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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故乡——读赵焰的徽州系列散文

2014-08-05 14:37阅读:

回不去的故乡
——读赵焰的徽州系列散文

·祁海群·
回不去的故乡——读赵焰的徽州系列散文

1
读赵焰先生笔下的徽州,我的情绪要比别人稍微复杂一些。
因为我算半个徽州人吧。
我的祖父是个小徽商,年轻时做学徒,跟着东家在外闯荡,三十多岁了,终于积了点本钱自己单干。他在湖南一带做生意,从工厂里批发干电池,然后到乡镇去赊卖,年底再去收钱。
在当时,这种买卖应该有不少赚头,几年里,祖父不但在长沙城里置下了房产,还娶了一房姨太太,生下了两个男孩,其中一个就是我的父亲。
长沙大火那年,祖父暴病,病来得快,他走得更快,生死就是一眨眼的事。那一年,男人病死,大火烧了房子,年轻的祖母哭了几天几夜,然后收住泪,请了劳力,将几箱细软挑起来,拖着蹒跚学步的两个小儿,迈着小脚,踏上了回徽州的路。
我的家族故事,平淡也离奇。说平淡,在外闯荡的徽州人,谁不是辛酸满腹?财富光环的背后,怕是都有引人潸然泪下处。说离奇,戏台上才有的悲欢离合在世间活生生上演,后辈听来,能觉得真实吗?
我小时候,父亲常说这些陈年往事,我听着,不知如何安慰。
他也不管我听不听,自己说自己的。
对我来说,这些事太遥远,上面不但蒙上了厚厚的尘土,还长出了遍地的野草,落叶铺了一地,结满了蛛网。
往事再悲凉,也架不住
时光不动声色地来遮盖。
而我呢,还在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纪。
从某种程度上说,人生是走向故乡的过程。出生、长大、离开、思念、回归、安眠……乡愁在你出生的时候就已经种下,你成长它也成长,你成熟它也成熟,当你哪怕最终回到故乡的怀抱里老去,乡愁也沉重的化不开。它是永恒的存在,与生死同行。
在我走向故乡的过程中,赵焰先生的徽州系列,是我回乡的那条精神之路。

2
记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你经历的事,以为忘了,原来都还存着,人生如果是一条河,内心就是沉满记忆的河床。
赵焰先生的文字,那些关于徽州的文字,灵性又沉稳,这里是洪流,到了那里又变成了浪花。
又像是一竿竹篙。他在撑着自己的船,竹篙却落在你的河床上,轻轻插到沙土里,提起来,带起一小片漩涡,将沉静遗忘多年的记忆搅起来,慢慢翻腾,顺着水流走一段,然后又缓缓沉下去,堆积在那里。
问题是,我的徽州记忆在哪里?根本没有。我不是出生在徽州,二十岁那年才第一次回徽州,只能算是一次浅浅的交集吧,等到真正去注意它时,我都三十多岁了。
以我和徽州之间这点儿情份,怎么走回去,是个大问题。
当我想往回走的时候,是很茫然的。
赵焰先生文字的这种搅动翻腾,是一种通感。我说的不是修辞学上的通感,而是有关情感的互通无碍,来去从容。他说得,我听得,我解得,我悟得。文字唤起了记忆,让面目全非的历史,有了模样,有了温度,有了呼吸,有了流转的眼波,我觉得这就是通感。
正是因为有这种通感,我才带着他的徽州系列上路。

3
我最喜欢的篇章之一,是赵焰先生那篇《苍白的乡愁》。看正文前,我喜欢先看他写的序和后记,有时还单独看,那些序和后记,完全可以脱离正文,独自得道成仙。
他的序,是一条溪流,很明澈,急切流淌,而进入正文后,他一下子就变了,成了一条成熟的大河,他将自己融入到波澜壮阔中,秋水长天,水天一色,在大河的前方,是思想的海洋,深邃浩渺,没有际涯,那是他要奔流而去的地方。正如他在《行走新安江》中所写到,“河与海,在这样的撞击中,完成了彻底的交汇……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消融,也是一次彻底的凤凰涅槃。”
他文字的源头,很感性,到了真正完成河与海的交汇时,他再次感性,常常失态,沉醉于“河与海的拥抱”。
这是我喜欢他的序和后记的原因。

