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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仃石

2020-01-09 10:26阅读:
                  伶 仃 石
                    刘在平
“伶仃洋里叹伶仃”——文天祥发出那一声豪吟的时候,是站在船上,披枷带镣。然而,他就像挥舞着浓墨酣畅的大笔,将一带海域涂抹得凄凉悲壮。
我于20097月初从珠海去外伶仃岛,距离文天祥“过伶仃洋”整整730年。
登船不久,乌云逐渐聚集,浪涛开始汹涌,天象营造的氛围和我的预感相当吻合。果然,凄风阵阵,楚雨萧萧,从史书上得来的关于伶仃洋的印象,竟然演绎成眼前的境况。以至于,刚刚踏上岛屿的瞬间,我惊讶地感觉到自己遇到了文天祥!
那是位于山腰上凸显位置的一块巨石,远远望去,它伫立出活脱脱的将军的姿态,庄严、威武、肃穆;而那姿态的鲜明又活生生地传递着文山公的表情:悲怆、冷峻、凝重。我头脑中立刻冒出它的名字:“将军石”,或“文公石”。我的心甚至被他炯炯的目光灼烫着。而那轮廓又迸射着石质的铿锵:“天地垂日月,斯人未云亡;文物道不坠,我辈终堂堂。”这不是幻觉,而是文天祥魂魄附了石体,岁月袖里运刀,凭诗文中一字一句的顿挫,叮叮当当,雕塑出一副傲骨、万般豪情。
历史真的会因一首诗而定格吗?真的会像文山公所说的“一日定千年”吗?看那山上到处分布的纹丝不
动、咬定青山的巨石、顽石、憨石、俏石 ,真的是走出典籍的文字,掀过了“山河破碎风飘絮”的动荡;掩过了“身世浮沉雨打萍”的颠沛,而成为稳定、确凿的碑林式记载了吗?那么,当年被干戈寥落而搅动、摧残的满天星斗,也该落脚。于是,外伶仃岛山上繁石密布,盘盘点点、百态千姿。我终于明白,外伶仃岛,最耐人寻味的,不是环岛的涛声阵阵,不是鲜美可口的“将军帽”、“海胆”、“狗爪螺”,甚至不是远眺中的波光粼粼、海天一色……而是石头!
游岛必登山,山并不陡峭险峻,然而步步拾趣,是走入石头的家族部落,聆听石头的喧腾歌唱,观赏石头的蹁跹起舞,领略石头的奇诡神妙。
圆石与圆石往往会聚成一家老少,将棱角托给风雨捎走,落得个怡然自得、神和气定、心宽体胖。突兀的往往孤身孑孓,或耸肩而桀骜,或举臂而清高,任凭风吹日晒而瘦骨嶙峋。更有不安分的,做出全身探出之状,引而不发,纵而不跃,动态中的坚定似乎在宣示:时机一到,便随即腾入乾坤、大海,而那时机,想必是地动山摇。
如果只以“人文”意趣而观石,显然偏狭了。须要宽阔到“石文”以至于“天文”、“物种文”、“生态文”。这一带若干年前,必是物种繁多的生物世界,怀疑所有青石都化石一般储藏生灵。巨蟒青蛇盘定而卧,凭灌木花簇环绕;巨型龟、鱼、虾、蟹游走于云裳雾袂,甲或鳞上纹理可辨;雄狮抖鬃,猛虎仰啸,豺狼奔突,猴群嬉闹……鬼斧神工演奏的生命交响,让我觉得摄影狭窄,录像肤浅,文字笨拙。
绕过梁岗,便瞥见山坳,这里,别开一番阴性世界。辛弃疾名句“一溪一壑也风流”,在这雌性石群栖息的家园,找到了最好的注解。少女的清靓、少妇的丰腴、老妪的端庄,布置着相互的依偎和缠绵。山势也因之而婀娜,就连这里的云雾也更轻柔,丛林也更浓郁。
向上察看,“峰高崖生怒,岩拢雾难耕”,山巅之处云即是雾、雾即是云,云遮雾罩使高处的岩石景象更加神秘。到达山顶,发现进入石头设下的迷魂阵。说这里是石头演出的高潮,不如说是石头做梦的地方、作诗的地方、作战的地方。有人在最高的石头上镌刻了“雾海石槎”四个字,颇有诗意,“槎”是舟,动静互换,云雾缭绕不再是动态的,完全可以看作石舟穿云破雾。但自己深陷雾中,更被奇形怪状却异彩纷呈的巨石搞得懵懵懂懂,迷失在百转千回的八卦阵中。时而匍匐于青盘,时而侧身于夹缝,时而弯腰于拱门,时而摸索于乱巷。大概正由于只顾“深入”,不及“浅出”,故而不识“石槎”面目。况且,好容易“浅出”的时候,众石头竟然施了魔法,大片又浓又厚的雾霭滚滚袭来,视野被限制在一两米之内,既不能稍稍远眺,更别提“一览众山小”了。
恰在朦胧中贴近了石头,才更加感悟到,山巅聚集的,不愧是石中圣、岩中仙,它们姿态更加飘逸,气度更加雍容,个个沉思打坐、悟道观天。这外伶仃岛,城市之外,陆地之外,俗世之外,品味伶仃、标注伶仃,也营造伶仃。伶仃,即孤独,伶仃岛特别让人想起康德的话:“我是孤独的,我是自由的,我就是自己的帝王。”
没有生命的石头,是宇宙生命的使者。千年万年,因孤独而静卧,因自由而喧舞。我突然意识到,文天祥不是这里的将军,而恰恰是这些顽石,把文天祥从加锁中解救出来,甚至把他从大宋朝中拖拽出来,拽到这俗尘的世外、历史的郊外。
以前经常思考一个问题:文天祥的爱国,究竟有多大意义?南宋王朝后期的一串儿皇帝,一个比一个昏庸无能,一再重用奸臣,加害忠臣贤良;一再投降卖国,妥协退让,一心想的是维护自己的皇位和享乐,值得岳飞、文天祥用热血和生命“忠君爱国”吗?无论建立金朝的女真族,还是建立元朝的蒙古族,不也都成为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成员吗?为什么一定要维护已经腐朽没落的大宋呢?此番游历“外伶仃岛”,实在是给了我深刻的启悟。石道者,天道也。不同时代,道有不同的具体内容,但道之本、道之宗不变,“天不变,道亦不变”。超越朝代,超越权力,超越民族,才能读懂文天祥。“干戈寥落四周星”——元军入侵中原的时候,给人民带来灾难,“财货子女则入军官,壮士巨族则殄于锋刃;一县叛则一县荡为灰烬,一州叛则一州莽为丘墟”。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这绝对是文天祥式的英雄所耿耿于胸的。不错,文天祥生于宋末,但是文天祥式的爱国,已经不仅仅局限于一朝之百姓、一王之国土、一姓之山河。他坚持的,是一种具有永恒价值的人格气节;他吐纳的,是一种天地之间的浩然正气。文天祥给我们留下的精神遗产,具有不容质疑的正义价值,是一种超然于具体“历史规定”的精神价值,是一些“政治实用主义者”所无法望其项背的崇高境界。
还是看看文天祥的追求吧,悠悠垂范的《正气歌》中说:“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脍炙人口的《过伶仃洋》中,便出现了赞颂人生价值的千古名训: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本文曾发表于《珠海特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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