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谈民法翻译中的两个问题
2023-04-25 15:54阅读：
现在我们已经不避讳说民法和私法的关系，我们可以说刑法是公法，但是我们不能倒过来说公法就是刑法，因为公法不仅包括刑法，还包括行政法和其他一些法律。我们说民法是私法，但是我们完全可以倒过来说私法就是民法。
江平
责任编辑 | 钱昊平
江平教授于2023年4月19日在第23届江平民商法奖学金颁奖典礼上
这个奖学金颁奖典礼我年年来，我想办这个奖学金非常重要的一个目的就是培养民商法的人才。我在苏联学习，那已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应该说我选择的方向就是民商法，当时苏联的学院和大学有很大的区别，学院是四年制，大学是五年制，莫斯科大学本科是五年制的，第五年就可以让学生自己选择一个专业方向，我当时就决定选择民商法作为我的专业方向，我对民商法的兴趣和爱好，是从年轻时候开始的。每次奖学金颁奖典礼到最后我都会讲讲学术的问题，终究这是一个学术的活动。
今天的学术活动讲什么问题呢？我想讲两个民法翻译中的问题，一个是民法是私法的问题，一个是民法里面所有、所有制和所有权的问题，这两个问题应该都是我们民法典里面非常重要的概念。
民法是私法
现在我们已经不避讳说民法和私法的关系，我们可以说刑法是公法，但是我们不能倒过来说公法就是刑法，因为公法不仅包括刑法，还包括行政法和其他一些法律。我们说民法是私法，但是我们完全可以倒过来说私法就是民法，当然这里说的民法是广义上的民法，从这个角
度来说，民法就是私法，私法就是民法。民法的最大的特征就是私法。私法这个“私”，显然不是私有制的“私”，而是私权的“私”，所以民法里面应该把尊重私权和保卫私权作为民法的核心目标。
我在苏联学习的时候，我说民法是私法，不行。为什么不能说民法是私法呢？因为列宁曾经在他的《列宁文集》中的一篇文章里面讲过一句话，说我们不承认任何私法。改革开放以后，人们对这个问题就有所怀疑，原文到底怎么说的？有学者就查了查《列宁文集》，《列宁文集》讲私的词，在俄文里面是一个中性的名词“частное”，那么这个词后面没有“法”这个字，因为“法”字也是中性字“право”，它后面没有那个“法”字（право），所以大家怀疑这个翻译可能有问题。列宁讲的是私的东西，而不是讲我们不承认私法，所以从这个意义来看，后来再版《列宁文集》的时候，就已经把它改过来了，再也没有说列宁曾经说过我们不承认私法，而是说我们不承认私的东西。这个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也是一个争论的问题。那么为什么要用中性名词，这个问题在当时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是我们承不承认私法的问题。
改革开放以后，在这个问题上至少在中国已经放开了，但我们也有一个特点，就是我们从来也不强调民法是私法，我们不说我们不承认私法，但是我们也不强调民法就是私法。那么我说这话的意思就是，我个人认为，民法是私法，这是民法里面很本质的一个特征。我们要承认民法和公法的区别，就是在于民法的核心是私法，而这个私法不是讲我们承认私有制，而是讲我们承认私权高于一切，我们承认民法就是私法，我们承认民法就是对私权的保护，这是我讲的第一个问题。
所有、所有制与所有权
第二个问题是涉及所有、所有制和所有权的问题。这个问题现在已经宽松多了，改革开放初期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经济学界和法学界重大的争论，这个争论就是：“所有”到底是什么？是所有制还是所有权？不仅在民法学界，在整个法学界、经济学界都在争论这个问题。
按过去我们的理解，所有制是经济学的概念，经济学讲所有制，讲的是公有制、私有制，而我们法学讲的是所有权，讲的是权利。但是关于这个问题，后来我也查了查俄文的原文，也查了查德国的原文。但是从德文的原文，从马克思著作德文原著来看，“所有制”这个词根本没有存在过。你要讲了“所有”，那就是讲财产归谁的问题，财产归我，那就是我的，俄文也是这样，“собственность”这个词就是“所有”。
所有与占有是两个对立的状态，一个是占有，一个是所有。但是我们过去翻译的时候，把生产资料的所有特意翻译成了生产资料所有制，把生产资料分出来了，讲生产资料就只能讲所有制。所有制是一种经济学的概念，专门讲生产资料归谁所有，而在生产资料的所有方面，我们一定要消灭私有制。这样一来，中国人翻译的时候，在“所有”后面加了一个“制”字，“制”字是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区别的一个界限，讲生产资料就要讲所有制，讲生活资料就是承认私有。但是这里面也存在着问题，生产资料跟生活资料能分得这么开吗？土地是生产资料，但是生活资料中也有土地。房屋、汽车，汽车是生活资料吗？当然是生活资料，但是汽车作为生活资料，要是汽车变成了一个网约车，那又是生产资料了。所以，生活资料与生产资料没有一个绝对划分的界限，什么东西是生产资料，什么东西是生活资料，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开始注意到这个问题。大家可能发现，现在无论是在法学界，或者是在经济学界，大家不再谈或者不再用“所有制”这个词，也就是说现在不再区分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我想这个对我们来说也很重要。我们就是用“所有”，所有就是一种状态，所有就是一种权利。
占有也是这个问题，占有究竟是一种状态还是一种权利？一直在争论，到现在还争论不休。所有与占有，这是两个很重要的概念，并没有什么“制”，或者不加“制”指的是什么，并没有这个概念。
为什么讲这两个问题，因为这两个问题实际上是民法典中很核心的问题。一个是民法到底是什么法，一个是民法物权里面最核心的“所有”，到底应该怎么来理解。如果我们把这两个问题弄懂、弄清楚了，我们就可以打下一个比较好的民法基础。
（江平系中国政法大学原校长、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为江平教授于2023年4月19日在第23届江平民商法奖学金颁奖典礼上的讲话正文，由江平指导的博士研究生严骏整理，本文编辑有删节）
来源：南方周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