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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扇

2024-12-08 15:42阅读:
美人扇“然後,為了排遣傷悲, 我來到窗扉前向晨光祝好,
透過甜蜜的野薔薇或著葡萄,
或著相纏相繞的金銀花蔓;
此時,公雞歡快地啼唱
驅散了稀薄的黑夜殘蹟

---彌爾頓(英國),《歡樂頌》


方曉春已經許久未曾見到許明珊,這麼多年的好朋友竟說斷就斷掉了。明珊如今彷彿是一枚飄渺的風箏,肉身依然在上海這個魔都的某個角落裡靜臥,魂靈卻不知在何處徘徊。
曉春最後一次見到明珊,還是在滬上知名畫家羅倫齋主人處。畫家妻子小梅性格爽朗直率,笑容可愛溫柔,總令人有賓至如歸之感。那晚,茶香深濃,配茶的果子點心清甜爽口,大家恍若舊時一般談笑晏然,依然是個舒服暖人的聚會。可惜,敏感的曉春依然可
以清晰感覺到明珊若即若離的疏遠與冷淡。因為上次聚會時發生的事情嗎?那大概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吧。
人與人之間的情誼其實真是蠻脆弱的。前一刻還是情深款款,後一霎那卻會為了一句話,一個表情,甚至些微的聲調變化,瞬間改變人的情緒與感受,心生嫌隙,如鯁在喉,最終漸行漸遠。愛情如是,友誼亦如斯。
一年前,曉春在羅倫齋主人畫齋裡看到畫家剛剛完成的一柄美人折扇。折扇用的是清代扇骨,扇面上一位紅衣美人身倚一曲石砌欄杆,眉目婉約柔和,容顏娟秀,幽人邈然。扇子一角勾畫著幾竿修竹,一叢白菊。曉春一直欣賞羅倫齋主人的畫作。他的工筆畫細緻淡雅,有宋代文人畫的筆觸與氣息。曉春手中已經收藏了畫家的三幅畫作。那日看到那柄折扇,她就喜歡得了不得,立即要求收藏。畫家笑著點頭。
不過,當時曉春正值囊中羞澀,便請求畫家幫自己將扇子保留一段時間,待儲夠錢,便來請走佳人。扇子價格實在不菲,對於一個寫作人來說,還真需要籌措一番才行。主人一口應承。
只可惜半年後的一日,畫家特地打電話到香港告知曉春,折扇已被一位朋友買走了。曉春異常驚詫失望,連聲追問究竟是誰奪走了自己心儀的美人。畫家最終抵不過逼問,只好告訴曉春來龍去脈。
原來,明珊的先生袁浩也一直中意那把扇子,磨了畫家良久。上個週末,他去畫家處喝茶,再次要求觀賞把玩一下美人扇。終究禁不住心癢難耐,他居然不管三七二十一,留下潤資就將扇子搶走,即便早就知道扇子已被曉春訂下。
電話裡畫家連聲抱歉,直言對不起。曉春只覺無語。籌措許多日,終於積攢到差不多的錢款,以為很快就能回到上海,帶走美人扇。想著可以從此慢慢細細把玩,她的心中曾無限期待。如今竟然成空,實在失落的很。
畫家安慰曉春,說自己手中尚有幾把同樣都是用清代扇骨所製的扇子,也很有味道的,她一定能選到自己心儀的那把。
半個月後,曉春回到上海。一幫老朋友宛如舊時一般相約喝茶聊天。畫家拿出手中尚餘的幾柄扇子出來,任曉春挑選。都很好,只終究不如那把心心念念的美人扇。
不過,雖然心有不甘,最後曉春還是選下一柄畫扇,用的依然是古雅的清代扇骨,所繪似是後花園一角:一屏高高的太湖山石,中空瘦漏,然不失秀美;石前綴以幾株蘭花秀草,一叢菊花,兩三葉芭蕉;最可喜的是扇面左下角繪著的那隻模樣靈秀的小壁虎,俏皮得意,正抬頭仰望著前方清幽迷人的景緻,不禁令人宛然一樂。說來壁虎在南國俗稱“守宮”,素被視為福澤臨門的象徵。
折扇背面以文秀小楷滿滿書寫著白石道人的詞,字體清麗且有韻致:“看垂楊連苑,杜若侵沙,愁損未歸眼明日聞津鼓,湘江上,催人還解春纜。亂紅萬點,悵斷魂,煙水遙遠。又爭似相攜,乘一舸、鎮長見…”
