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所谓淑女，于变局中温和地做自己
2024-06-11 16:50阅读：
在唐颖的最新作品、长篇小说《淑女》中，女主角黎朶出场时身着一件昂贵的四合一缎面干湿褛。假如以此就可以在黎朶与“淑女”之间画上等号，唐颖是这么简单粗暴的作家吗？从早年的《美国来的妻子》、《红颜》到前两年的《另一座城》和《家肴》，每每想让一个虚构的人物在读者的心里立起来，唐颖总是细致入微地赋形，就好比画家手握炭笔在创作素描，一笔笔地添加在画纸上，渐渐地，她的那些亲近红尘却又清楚人生目标的女性，以美国回来的妻子、迷思于发廊的少妇、在世界之都自由往来的知识女性以及身陷市井却未必世俗的弄堂丽人等各种面目，集束成了“印”着唐颖特有标签的文学形象。她们，是我们喜欢唐颖小说的理由。
所以，用一个长篇让读者信服黎朶就是一个淑女，哪怕塑造她的空间足够，唐颖也不肯让黎朶出场的那一笔，浅淡得读者可能会过眼即忘。那件昂贵的四合一缎面干湿褛之后，唐颖加上一笔：当黎朶意识到自己的打扮与表演日本舞踏的剧场极不协调时，“好在黎朶即使不自在，仍然可以表现得镇静如常，安静的浅笑是她的招牌表情……”淑女黎朶的登场亮相，几近满分。但唐颖还嫌缺了点睛一笔，再添写道：“曾经也是他欣赏的表情。但这天他的注意力在燕女身上。”
第三人称，被称作是上帝视角，但“曾经也是他欣赏的表情”，显然是黎朶的视角。是谁，能让从里到外都没有辜负淑女这一美誉的黎朶，那般在意？他是黎朶的情人，一位住在纽约上州、往来于世界各地做艺术品生意的上海人。
这是一个发生在当下上海的故事：靠打理家族生意和炒房产跻身富婆行列的单身丽人黎朶，身边有一个入籍美国的上海男人。这个男人早早地向黎朶宣告，他不会离婚，却长期享用着黎朶供给的优渥生活，
还不愿意被他的朋友们窥破自己的红颜知己是谁。一段极不平等的男女关系，能毅然弃绝不满意的婚姻、能在生意场上拼杀得屡有斩获的黎朶，却忍下了，还一次次地向忿忿不平的闺蜜小米表示，这都算不得什么。直到男友带着一个年轻得叫黎朶尴尬的女人陪伴黎朶欣赏日本舞踏，她的心理防线决堤，连夜拿起电话与邀请她去观看日本舞踏的小米细究起怎么爱一个男人才不至于伤害自己的话题来。
以为唐颖会顺着这一情节线精心铺排被婚姻伤害过的黎朶成为淑女的精彩，而唐颖，绝对是拿捏这类题材的好手。然而，《淑女》的读者很快就读到，让黎朶成为淑女，当然是《淑女》的主要情节线，可创作《淑女》，唐颖的首要目标是想让“印”有唐颖标签的小说更加丰实，她要让黎朶带动一组群像，一组在当代小说中较少出现的群像。
当然，以1980年代出国潮为背景的文学作品，并不少见，唐颖自己就有一部被读者屡屡提及的长篇小说《美国来的妻子》。可是，在一篇小说里将一群想通过跨出国门抗议命运安排的韶华青年汇合在一起，一一讲述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故事、并将这些故事集束成颇具震撼力的小说，不多，以致，读过小说也看过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上海人在东京》的像我这样的读者，无处可逃地被唐颖散乱在小说里、因为气息相近而能从字里行间“逃逸”出来汇聚成强大气流的他们的往事，击中了。
数次被美国拒签以后，黎朶通过相亲嫁给了美国第二代移民、在唐人街开事务所的律师。
多年以后，当黎朶的感情生活屡遇不顺时，作为闺蜜小米没有指摘黎朶拿婚姻当赌注的抉择，而是为她当年的远嫁做了理解的背书：“不是她一个人中魔怔，是一群人——拼着命要出国的‘出国迷’”。
那个被黎朶和小米唤作妖头的男生，为了不去农场留在上海以便尽早拿到美国签证，不惜把自己弄得像个精神病患者。
有个外号叫“小头”的男生，中美建交让他嗅到了出国的可能性，便处心积虑地早早拿到了护照。美国签证那么难拿吗？他铤而走险地绕道香港寻找机会。
因为妖头而认识了小米的妖头的哥哥姚哥，比一门心思要去美国的妖头，更早地拿到了美国签证，他被美国一所大学的艺术系录取了，为此，他付出了什么？
绰号“黑鱼”的男生是小米信任的好友，也是做题高手，在小米和黎朶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溜去了美国留学。
……
哪怕展示了众多在美国的北京人和在日本的上海人于异国他乡的打拼生活，我们读小说和看电视剧，总感觉《北京人在纽约》和《上海人在东京》里的人物均为芸芸众生中的个例。唐颖的写法促使我们反思：涌动于1970年代末期的出国潮何以会让当时的社会觉得那是小概率事件？“这些‘出国迷’家里都有海外关系，最先听到隐隐的‘冲锋号角’。他们没有雄心壮志，不像后来几年靠托福出国的留学生们，打算为理想奋斗一番。他们心有余悸，只想过‘向往的生活’”，此为原因。而唐颖的往事钩沉，让出国潮涌动了半个世纪后，有了另一种注解：1970年代末的出国潮绝非个人事件，只是在更加汹涌的社会思潮遮蔽下，经历者和旁观者误以为那是生活流中改变不了时代潮的小浪花。
有此新解，也是因为当年的弄潮儿们时下的生活境况触动了小说家，加之心底里那些久久不肯散去的往事，《淑女》就此被唐颖酿成。
以出国潮的旁观者、黎朶的闺蜜小米的视角切入当年那些弄潮儿的当下生活状况，牵引出“出国迷”们当年的疯狂，两相对照之后读者大概不难得到这样一个结论：为了“向往的生活”而形成的出国潮，改变了一代人的命运，且影响一直延宕到今天，也许还会直到永远。
若到此为止，《淑女》已成功将我们拽进了对那一段往事评价失当的检讨中。但出道以来笔耕不辍的唐颖，总在寻求突破，这样一篇在她的作品中称得上题材重大的小说，何以冠名“淑女”？当然，用甜蜜的情感包裹冷酷的现实，是唐颖的擅长，可是，婚姻不顺、感情生活坎坷，万念俱灰后将自己交付给了大海，这样的黎朶，哪怕凭借自己努力赚到的钱足以让她余生挥金如土，是淑女吗？
小说结尾时，小米在花园饭店深处的一栋精美西式小楼里，看见了一个面熟陌生的旧相识。唐颖的这一构思，迫使以为已经读完《淑女》的读者不得不回到小说里——原来，那些看似不经意的情节和细节安排，不是闲笔！就像唐颖作品里那些貌似边缘人物的男男女女，其实也是推动社会前行的不可或缺的动能一样，长得不及黎朶漂亮、人生不及黎朶精彩、总是为囊中羞涩所困的小米，或许并不像我们初读《淑女》时所认定的只是黎朶的陪衬人？这就是唐颖小说的魅力，以确信无疑的细节，给了自己最心爱的人物以无穷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