简单地叙述自己的的逃亡经过,但用词颇典雅,也很恰当。再如“楚有七泽,人称三户”,所谓“楚有七泽”的说法出自西汉司马相如的《子虚赋》,而“人称三户”则化用《史记•项羽列传》中“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旧语,在这句话中,通过旧有成语的化用或直接使用,使文章显得典雅方正。还有“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这句话,读过《易经》这本书的人都不难发现,这句话出自《易经•系辞下》。简练的话语,蕴含着深奥的哲理,从而使人觉得这句话是点睛之笔,诚可谓“孤夜之晨光,鸡群之鸣鹤”。
参考文献
1.《汉魏六朝赋选》,瞿蜕园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2.《汉魏六朝文选》,刘文忠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2月北京第1版
3.《史记》,司马迁著,中华书局2005年3月第1版
4.《文心雕龙全注全译》,王志彬译注,中华书局2012年6月北京第1版
5.《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中华书局1962年8月第1版
此文系2013年8月份写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