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8月,在倫敦夏日一個瓢潑大雨天裡,徐志摩前往彭德街,來到一個小小的一樓一底的屋子,經凱瑟琳·曼殊斐爾(Katherine
Mansfield)的丈夫英國作家J. M.
莫瑞(J.M.
Murry)之引薦,上樓見到了當時已屆肺結核晚期的曼殊斐爾。 彼時,這位出生於新西蘭的女作家及文學評論家已在倫敦出版了三本小說集:《在德國膳宿公寓》(In
a German
Pension)、《幸福以及其它故事》(Bliss
and Other
Stories)以及《園會與其它故事》(The
Garden Party, and Other
Stories)。曼殊斐爾精緻純碎的文學篇章已令她成為當時英國菁英文壇一個重要的存在。 會客其間,女作家熱情評論了幾位當時正風行英國文壇的小說家的作品,還與詩人談及中國的詩歌翻譯,並允准詩人翻譯自己的短篇小說。 徐志摩在《曼殊斐爾小說集》後記中引用了一段當時英國小說家與隨筆作家H.
M. 湯姆林森(H. M.
Tomlingson)對女作家的讚譽: “曼殊斐爾以美稱,然美固未足以狀其真,世以可人為美,曼殊斐爾固可人矣,然何其脫盡塵寰氣,一若高山瓊雪,清澈重霄,其美可驚,而其涼亦可感。艷陽被雪,幻成異彩,亦明明可識,然亦似神仙在遠,不隸人間……” 詩人還在文中言及,湯姆林森乃曼殊斐爾的多年好友,對她知之甚深。他讚嘆女作家目光敏銳,識人恍具仙氣,亦有鬼氣般,觀人可達靈魂深處,卻非有意刺探,只是因為心懷同情慈悲,方能憑直覺洞曉人心。 此番“二十分鐘”的相見,在詩人眼內耳畔記憶之中,一切皆似神蹟般如夢似幻。女作家的眉眼清秀明亮,恍若秋水洗淨的湖山,純粹精靈;齊耳短髮烏黑順滑,裙服精緻明豔。與女作家一起坐在藍色絲絨長榻上,在柔和的燈光下,聽著曼殊斐爾略顯氣促卻依然興致高昂的熱切話語,帶給徐志摩畢生難忘的震撼。詩人以英國詩人約翰·濟慈(John
Keats)歌詠夜鶯啼音之詩句來形容當時自己的感受: “我心痛楚,困頓且麻木,/我的感知,彷彿已飲毒鳩……/並非是我嫉妒你的幸福,/而只因你的快樂令我欣喜難當……“ 十多年前,收藏了一本1939年倫敦出版的《園會與其它故事》(Garden
Party and Other
Stories),書中收有14則短篇小說,並附14幅彩色石版畫插圖。插畫乃巴黎畫家及版畫家瑪麗·羅蘭珊(Marie
Laurencin)所繪,畫面娟秀細緻,色彩淡雅明淨。尤其喜歡其中收錄的“玩偶屋”(The
Doll’s
House),文字營造靈動自然,童稚之心,可愛清純,令人心神嚮往。
曾經細讀曼殊斐爾的書信集與日記,心中時時感動於書中文字如清風般的真摯獨特,敏銳直接,不禁時生感慨。她之所求,其實簡單樸素:可以與自己的所愛一起租下一個乾淨舒適的小屋,屋外有一處小小的花園,內中栽上青草綠樹,春夏有野花盛開;屋裡有幾件美麗堪用的傢俱,擁有一些美麗的衣衫,亦是年青女子的心思;自然一定要有充足的時間精力寫作,不受病痛的折磨;還有幾位思想愛好契合的好朋友,可以時時來往唱和,如此便是完美人生境界。可嘆人生充滿遺憾。 曼殊斐爾只願傾注全力地生活,因為逐漸知道自己將時日無多。於她而言,寫作便成為可預期的短暫人生之中唯一的救贖。在她人生的最後階段,她奮力地工作著,筆耕不輟。 1923年1月,曼殊斐爾在法國楓丹白露因為急步跑上幾級臺階,竟引發肺部大出血,在短短一小時內便猝然去世。那年,她剛剛35歲。彼時,她的許多作品尚未編輯成書。 曼殊斐爾辭世後,丈夫莫瑞於1923年及1924年編輯出版了她的兩個短篇小說集《鴿巢與其它故事》(The
Dove’s Nest and Other
Stories)與《稚氣可掬以及其它故事》(Something
Childish and Other
Stories)以及一冊詩集。 之後,又持續出版了《蘆薈》(Aloe)、《小說及小說家》(Novels
and
Novelists)、《凱瑟琳·曼殊斐爾短篇小說集》(The
Short Stories of Katherine
Mansfield)、《凱瑟琳·曼殊斐爾的剪貼簿》(The
Scrapbook of Katherine
Mansfield)、《凱瑟琳·曼殊斐爾書信選》(The
Collected Letters of Katherine
Mansfield)以及《凱瑟琳·曼殊斐爾的日記》(The
Journal of Katherine
Mansfield)等作品。 曼殊斐爾臨終前留下了最後一句話:“我愛雨,我想要它落在臉上的感覺”。(I
love the rain. I want the feeling of it on my
face.) “晨光只開一刻鐘,但比千年松,並無甚不同。”日本德川時代俳句詩人松永貞德曾如此詠頌唯在夏日清晨燦爛綻放的朝顏。“生如夏花般燦爛,死則靜美若秋葉”(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曼殊斐爾的人生亦可無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