不過,最終令曉春下決心買下這把畫扇的依然是那隻小壁虎,如此趣致可愛,怎能不由人不心動?畫家妻子小梅依然覺得很過意不去,吃著畫家將那柄長年置放在茶案旁的木柄團扇送給曉春,知道她喜歡。
團扇圓月般的古舊畫本色紙上,一隻灰背秋雁,正在水中獨自游弋,怡然自得,湖邊一叢高高的白色蘆花正迎風搖曳,煞是清丽迷人;扇子背面以草书写着“今朝风日好”,潇洒平和。曉春一直喜歡這把團扇,每每見到總會讚一聲。如今小梅如此客氣慷慨,却令她很不好意思,再三推拒,但小梅一定堅持,她最後只好收下。
畫家在旁湊趣道:“瞧瞧,就是袁浩太衰啦,硬要強搶別人的美人扇,害我丟了自己的小團扇。”一邊的袁浩只尴尬地苦笑。
“就是啊,真是好過分喔。”坐在对面的晓春也笑着玩笑道。
“搶得好。”明珊突然蹦出一句,坚决断然。场面一下子静了下来。晓春望向明珊,她却若無其事般地转过脸去,表情未變。
在座的眾人停頓片刻後,便轉爾談論起其它話題,不久便散了。
那晚回酒店後,曉春心中依然有些難過,便向自己先生訴苦。
“人家做太太的,護著自己老公,總是對的。”先生委婉開解。
“我也曉得的,可是總覺得有些傷心。”
“不用想太多,都是這麼多年的老朋友了。想當初她自己在澳洲勤工儉學辛苦打工,還記掛著你,特地寄美金過來,猜到我們正在申請去美國大學讀書,一定急需報名費。多麼不易。”
是啊,那樣慷慨無私的幫助,又怎能忘卻?
依然記得當年大學畢業後,貳人相約一起赴北京遊玩。她們在北京頤和園玩笑著穿上清代後宮妃子服飾拍照留念。妝後的明珊雍容平和,有中宮之韻;曉春羞澀清秀,更似嬪妃模樣。貳人恍若穿越到百多年前的清朝,覺得有趣的很,決定留下倩影,以茲紀念。
而後,倆人還去了什剎海。據說天晴時分,若站在銀錠石拱橋上西望,可見西山一脈勝景。可惜那日運氣不夠好,天空有霧靄,並未曾見,但心無遺憾。盡力了。
曾經以為彼此真摯的友誼之樹可以長青不敗,如今方知年輪輾過,萬物皆會衰竭凋零。原本的知己好友,也會應時老去,碧葉變黃腐朽,零落成灰。
那夜之後,除了一次在畫家處的飲茶外,曉春與明珊便再無相見。雖然貳人曾幾次電話相約,最後總是因為各種緣由錯過會面,微信聯繫也日漸稀疏,直至中斷。
慢慢的,曉春從其他老同學處聽聞明珊已漸漸從大家的視線中消失,欲言又止閃爍其辭間提及,原來她早已有失智跡象,如今日漸嚴重,外人再不復可見。如此年青,多麼可怖。
生命可哀。原本以為總是可以遙遙相望,彼此祝福,直到老去。可惜。一切皆是如此猝不及防。
曉春非常喜歡英國詩人彌爾頓的長詩《沈思錄》,他在詩篇的最後一段裡悠悠吟誦道:“但願我衰老慵倦的晚年/能尋到一座安寧的寺院,/穿上長袍,在長著青苔的小室,/在那裏我靜坐著,明確地詮釋/天空中出現的每一座星宿,/啜飲雨露的每一株草木,/直到經年所歷/可以參透一切,像預言的詩章…”多麼潔淨美麗。
能夠體面安然地老去,帶著睿智平和的了然感悟,如此彷彿稀鬆平常的日子,原來也是一種奢侈的存在。
初夏的南國,陰雨天連綿的毛毛雨,像極了六月的江南。曉春在煙雨中吹起一首蕭曲《陽關三疊》,似送故友遠行。不知身在江南的明珊,可否聽到天空中遙遙傳來的一絲蕭音?
唯嘆現實中的明珊彷彿那扇中美人一般,已早早躲進深深的亭台樓閣中,漸漸消失在自己的世界裡,魂鎖迷津,欄外之人再也無法窺視。一如扇中那位著一襲紅裙的女子,眉目如畫,飄渺若仙,霧失樓台,永不可再見。


(發表於【世界日報】之‘小說世界’,2024年11月8日及9日)連載


美人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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