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02.23)中西合璧难于上青天
张五常1996-02-23 17:18
在自己儿女的教养上,有一点我觉得很遗憾。那就是他们对中国的文化毫无认识。我并非不希望儿女能像我那样,从《道德经》到苏东坡到龚自珍的作品都可以一唱三叹、回味无穷,而是欲教无教——是不能也,非不为也。
我的儿女是在美国土生土长的。十岁左右回港就读于英童学校,八年后又再返美国攻读。自幼年起,我就希望他们知道世界上有过李白这样的人。但他们生长于新时代,相交的是不知中国为何物的小朋友,从进幼儿班起,父亲的影响就有了约束,有了规限。回港就读八年,在英童学校选修中文科,每试名列前茅,但竟然连中文报章也看不懂。
每次要跟儿女细说中国的文化,他们一见父亲谈到学术,就把话题转到思考那方面去。在朋友与老师的影响下,他们对中国文化不感兴趣。既然没有兴趣,我就不能强求,于是暗自思量,与其要儿女长大后中不成、西不就——每样都是「半桶水」——倒不如让他们对西方的文化有点认识算了。今天,儿子对西方的科学,女儿对西方的文学,算是有点认识,而他们二者的英语都可以下笔成文,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儿女可以「中西合璧」,是今天香港为人父母的梦寐以求的事。这是很困难的工程啊!求之而不得,为父母者不应该耿耿于怀。好些在美国教养儿女的中国朋友,在我面前夸夸其谈,说有什么庞然大计,要儿女学中文,懂得什么诗、词、歌、赋。我的回应,是他们作白日梦。
奇迹似乎是没有出现过的。在芝加哥大学时,我遇到一位在美国土生土长的华裔学生,他对西方文化知之甚深。受了父母的影响,他决心要学中国的文化,于是跑到台湾去,苦学六年。其后他特意到香港来找我,要表演一下他对中国文化认识的「深度」,殊不知他说的都是些不伦不类的学院派「牙慧」,吹毛求疵,求「甚解」而不明大意,令我啼笑皆非!
我不应该对自己儿女的「中不成」有所内疚的吧。以中西合璧而成名的林语堂,其文章所说的中、西文化,似乎不是那一回事。胡适可能高一点,但是我总觉得胡前辈懂得数树木,而看不见森林。钱锺书可以一提再提,不过创意并不超凡,因而缺少了感染力。
在香港,岑逸飞有点瞄头,可惜为米折腰,没有多下功夫。林山木、杨怀康等人值得「提名」,但似乎不足以「获奖」。最不简单的应该是查良镛。老查对中国文化的认识,全面而又高不可攀;但他对西方文化的认识,看来只有他前者的水平四分之一的功力——这确实不俗,算是异数了。查先生应该在退休的漫长日子中,尽可能发表他对中国历史与文化的体会,使我们后学的能大开眼界。
我以为中西合璧困难如斯,是因为有关的学者过于学院化,不能深入浅出地分析双方文化中之同与不同的重点,考究其来龙去脉,而又能择其善者而加以表扬。不知其异,不求其同,不欣赏其美,中西文化就变得二者格格不入,是以为难。例如,西方文化重逻辑,说理论,强调科学的方法,求验证——皆美也。中国文化说无为,谈隐逸,爱天真、自然,有「意」的概念,也有「气」的概念——亦美也。在造诣上,双方都重视变化、节奏,也重视天然的规律——皆同而美也。
我们实在不应该重复又重复地细说那些今天难以接受的旧礼教,或什么三从四德,或什么八股,使有反感的人对中国文化失却了兴趣。文化是要被欣赏的。我们不能以嘲笑的方法而学得什么。我的意思不是我们只能说好不能说坏。不可取的我们应知道,但既不可取,就不应该挂在招牌上。
我是搞经济的,对文化项目算是才疏学浅了。可能正因如此,我对中西文化同与不同有天真的兴趣。夜阑人静时,我喜欢向自己提出天真的问题。例如,中国语言(这里指汉语)用单音字,所以能重平仄,以至诗词重音律。从拉丁文演变而来的西语用多音字,所以其诗不论平仄,却重旋律。音律与旋律,不同也。另一方面,双方的诗(以格律而论),都要押韵——此乃同也。为什么远在马可勃罗之前,中西双方的诗在不同之中又求其同?
又例如,西洋的画,老早就重视彩色,所以后来以光表达。中国的画,以毛笔水墨写情,没有光,就要重视线条,说虚实。我问:是什么宗教的不同重点,或什么不同哲学的某一面,会使中西在视觉艺术上分道扬镳?
类似的问题,多得不胜枚举。懂也好,不懂也好,这些问题使我「无师自通」地对中西文化有一点体会,可说是「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