4
对于赵焰先生的写作,我有很多猜想。其中一个猜想就是,他提笔写徽州之前,是有野心的,而且野心很大。
他想做写徽州文化第一人。
什么是徽州文化?
在感性的语境里,徽州文化可以很具体,一张明代木椅,一幅斑驳的祖先容像,一段深陷土中破败的残垣,都是历史和文化的载体,明灭生动,喃喃自语,它们有诉说的功能,也有诉说的欲望。
这些好写,对于以写作为乐的人来说,不是难事。
徽州文化又很抽象,它太大而无当,像一座空中楼宇,重重叠叠,总是被云雾遮挡着,你以为看清了细节,其实是失真的,模糊的,似是而非,似近还远,似真理非真理,似坦途却遍布荆棘。它在时间的轴上,远远不止上下一千年时光,在空间的维度上呢,它又岂止仅限于方圆一万多平方公里的一府六县?
这个世上,野心家太多,成功者太少,有的落于荒谬,有的最后全是疲相,有些人干脆疯掉。
写作也是如此。我以前崇拜的一位作家,野心很大,后来入了旁道,把自己当成了精神领袖,书也写,但全是霸气邪气戾气,我不敢看。
我怀念他的时候,就去看他的早期小说,写得真好。
赵焰先生有野心,他写徽州文化,是奔第一而去的。我又猜想,他肯定意识到某一点,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在历史上,徽州文化其实是没有野心的,不但没有野心,更像个隐者,拔去锋芒,克制欲望,低调到压抑的程度。它不是烟花,在空中爆开后,比星辰还耀眼。它是山腰一绺雨雾,白,干净,不但不绚烂,而且慢慢退了,淡了,最后,消失了。
写徽州,一定要和它同轨,要一个鼻孔里出气,否则就会打架,两不相认,最后各走各,渐行渐远。
没有野心,写不好徽州文化,心思太切,也写不好。赵焰先生写徽州,没有半点走火入魔,通篇气息流畅,儒生之笔,写出了王者文章。
所以我很好奇他如何去掉了身上的火气。
能将野心摁灭掉,老老实实写,这是在文字之前先和自己较量,赢了,就必定是大文章。

5
我在走回故乡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对徽州其实又爱又恨又怕。
我去棠樾的时候,近傍晚,走到村口,抬头,先看到残阳如血,再看到七个牌坊立在那里,黑漆漆的,心里就有了股寒意。
我第一次站在祖屋天井下面时,也有这寒意。
我怀疑自己神经过敏,游客们站在牌坊下,都很兴奋,惊讶,赞叹,导游的语气里也都是自豪,唯独我害怕。
没想到赵焰先生也不喜欢。
他在《思想徽州》里说,“我一直不喜欢徽州的许多东西,比如,老房子阴森的氛围,硕大而压抑的祠堂,都有着很大的缺陷”。他进而直言不讳地道出徽州人的性格特征,“在徽州的很多地方,虽然整体结构上呈现出的是从容清秀,但在骨子里,却一直有着那种浓重的戒备和敌意。徽州民居在建筑风格上所呈现出的封闭和内敛,实际上正是徽州人阴暗心理的无意识流露”。
徽州人听了这话,一定不高兴。
这种不高兴,是面子上挂不住,心里还是服气的,因为他说的对。
说到牌坊,还要插一个听来的故事。
有个歙县的朋友,曾经对我说过当地女人“摸铜钱”的故事:在徽州,丈夫死了,妻子是要守节的,终身不得再嫁。守寡多年,到了深夜,睡不着,将一串铜钱扯散在地,黑灯瞎火里,蹲下身子,一枚枚地去摸,摸到了,再一枚枚串起来。几个来回,天也差不多亮了。
棠樾有三座贞节牌坊,徽州所有牌坊里,贞节牌坊占到了一半,“摸铜钱”的故事,大概夜夜都在上演。
我看《徽州梦忆》时,容易动情,因为书里有了更多的悲悯。
他说,“(萤火虫)就像老房子当年的那些女人们。她们在自己的一生一世中沉默着,她们多孤独啊!不仅仅是孤独,还有自虐般的坚贞,把人生过得悲凉无比。”
他在《思想徽州》里又提到,“变形后的朱熹的思想同样对于当地习俗有着重大的影响。徽州随处可见的‘忠、孝、节、义’的牌坊就是这种理解的具体体现。在徽州的棠樾牌坊群附近,有着一个极具特色的清懿祠(女祠)。走进祠堂,扑面而来的是令人窒息的气息,那种对于徽州女人身心的摧残,让人不忍卒看。”
那些直到今天还矗立着的贞节牌坊,实际上是徽州的耻辱,是徽州的伤疤。
不过,直到今天,还仍然有很多人在赞美它。

