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南欧独行记】第19天(2):克罗地亚-普拉古城(一)
2021-09-30 06:11阅读:
2019年9月21日下午,星期六。晴,5-20。克罗地亚普拉古城(Pula)。住公寓
下午,搭车前往普拉。
在前南乘车,行李按件收费,司机守着行李舱敛钱,眼神犀利如秃鹫。到普拉几十里,运一口70公斤的活人29块人民币,而运一只几公斤的拉杆箱7块。倒也合理,人无非就是聒噪不休的一坨活物,不值几个钱儿。
车沿亚得里亚海行驶。没有路肩的狭窄乡道,车辆接轸、轮声历碌。一路上,视野辽阔,海风拂弄橄榄树轻轻摇曳,耳畔会不由自主地飘起《橄榄树》的吟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前南诸国中,最富裕的是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哥儿俩。表面看,斯洛文尼亚同意大利奥地利这些阔邻相差无几,而克罗地亚,则掉下一个陡直的台阶,成片的庄稼地,农舍多清水脸,朴素无华,还不如华东的村庄养眼。
不到1小时,车到站。前天,车到罗维尼时,白云蓝天,碧海摇波,渔港喧嚣闹腾,让人即刻兴奋起来。而来到邻居普拉的地界,秋意萧瑟,鸦默雀静,没有一副旅游城市该有的模样,让人好似一脚踩空,跌落废井。
异乡搭车远行,我爱在车站附近落脚,以便尽早卸去行装,这次也不例外。肩着行李走路是让人板起八股筋的苦事,按美国大兵的老话,“盎司等于磅,磅等于
伤痛。”
订房网站上说,我号下的公寓距车站仅十几分钟的步程。可折腾了一个钟,还没找到地方。尽管天气凉爽,热汗还是湿透衣衫。谷哥领我走进一片破败的住宅区,便患上失语症。或许周末的缘故,街上没人,只见到一个小水果摊,几位老妪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动物园跑出来找香蕉吃的红毛猩猩。想问路,还没张嘴,老妪已在拼命摆手,把头摇成拨浪鼓。无奈,只好跟流浪猫为伍,缩在街角悬悬而望。
良久。终于冒出一人。我心里着急,没顾上细看,便疾步上前,向来人递上写着公寓地址的纸条。一秒钟没到,我便无比后悔自已的草率。面前是条醉汉!中年,肮脏,酒气熏天,两只牛眼像烂草莓,一嘴镶着黑边的黄板牙,脸上风蚀雨刻,有刑克之相。尤其瘆人的是,他眉弓上有处新伤,一横一竖糊着两条创口贴,血还在慢慢渗出。他直楞楞地盯着我,像饿狮盯着斑马,脸上浮出邪魅的笑容。这位不仅醉,而且疯。
我心如撞舂,脊梁冰挂,紧张地四下打望,察看逃跑路线,希盼天降救星。
人要心诚,什么事都可能如愿。远处站着个人,试探着向我招手!我确信这并非幻觉后,没半点犹豫,从醉汉手里一把拽回纸条,撒腿向那人疾风般蹿去。人越老,越孩提。顷刻间,我演绎出惊童奔父的返古画面,踉踉跄跄,就差把两脚跑成四蹄。人这物种,若还是四肢着地,面土腚天,这星球该会多么安宁!
招手人是房东。
兴奋劲一过,接着便是失望。今晚我将栖身在一栋“赫鲁晓夫楼”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苏联挑头,东欧和吾华效法,为百姓建造了大量造价低廉的简易公寓楼,多为水泥预制板结构,因陋就简,无装饰,无电梯,无门厅,室内逼仄狭小,因为倭瓜身材的赫鲁晓夫说过:“我能进去,别人就行”。这类陋宅被西方讥称为“赫鲁晓夫楼”。如今,它们沦落为城市的立体贫民窟,癣疾般刺眼。因其丑陋和不安全,
2017年,普京曾勒令莫斯科市长两年内拆掉市内所有“赫氏楼”。不过,看俄国瘪瘪的钱包,估摸普京也就过过嘴瘾。
房东看出我的失望,忙开门把我引进屋中。公寓在一层,在墙体上前后各凿开一门,独立门户,以避开黑咕隆咚的单元楼道。在北京,若有人胆敢如此,必进班房喝白菜汤。
屋里却别有气象。小而温馨,窗明几净,暗香浮动。细微之处,可见主人用心,沙发垫、卧具、毛巾像五星酒店一样,均为订制,绣着公寓的名号Bel'
Istria
。桌上摆着小吃、速溶咖啡、游览地图。暖心的是,厨台上摆着一盒没开封的印度香米,想必主人在订房网站上看到我来自东方,特意买来示好。出门快20天了,我还没吃过一顿米饭,想它想到梦里,令我对主人的好感瞬间拔升,难怪这间公寓被旅人打出9点几的高分。
