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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鹰

2020-02-27 17:30阅读:
我在网上订购了一对鱼鹰的摆件,它的材料是陶瓷的,装了金属的脚,一只将头仰着,另一只侧低着头,看上去像一对夫妻。以鱼鹰做题材的装饰品并不多见,我一看到它们就喜欢上了,有深思的气质,像在隐藏着什么,带着启蒙家才有的某种纯洁感。这对鱼鹰经常让我想起漓江,和江上的打鱼人。我喜欢那样的画面:昏暗的渔灯,披着蓑衣的老汉,在黑幕中掠过水面的捕食者。这一切,都能从两只鱼鹰的身上读出来。
鱼鹰的学名叫鸬鹚,不过我并不喜欢那个叫法,听起来格外松散,弥漫着苍白的气息。鱼鹰这两字光从体量上就占有了优势,当你发这个单词的声音时,它的轮廓披挂着青铜的光泽。即使你不说出来,仅仅只是想像一下它的结构,都能感受到那对觊觎已久的目光,勾在你后脑勺时的力道,古人对这种物质力顶礼膜拜,并书写成“鹗视”或者“鹗顾”,足以证明这不是平庸的水鸟。它先天具有神话中幽灵般的遗风,需要腥味的滋养,有精密的骨骼和意志的羽毛,潦草的栖息与凶狠的攻击瞬间转换。……这样的生灵,我们其实已经很难把它做一种动物归类了。所以它被赋予各种奇怪的命名,比如雎鸠、下窟乌、沸波、王雎什么的。这些让人炫目的艺名如液体一般浸透在古籍的册页里,斑斑点点,在岁月的边缘剃刀般行走,混合着含糊不清的啼叫。
血统纯正的鱼鹰曾经作为爱情的楷模用来感化天下。《诗经》开篇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的就是这哥们,既有担当的颜值还懂得体面地撩妹。不过西域人并不认为这里说的是鸬鹚,而是另一种以利爪为凶器捕食鱼类的学名叫鹗的鸷鸟。在西域人看来,南方的鸬鹚过于安静,显然与“鹰”这样气场强大的名号不匹配。所以生活在西域的鱼鹰,与生活在南方的鱼鹰,存在着某种地域歧视老死不相往来。
鹗当然也是令人生畏的,只是它的面相多少有些娃儿脸,努力要扮出猎杀者的凶狠,却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总是不经意地就呆萌了一把。鸬鹚不善飞翔,无法在水面划出漂亮的直线,它冷不丁就扎到水里,更能营造出那种冷寂与淡漠,杀机暗藏,如隐匿的武林高手。
值得一提的是鸬鹚的羽毛。因为天生缺少油性,它需要在太阳下晾晒,才能获得新一轮的捕杀动力。这在西域的鹗们看来
是不可思议的,也是它们互相打嘴炮时鸬鹚最不堪的软肋。在没有阳光的日子,浑身湿漉漉的鸬鹚是沉默的。
在另一个与浪漫毫不相关的药典领域里,鱼鹰也有不俗的表现。有人发现鹗骨用于治疗跌打损伤和消肿止痛有意外的疗效,尤其是患有直男癌的鱼鹰骨胳,更是药引中的上品。要想区分哪只雄性鱼鹰有直男癌也不难,通常长着极黑的大嘴,说话口齿不清,虹膜黄得扎眼,好与人对峙者,便八九不离十了。
如果你只是以为鱼鹰只能撩个妹入个药啥的,那就大错特错了。大商王朝时,各种奇兽异鸟失去了户籍管理,胡乱投胎,搞得人间戾气极重。有一只鱼鹰就来到四川做了国王,这个国王名叫鱼凫,因为有些自恋,给自己的国家也取了个同名叫“鱼凫国”。据后人考证,鱼凫本是浙江鹰氏,在马坝河一带打过渔,因为好战,投胎到四川后也总是征战不止,“搅得周天寒彻”。但他有一永不致败的法宝,就是一旦战事不利想要逃跑时,就选择水路,这时会有成群的鸬鹚飞到河面,用身体为他和士兵架起一座桥梁,待鱼凫国的人通过后,鸬鹚们又即刻飞走了,敌对国的将士只能气得对着河面嗷嗷叫。

我们习惯想象和美化一切有图腾意味的事物,自然也包括了鱼鹰。但我怀疑真正的鱼鹰已经在中古前绝迹,我们看到的只是它的替身,用一种象征的手法延迟着谢幕的时间。就像电影需要特技时,那些敢于玩命儿的无名小辈就会挺身而出,用高明的剪接法欺骗着观众,真正的大腕要么躲在帘后,要么是真的死了。他们的魅力早已支离破碎,一部分如青烟直上,另一部分为替身所吸收。真正不死的鱼鹰,怎么可能被人所驯化,成为捕鱼的工具。泰戈尔在《最后的星期集》里有这样的句子:“兀鹰在鱼网上空盘旋,鸬鹚默坐在竹顶,无浪的水倒映出纹丝不动的影子,湿风中弥漫着水澡的清香。”他应该是看到了守望在鱼鹰内心深处的空心岁月。
去过漓江的游客,很多都会拍一张鱼鹰的照片,它们被竹竿挑在肩上,一边蹲着它的主人。这种照片每天都要重复成千上万次,轻佻、呆傻、毫无美感。但你放眼那条被两岸酒店和水中游船不断蚕食的河流,这已经是最大限度地贴近自然的视觉记忆了。
我在八十年代写过一篇小说《年轻的江》,它后来发表在《青年文学》杂志,里面就写到了鱼鹰。现在回头再读,我发现对于鱼鹰有太多的误解。一个过于文艺的时代,是无法穿越鱼鹰懒懒的目光,进入到它冷笑和讥诮的内心世界的。
李苦禅画过一只鱼鹰,像被捋过毛的苍穹之王,眼睛里流露着对命运的不甘。那只鱼鹰除了瘦,每一笔都包含着痴迷与空茫,让人联想起无赖的生活,无趣的现实,以及在恶意中伤后裸露的最后一点尊严。吴冠中也画过鱼鹰,他描绘出来的是邪魅与充满阴谋的眼神,呼吸丰沛,富于优越感。
我更喜欢李苦禅笔下的鱼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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