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闳不得不放弃的铁路计划——发《文史博览》《山海经》杂志
2022-03-15 09:46阅读：
文/李晓巧
（此文已发《文史博览》《山海经》杂志，感谢周老师、梁老师!）
容闳，广东人，早年留学美国，是第一个完整地接收了美国高等教育，并在美国哈佛大学毕业的中国留学生，19世纪70年代，他策划并实际组织了中国幼童留美学习计划，开启了中国近代史上蜂拥迭起的出国留学潮，被称为“中国留学生之父”。
19世纪末，国际国内风云变幻万端，遭受甲午战败之苦的清廷宣称要力行以修铁路、开矿山等为主要内容的实政，掀起了一波建造铁路的大潮。思想开放、勇于任事的江苏候补道容闳，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提出“借力于美（国）修建中国铁路”的主张，建议修建由天津经山东德州至镇江府瓜镇共2200余里的铁路（津镇铁路），“以为便于兴利之旨”。在李鸿章等京城官员支持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正月将其建议及所附22条办路条陈一并奏报，随即得到清廷批准。
在中国近代史上办成了好几件具有里程碑意义大事的容闳，他这个眼看将成的建造铁路的梦想却最终没能实现。这是为什么？
首先，容闳的津镇铁路计划同当时清政府洋务实业“操盘手”盛宣怀的利益相对立，遭其猛烈攻击。光绪二十二年（1896）10月20日，盛宣怀被任命为清政府铁路总公司督办大臣，统筹修建卢汉铁路。光绪二十四年（1898）前后，卢汉铁路建设正遇到一系列难题。风雨飘摇的清政府国库空虚，建造铁路必须借款，国内借款相当不易，只好向外国借款，按照当时直隶总督王文韶、湖广总督张之洞等封疆大吏的观点，在“中权干路”指导思想下，卢汉铁路不能跟英国、俄国、德国、法国、日本等列强借款，以防止这条贯穿国家腹地的铁路干线被外强控制，而是找了一个欧洲小国比利时借款。在草拟铁路借款合同过程中颇费周折，比利时陆续提出了好些新要求，当一一谈妥，签订合同后，比利时的借款款项像挤牙膏一样，难以如约到位，并且频出难题，致使卢汉铁路建设初期就很难推进，处处碰壁。按照盛宣怀的说法，是因为比利时国小力弱，担心借出的款项，本利收不回，而在迟疑观望
，一再加码借款附加条件。虽然真实情况也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但是，津镇铁路计划却是另一番情形。根据津镇铁路计划策划者容闳声称，资金极其充足，“现经集股已有一千万两之谱”，建铁路的1000万两银子早已备好，而且“开办之后，其有不敷，再行召集”，一副财大气粗的架势。同时，他还许诺向清廷“报效”200万两银子，分两批，这里一开建铁路，他立即就先上缴100万两。容闳帮造铁路，不仅不需要政府花一分钱，而且皇室还能得到200万两银子的好处费，45年后，铁路路权又完全归政府所有，这让清政府高层颇感兴趣。
卢汉线的进退维谷同津镇线的美好蓝图，两相一比，作为全国铁路督办的盛宣怀感觉到了各方面的压力，压力变动力，他更加铁了心要阻止建造津镇线。
盛宣怀搅局容闳的津镇线采取多管齐下的方法。他通过自己熟稔的官场人脉网络，重点游说张之洞、王文韶、刘坤一等三位地方实力派总督一起抵制津镇线。盛氏声称：如果南北走向的津镇铁路建成的话，将直接影响同样南北贯通的卢汉铁路的运营利润，因为南北运输的总体量是有限的，也就是说“蛋糕”就那么大，多一条铁路线就多分一块“蛋糕”；而且，津镇线所经过地区是经济发达的沿海地带，假如它建造成功，其运营利润肯定远超中部的卢汉线；最重要的是，容闳的津镇铁路计划中提到的千万巨额资金是从美国募集来的，虽说是美国民间资本，但是铁路建成后，很难保证不会被美国政府所控制，涉及主权，不是儿戏。从后来的事态发展看，盛宣怀的这个说辞，深为清廷认同。
——实际上，盛宣怀给几位利益同盟的地方实力派官员的密信中，直截了当地指出：如果不阻挠容闳建造津镇铁路，他来自美国的建路资金有保障，会很快地建成铁路，而“我们”卢汉线因借款筹款不顺，迟迟难以开工，必定遭到国内谴责、国际笑话，有被朝廷剥夺建路权的风险，最重要的是，势必会丢掉一系列铁路建设中的主动权！