6
一个游子或者外来人,到底该怎么去打量徽州?
人们习惯说“近乡情怯”,我再续一句“无以为言”。
这个情怯,意思复杂。说到徽州,一方面我们对它过于美化,一方面我们对自己的理解能力高估,真到了赤裸相见时,才发现思维是错位的,像盖房子,关键时候发现榫头对不上,全拧了,结果面面相觑,无以为言。
不是真的无言,是隔阂太深,没有底气,不知从何说起。
徽州成了无数人的精神故乡。我不知道他们站在徽州的村口,有没有这种情怯。
在赵焰先生的眼中,徽州一直呈现着两面性,甚至多面性。
就像有首歌里唱道,“如果你爱一个人,就把他送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一个人,也把他送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
徽州也算得天堂,也算得地狱。山水相依的自然之美,田园牧歌式的农耕生活,纯朴宁静,如世外桃源,将徽州推向了完美生活的极致。
但另一方面呢,它的建筑是封闭内敛的,它的世俗生活是教条传统的,它的人性是压抑扭曲的,它的内心是残破悲凉的。
徽州为什么会成为宋明理学打造出来的精致范本?我觉得和闭塞的山区环境、自给自足的小康生态、缺乏刚性的民众性格等都有关系。
在赵焰先生的《思想徽州》里,他写到了朱熹,这个对徽州乃至中国文化产生重大影响的人,让他又欣赏又困惑。在他看来,朱熹内心生动、率性、热爱生活,有大的境界,“在青山绿水之中,在与天地的对话与交流之中,通过静心和冥想,朱熹显然觉察到某种规律性的东西了”。
遗憾的是,朱熹遇到了大的迷茫,思想无法继续向前,只好回过头来,转向对人性的自省与自律。
一种超前的系统哲学,最终成了扼杀人性的幽井樊笼,是朱熹的学说和思想走火入魔,还是遭到了道德的绑架?还是被人有意或无意地大量误读?
这是朱熹的思想之谜,也是历史之谜。
和那些一厢情愿视徽州为精神故乡的人相比,赵焰先生对徽州的感情,显得尤为复杂难言,“一个地方,给予人的,不仅仅是美好、亲切,还会有巨大的悲伤、忧郁、伤感、宿命、抱怨、疏离等等。当一个地方给人以复杂而不可言说的情感时,他才算是真正地与这个地方拥抱并且合而为一”。
真正的故乡,当如是。
我不知道赵焰先生是如何拥抱这些巨大的痛苦的。
他似乎也隐隐约约有所交待,到底还是近乎“无以为言”。

7
创作越是饱满,越容易虚无,当你抵达彼岸后,再向前看,空空如也。
壮丽的东西都是在此岸与彼岸之间。
我认识一位画家,在徽州住了三十年,画了三十年,他养了一所安静的宅院,每天用红酒雪茄美食美女来填补虚无。他的画画得很好,可以说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超越的也不多,一点点,但这一点点已经足够使他虚无。
他之所以不肯离开,是因为在徽州,连虚无也是富含诗意的吧。
赵焰先生应该也有这种虚无。他太贪心,走得太深,他写徽州系列,是将很多本原的思考揉了进去,这场文化之旅,实际上也是他的生命之旅,他边走边抛出困惑,有些与徽州有关,有些干脆就是生命的终极意义,抛一个解一个,解了再抛。
这是抵达虚无的走法。
他一直走到了徽州文化幽暗的深处,我们只是在后面数他的脚印。