房东,正值壮年,不苟言笑,章丘铁锅脸,猪鬃刷子胡,给人恩实本分的第一眼印象,借鲁迅描述王国维话来形容,“老实到像火腿一般”。他告我,几年前买下这处老破小,亲手设计,参与装修,自已打理。他憨实的面具后面藏着精明,说投资在这个低端社区,既廉价,又便利,小超市、点心铺、咖啡馆近在咫尺,距景点和车站仅一箭之遥。除此之外,他还有个特别心思,会有外国人好奇当地百姓的日常生活。我刚好就是。
安顿好,火腿谦卑地问,“还有什么要求吗?只管说,我尽量满足。”我骚骚头,没话找话,纯属打镲:“民宿是你的主业,还是副业?”他听罢,没马上作答,先在手机上搜出几张照片让我过目。上面是一处让人顿生懒意的安乐窝,阳台、摇椅、吧台……显然比这间蜗居高级。诱我上钩?我倒情愿:“要不,明天我搬到那儿再住一晚?”他摇摇头,苦笑一下,向我这个路人打开了话匣子。
火腿37
岁,双亲俱在。他曾经的媳妇大他几岁,已过四张,来自单亲家庭。他们结婚七载,有个咿呀学舌的孩子。他是在读博士,有份工程师的差事,兼打几份零差。吃瓦片虽是副业,却是他一家的钱罐子。他父亲酗酒,终日醺醺,在酒乡里自娱自乐。母亲脊椎有疾,开刀20几次,生活无法自理,由他照料。他的婚姻栽在七年之痒的暗坎儿上,分手是媳妇提出的,说厌倦了相夫教子的平庸日子,不愿让人生就此枯萎,要回归婚前“年青人的生活范儿”,就是日日笙歌,夜店轰趴,不醉不休。离婚折腾了两年才刚刚了断,闹得他身心交瘁。他原本投资打理了四处民宿公寓,家境已属宽裕。可离婚的大雷炸飞了一切,家成了废墟,媳妇带走了孩子,分走两处最好的公寓,包括他刚给我看的“旗舰店”。他由一身锦绣,落魄为一袭青衫,人到中年,一梦醒来,成了寒塘独鹤。“我挣了半辈子命,全打了水漂,还要重头开始,可我没了心气,干啥都没了兴趣……”火腿说着说着,脸上抹了两把,眼里竟泛出泪光。
我默默地听着他的讲述。显然,他憋了一肚子的苦水无处倾倒,遇到我这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无需顾忌,便扒开堰塞湖的一角,任由痛苦漫溢。
这世上,人最相通之处,不是幸福,而是痛苦。人一辈子,不一定能享到幸福,但一定会遭遇痛苦。创痛之首就是离别,离婚是离别,亲人去世是离别。无论何种离别,只要非你所愿,就会带来痛彻心扉的思念,蚀骨侵髓的孤独。
我是过来人,理解他的苦楚。我拍拍火腿的肩膀,也对他掏了几句心窝子。我这趟出行,是为了修复心情。一年多前,我失去了两位亲人,一时间,悲逝之情像浓雾般迷漫心境,无法化解,痛苦到都能听到自已心脏的破碎声,就像薯片在尖硬的牙齿间“嚓嚓”破成碎渣,茶不思,饭不想,夜夜无眠,黑暗中泪水可以无声地流湿半个枕头,每天连顺畅呼吸都成了奢望。心碎综合症?创伤后应激碍障?心境恶劣型抑郁障碍?,或居其一,或兼而有之。令人无助的是,任谁,任何种药物,都无法帮你驱散内心稠浊的阴霾。我苦苦挣扎,最后只剩一招儿,旅行,让异国景物舒缓悲戚,让旅途琐事分解执念。至少林语堂有过同感:
大自然本身就是所疗养院。
没跟火腿提及的是,这已是我一年半间的第三次远行。在尼泊尔的喜马拉雅山间徒步攀爬,在苏格兰高地的荒原上沉思默想,在爱尔兰的莫赫悬崖边极目眺远,在阿尔卑斯山里恣意漫游……景色越是苍凉壮阔,四下越是地旷人稀,我觉得越能溶解心中的坚冰。天地苍茫之中,你会有种感觉,离你而去的亲人并未远去,而是在山头,在云间,默默守望。
火腿和我的手握到了一起,用力甩了两下。这是男人间信任的标配动作,我心头一热,觉得总该对这位身陷泥潭的苦汉有点表示。原本想说,在你这儿再住一晚。可我确实老了,口不由心,竟说成“再住两晚”。话既出口,驷马难追,便掏出两天房钱递给火腿。火腿接过钱,没说话,抽出两张,塞还给我。
晚上,用印度香米蒸了米饭,做了一大锅西红柿炒鸡蛋,怒餐一顿,心满意足。
四下一片寂静,月光透窗洒入,草虫轻声鸣叫,疲惫尽散,身心怡然,不由得又想起那句曾触动过我的话:“天堂未必在前方,但地狱一定在身后。”
2021年9月29日
普拉的长途车站,真叫一个冷清
赫鲁晓夫楼
我住的公寓在一层,楼下那个侧门是房东自已把窗户改成后门
房东凿开的正门,以避开黑灯瞎火的门洞
靠垫上绣着公寓的名号Bel'
Istria
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暗香浮动
房东是个精细人,他自已设计,自已收拾。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找不着
出门快20天了,第一次吃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