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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质和《与吴质书》:怎样在老板犯抽的时候与其谈人生

2013-06-29 22:46阅读:
有一种人,是很讨厌的。
因为他在每个方面都让人妒忌——有车有房有钱,所以漂亮妞随意泡,总之生活里的一切都很理想。所以他每天都摆着大阵仗声色犬马说笑话,让你觉得这日子过得真是年少轻狂。他可以写一封信给你专门吹一通某个奢侈品怎么怎么的灵,末了轻描淡写来一句,那么就拜托你帮我去把这玩意儿要过来吧?他也可以郑重其事大费周折搞来一种据说很好吃的异域水果,试过之后凶恶吐槽说,还没有我家种的大枣甜。他被他爹表扬了会抱着你的脖子跳来跳去,生气了哪怕是他叔叔这样得罪不得的人也恨不得立刻就大刀向其头上砍过去。他哪怕是讲失恋的故事呢,也因为那种悲伤太过夸张而让人觉得是不当真的。总之这是个纵心任情的人,让人觉得他天之骄子,不知人间疾苦,也不会真正有深刻的悲伤难过解不得的烦恼。
你们一起吃饭泡吧分享泡妞心得,大概算是朋友吧。但你对他总是客客气气,仅只是朋友。哪怕大家都三十好几奔四十,气氛也正好合适呢,你也不会想要拉他谈人生——因为他跟你实在没有什么挨饿受冻扒拉着手指头没钱花的苦逼共鸣。
然后有一天,你忽然收到了很久不见的他写来的一封信,你看完了却不知道怎么回,可是他一连写了两封,你想当做没收到都不行。这封信的内容很棘手,不仅棘手还有点危险——他忽然向你回忆起一些人,一些曾经跟你一道作为他的属下陪着他玩的人,他们都在前年的大瘟疫里病死了。他很有良心地难过了一些时候,还为这些很有文学天赋的下属编了作品集,写了序文。你觉得,在这个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人从朋友变成敌人的时代,他也算是够意思的了。却没想到,在过去这么久之后,他又说起了这些事情。他并没有向你惋惜他们的死亡,他只是回忆起你们一起泡吧开party时候的事情,“驰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他不仅记得去了哪里吃了什么,他甚至还记得你都不大记得的那些你们喝醉了睡着了之后的情景,“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陪他玩,逗他开心也算是你们这些领他爹工资的人分内的职责,出差了,调离了,甚至跳槽跑路, 陪他玩的人跟割韭菜一样换了一茬一茬还有一茬, 所以你觉得按照常识,他也不会在这些随时会消失不见的人身上投注如何深刻的感情。你却没有想到,他在跟另一帮人去玩的时候忽然感受到的节同时异,物是人非。
但是他并没有向你惋惜他们的死亡,你觉得,他如果向你唏
嘘一翻,甚至表现出想要抱头痛哭的意愿你会更知道如何应对——你知道吊丧要怎样的哭法,所以你觉得哭泣是一种你知道的礼仪,一种安全的距离。但是他没有,他一点都没有引用那些披着温情外衣的格式化礼仪的意思,他也没有像感叹失恋一样动不动就涕泪沾衣裳,相反,他很冷漠直白甚至不礼貌地用“粪土”谈到了他们最终的归宿,他说他们都已经成了粪土,还有什么可以说的?他说没有什么好说的却又絮絮叨叨地谈论起他们每个人的优点、缺点,他们的性格,爱好,文字。所以你不知道他把这些写给你到底要你做出怎样的答复,如果并不需要你作出答复,他干嘛又要写给你。作为升职加薪还需仰仗揣摩他主意的你,觉得危险。
更危险的是,他忽然谈起了他的白头发,他说他年岁渐长,想着事情,就不容易睡着,有时候就整晚失眠。所以,他说就算是集齐了同样的那帮人,他也没办法回到当初那样的心情了,所以那时候的时光大概永远只能够存在于记忆当中了。所以好日子这么的短,一旦过去,怎么追也追不回来,难怪古人常常恨不能秉烛夜游来留住青春快乐的时光。
你们之间谈论这种话题,你一点都不熟,你还不知道他那白马轻裘的高帅富外表下居然住着一个絮絮叨叨感叹迟暮的怪叔叔,这时候他不高调,也不夸张,他用平静带点冷冽的语气讲你们的记忆,也讲所有的人都将不能幸免的那条不归路,他突如其来的剖白,让你觉得太不安全。他想什么想得不能睡觉呢,无非是跟他弟弟争财产吧,虽然你算是他的心腹,但是你也不觉得这种事儿是可以在隔墙有耳的远途信件里可以讨论的。
你好歹算是很有文学造诣也很会社交的人,就连他那个争财产的弟弟也爱给你写信,并且你十分知道如何回复他弟弟的信。因为他的来信,是你一早就懂得的格式:他弟弟先把你夸了一顿,然后十分夸张地叙述了一番你们离别以来他的思念之情,他说你们之间天高路邈,他对你怀恋反侧,十分夸张亲热,也十分不可信,所以你觉得这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距离十分安全。然后他也谈论了他对于文章的看法,最后对你提出一点鼓励。反正他也没问你的意见,你只需要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地吹捧一下他的文采斐然然后谢谢他的眷顾就好了。可是你那位忽然发了神经的上司却在信的最后问你,你现在在外面出差,平时都有些什么自娱自乐的活动呢?最近有写什么文章吗?他还指望着能够跟你“裁书叙心”。所以你就懵了。
你想来想去,只敢按着给他弟弟回信的格式同样回一封,你也不敢想他说起白头发的意思,你也不敢想他半夜睡不着所怀的思虑除了争财产之外是不是还有对于他冷漠地用“粪土”来招呼的朋友的怀念,是不是对于那份他直呼其名,有一天也会在上面的“鬼录”的恐惧。你忽然发现不知道该怎样去认识这个人,他那些浮华夸张的诗篇行为是否只为了遮掩内心的直白凌厉,他白马轻裘的挥霍是不是为了对抗他最不爱提起又时时语焉不详要去触碰的死亡。
你发现,你们之间实在不适合谈人生,倒不是因为你们没有一道挨饿受冻掰着手指算钱花,而是当他不想披着那张轻松愉快高调浮夸的画皮时,你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所以你知道,他写给你的这封信会因为它让你不知所措的真诚,凌厉和直白成为他在时间里逼视的眼神,而你,将会和这封无力软弱的回信一道在他身后碎成齑粉。