8
在赵焰先生的徽州系列里,论世俗性趣味,当推《老徽州》。
徽州应该分为三层。
第一层是被人赞叹的地理景观,山脉河流,亭台楼宇,美不胜收,其实具有欺骗性,非常迷惑人。
第三层是徽州最隐秘的核心,藏着徽州文化最晦涩最扭曲的本质,生人勿近,不对外开放。
中间这层,才是徽州的世俗。
这一部分的徽州,具体到每一个活生生的人,跌宕起伏,曲折离奇,最有生命力。
前面说到,朱熹是对中国文化产生极大影响的人,他对中国世俗社会的影响更大。
差不多与朱熹同时期,西方开始了文艺复兴,其实不是文艺的复兴,而是人性的觉醒再生,经过漫长的中世纪苦行主义,人们突然活明白过来,重新回到世俗时代。第一次世俗时代?是原始社会,只不过那时的“人本位”是本能,层次非常低,还不是科学。
还是木心先生会说,他说,“文艺复兴的精锐,即对生命的兴趣,对生活的兴趣,对人的兴趣”。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中国的《诗经》,多么人文而世俗的伟大作品。
西方人开始追求现实生活中的幸福,肯定人的尊严,徽州却开始进入阴暗冷血的礼教时期,存天理,灭人欲——对生命、对生活、对人都不得有兴趣。
多么荒谬。
所以,看《老徽州》时,有一种安慰:徽州的世俗生活,原来也还是有的,而且比徽州的第一层和第三层更耐看,更好看,更有质感。
那些老照片,差不多将徽州的世俗生活全包括了,政客、军人、商人、学子、乡民、革命者、传奇女子,像是一部徽州野史。虽然那些照片,只反映了晚清到解放前的徽州,但推近及远,更早些时候,徽州世俗的热闹,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赵焰先生写着也兴奋,“这样的历史才有血有肉、有滋有味”。

9
说到世俗性,我还想提一下赵焰先生在《行走新安江》里写“回溪”那一章。
他说,“对于积极进取的儒学以及追求隐匿避世的道学来说,究竟哪一类更符合人的本性呢?每一个人都在寻找着这样的平衡点,每一个地方也是。徽州众多的隐士,造就了徽州亦儒亦道的精神,儒是进取的,是理性的,是社会的,是宗族的,是油然于心的;而道呢,则是个人的,直觉的,是天然的,是无可奈何的。儒和道,看似不相融,其实却是可以相融的。儒也好,道也好,它们都是人类情感和欲望的延伸,它们的源头,都是人类最初的欲望和想法;它们更像是一艘船上的两把桨,儒是前行的保障,道则是平衡的杠杆。只不过这两者方式不一,到了一定的关口,分叉了,形成了两条河,各自有着自己的流向。而在本质上,它们却一直相缠相生着,它们是同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是镜子的正面和反面。”
这段话,当然不是在新安江畔信步游走信手拈来,而是他一直以来的思考。
要想对徽州文化的超脱性和世俗性有所了解,这段话可以熟读几遍。
我觉得,赵焰先生在内心里应该是更喜欢道家的。道家热爱生活,而且干预世俗生活,但又和世俗生活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
道家还有点洁身自好,这一点有些像文人。
赵焰先生写徽州,就像一个道家在养气。

10
好的文学作品,必须要有悲剧气息。
基本上,赵焰先生的徽州系列,是一条缓缓流淌的大河,有气势,有见识,有诗意的描述,有理性的思考。这是一条厚重沉稳的河,流得坚定有力。
这条河上,淡淡地飘移着一层薄雾。
这层雾,实际上也是他的个人气质,是他骨子里的悲剧意识。
这层雾,是一种无法模仿复制的特质,萦绕在他的字里行间。
他在《徽州梦忆》里写渐江,“孤独至极,造就了他的艺术生命。冷的背后,是什么呢?是虚空,是无。而无,在渐江看来,才是世界的真谛”。
只有孤独的人,才能看出别人的孤独。
他在《老徽州》里边走边叹,“我周围的碧苔、碎瓦、荒地、古树,似乎都不属于当今的世界,它们的心思全在过去的时光中。”
和理想拥抱得越紧,失落越大。
徽商的背影远去了,徽州的人文在消逝,徽州的世俗生活不见了,徽州精神凋萎了,所有这一切,“回归那不可捉摸的虚空”。
岂止是徽州呢,我们经历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美好的时光,都像烟一样飘散。
他笔下的徽州那么美,可惜我们回不去了。
这种悲剧,是普世性的,我们永远无法再回到故乡,所以乡愁永恒。
赵焰先生应该更喜欢黄宾虹,他们有共同之处:孤独的有智慧,能醒悟,能看淡,能比那种绝望的孤独多一点圆润,所以艺术之心才会充沛不竭。
赵焰先生说他渴望做一个“快乐的历史和现实的虚无主义者”。
他的“快乐”,是细碎的浪花,“虚无”在河面下绝望而倔强地奔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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