精明强干的盛宣怀不仅将几个地方实力派紧紧地攥在手里，形成攻守同盟，而且还游说朝中大佬翁同龢，请他不要支持容闳计划。李鸿章出于种种原因而支持容闳，但盛宣怀与他也是多年的上下级关系，还曾被他极其倚赖，于公于私，他都不好过于打击盛宣怀，更重要的是，甲午海战战败后，李鸿章受到朝野谴责，注重韬光养晦，不愿也不敢多言国政。纵然容闳也算是近代史上一位很有能耐的社会活动家，但是跟深谙满清官场路数、官宦出身的盛宣怀比起来，无论是气势还是手法上，都差了一大截。在盛宣怀的“攻容组合拳”下，容闳没有招架之力。
其次，容闳的津镇铁路计划资金也非确有把握。综览容闳的一生来看，容闳是个有报国情怀，也勇于任事的干才。他所说的一千万两建造铁路资金，不是毫无根由，但也并非如他汇报清政府的那样，能轻松到款。当时在美国谋生的华人生活艰难，很难有大笔资金投资国内铁路建设，所以，还没见到有华人资金投资津镇铁路的文字记载。容闳在美国募集入股资金的对象主要是美国资本家，如摩根财团。
另有一个可能是，美国政府曾想间接投资于容闳的铁路计划，而19世纪最后几年，美国正同西班牙开战，政府的注意力和财力正纠集在战争上，而不愿节外生枝地放到对当时中国的投资上。并且，美国合兴公司当时已经取得了清政府粤汉铁路的建筑权，从国际列强平衡角度来考虑，也不得不稍稍敛手观变。容闳为铁路借款的事情去求助美国驻华公使田贝时，就遭到了他的拒绝。
第三，容闳的津镇铁路最终没能建成的重要原因是德国人趁火打劫，霸占着山东境内的铁路建造权。自19世纪下半期起，帝国主义势力在晚清抢占路权之风愈演愈烈。因为容闳计划的津镇铁路，“自天津至瓜镇”，中间经过山东，而自甲午战争后，德国一步步地将山东掠夺为势力范围，并且强占了胶州湾。德国公使以山东是德国势力范围为由，抗议非德国人修建的铁路经过山东。清政府总理衙门只好责令容闳将津镇铁路走向，改为“绕山东过黄河，经河南以达安徽”，建造一条“曲折之铁路”。
同时，为避免所谓的被外国列强控制，并且也是对反对容闳铁路计划的国内势力的一个交代，要求容闳在6个月内招齐股金，而且只能招中国资本，不准外资入股。这不啻于对容闳铁路计划的当头一棒，釜底抽薪，按照容闳在自叙文章中的说法，“当彼时中国资本家，欲其出资任股以兴造铁路，殆难如登天”，容闳深知国内融资事无可为，只好放弃津镇铁路计划。——某种程度而言，容闳没能造铁路，不是因为计划不过关，而恰恰“坏”在他的铁路计划太好。
历史的发展轨迹常常让人啼笑皆非。让容闳、盛宣怀们没有想到的是：容闳无法实现津镇铁路计划，并不代表津镇铁路不能建造。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光绪二十四年（1898）9月，英国驻华公使与德国驻华公使分别致函总理衙门，要求按卢汉铁路同样条件承办津镇铁路。光绪二十五年（1899）5月，清政府派总理衙门大臣许景澄为津镇铁路督办，与英商汇丰银行、德商德华银行草签了《津镇铁路借款合同》，借款740万英镑，九折实付，年息5厘，期限50年，由德国、英国公司一起修建津镇铁路。其后，因义和团运动，津镇铁路工程搁置了下来。
光绪二十八年（1902），德国代理驻华大使照会清政府，要求议定正式合同。清政府与英、德关于津镇铁路借款的谈判遭到了直隶、山东、江苏三省籍京官、地方绅商及留日学生的强烈反对，谈判暂停。五年后，光绪三十三年（1907）3月，经过清政府的多番论证，认为废约自办必不可行，只有借款自办。在清末重臣张之洞、袁世凯的推动下，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1月13日，外务部右侍郎梁敦彦与德华银行、华中铁路有限公司（1904年由中英银公司和福公司合并而成的公司）签订了《天津浦口铁路借款合同》。该合同首先将“津镇铁路”改为“津浦铁路”。
津浦铁路的建造，以山东峄县为界，分南北两段进行，分设南北两个总局，按照1898年的协定，北段由德商承办，南段由英商承办。1908年8月、1909年1月先后在天津、浦口举行开工典礼。宣统三年（1911）9月南北分段通车。1912年，济南泺口黄河铁路大桥建成，津浦铁路全线竣工通车，全长1009.5公里。
容闳的津镇铁路计划，在晚清垄断资本势力和帝国主义势力的双重夹击下，虽然被迫放弃，但实际上由他的“津镇铁路条陈”所变通的津浦铁路，却以另外一种过程和形式而实现。于历史而言，这是无奈，或许也是一个警示。
——1912年，津浦铁路全线通车之时，“中国留学生之父”已然在美国哈特福德寓所去世，而他的死对头、曾有“中国商父”之称的盛宣怀，因躲避辛亥革命而流亡日本，又不知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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