但你却并未因此而感到不快,你知道,在这个时刻,你才真正成为了他的朋友。
============================================-Fin-==================================================
并不是因为魏文帝在1787年前的今天喂了蚊子我才写这篇东西的。我觉得我还没脑残到这个程度。昨天晚上我许了个愿——如果今天继续下雨的话我就来写《与吴质书》,由于我最近时常食言所以我觉得不能再肥下去了。没想到赶了个巧。
好的故事里一定有当得起的对手,但是吴质的回信却完全当不起这两篇与吴质书,所以我就一直十分怨念地想从吴质的角度去看这两篇书信。开头那段说的曹丕的光荣事迹在他的集子里有集中体现,其他的都是我瞎掰的。其实我本来还想写曹植的两篇写给杨修的信的,但是怕提到敏感话题被逆袭,所以还是算了。但是如果能够客观的来看这几封信,其实写信人的态度和把自己摆的位置是很一目了然的。
最后附上曹丕,曹植的与吴质书和他的回信。
曹丕:
二月三日,丕白: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
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
昔伯牙绝弦于锺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诸子但为未及古人,亦一时之隽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来者难诬,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
年 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有言:年三十余;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年与之齐 矣。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述造否?东望于邑,裁书叙心。丕白。
其二
五月二十八日,丕白。季重无恙!途路虽局,官守有限,愿言之怀,良不可任。足下所治僻左,书问致简,益用增劳。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 逍遥百氏,弹棋间设,终以博奕,高谈娱心,哀筝顺耳。弛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 动,宾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余顾而言,斯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今果分别,各在一方。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 何时可言?方今蕤宾纪时,景风扇物,天意和暖,众果具繁。时驾而游,北遵河曲,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后车,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如何!今遣骑到 邺,故使枉道相过。行矣自爱,丕白。
曹植
前日虽因常调,得为密坐,虽燕饮弥日,其于别远会稀,犹不尽其劳积也。若夫觞酌凌波于前,箫笳发音于后,足下鹰扬其体,凤叹虎视,谓萧、曹不足俦,卫、霍不足侔也。左顾右盼,旁若无人,岂非吾子壮志哉。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实且快意。当斯之时,愿举泰山以为肉,倾东海以为酒,伐云梦之竹以为笛,斩泗滨之梓以为筝,食若填巨壑,饮若灌漏卮,其乐固难量,岂非大丈夫之乐哉!
然日不我与,曜灵急节,面有逸景之速,别有参商之阔,思欲抑六龙之首,顿羲和之辔,折若木之华,闭濛汜之谷,天路高邈,良久无缘,怀恋反侧,如何如 何。得所来讯,文采委曲,晔若春荣,浏若清风,申咏反复,旷若复面。其诸贤所著文章,想还所治,复申咏之也,可令熹事小吏,讽而诵之。
夫文章之难,非独今也,古之君子,犹且病诸。家有千里骥而不珍焉;人怀盈尺和氏而无贵矣。夫君子而不知音乐,古之达论,谓之通而蔽。墨翟不好技,何 为过朝歌而回车乎?足下好技,而正值墨氏回车之县,想足下助我张目也。又闻足下在彼,自有佳政,夫求而不得者有之矣,未有不求而自得者也。且改辙而行,非 良乐之御,易民而治,非楚郑之政,愿足下勉之而已矣。
吴质:与魏太子笺
二月八日庚寅,臣质言:奉读手命,追亡虑存,恩哀之隆,形于文墨,日月冉冉,岁不我与,昔侍左右,厕坐众贤,出有微行之 游,入有管弦之欢,置酒乐饮,赋诗称寿,自谓可终始相保,并骋材力,效节明主。何意数年之间,死丧略尽,臣独何德,以堪久长。陈、徐、刘、应,才学所著, 诚如来命,惜其不遂,可为痛切。凡此数子,于雍容侍,从实其人也。若乃边境有虞,群下鼎沸,军书辐至,羽檄交驰,于彼诸贤,非其任也。往者孝武之世,文章 为盛,若东方朔、枚皋之徒,不能持论;即阮、陈之俦也。其唯严助寿王,与闻政事,然皆不慎其身,善谋于国,卒以败亡,臣窃耻之。至于司马长卿称疾避事,以 著书为务,则徐生庶几焉。而今各逝,已为异物矣。后来君子,实可畏也。
  伏惟所天优游典籍之场,休息篇章之囿,发言抗论,穷理尽微,ゼ 藻下笔,鸾龙之文奋矣。虽年齐萧王,才实百之,此众议论所以归高,远近所以同声。然年岁若坠,今质已四十二矣。(《御览》三百七十三作四十三矣。)白发生 鬓,所虑日深,实不复若平日之时也。但欲保身敕行,不蹈有过之地,以为知己之累耳。游宴之欢,难可再遇;盛年一过,实不可追。臣幸得下愚之才,值风云之 会,时迈齿[C122],犹欲触匈奋首,展其割裂之用也。不胜忄娄々,以来命备悉,故略陈至情,质死罪死罪。(《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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